决胜负。这跟别人养饲牛只作食物并没有分别。”
康哲夫默然,掏出手帕拭抹额角的汗珠。
“可惜……”达奎把杯中酒一口喝干。“经过几百年,虽然一直保持纯粹血统,但今天的斗牛已比它们的祖先衰弱得多。我真的羡慕罗美洛,他曾经跟真正最勇悍的猛牛对抗。”
达奎把空酒杯放在窗台上,回首露出令女士们难以抗拒的迷人微笑。“我们多久没见面?三年吗?你的衣着品位进步了。”
康哲夫轻抚身上的浅绿衬衫。“不是我挑的。”
“是女人吧?”达奎手抚下巴,打量着康哲夫的衣衫。“颜色搭配得十分好。是一个感情很丰富的女孩子,而且非常美丽……”
“又来这套了。”康哲夫苦笑。“不用证明啦。谁不晓得阁下在女人与剑上的丰富知识?”
“剑……”达奎瞄向横放在小圆桌上的一个长条形布囊。“可以打开让我看了吗?”
“就是为了让你看才带来。”
达奎迫不及待地解开布囊。
“日本剑吗?”他把那形状奇特的剑锋拔出。“不。看来不是。”
“是我托高桥打造的。”康哲夫简略说明这柄剑的来历,只是把陈长德的身分隐去不谈。
达奎并不仅是斗牛场上的明星。今年已三十岁的他,自幼对西洋剑击技艺产生浓厚兴趣,少年时代已在现代剑击竞赛的“重剑”与“军刀”项目上取得优异成绩,被视为未来的奥运剑击夺标好手。
但一如高桥龙一郎,体内流着真正“骑士”血液的达奎,并不满足于已经体育化的现代剑击,转而钻研古典剑技。
他特别钻研自十七世纪流传下来的古西班牙剑术:这种被称为“死亡之舞”的剑法承袭了中世纪的激烈实战技巧,揉合传统西班牙的华丽舞蹈而成,杀敌于优雅动态间。达奎斗牛时异常漂亮的闪身动作也是从中领悟出来。
由于欧洲的古剑击技术多已散失,达奎于是对中世纪以降的欧洲剑、刀等短兵刃,以至中古骑士的盔甲制式进行深入研究,期望能依据古剑的外形设计,重构出其运用方法及特有招术。
为了这些艰辛的研究,达奎甚至放弃了攻读一流大学的机会,以致他后来虽然取得杰出研究成就,却因缺乏学历而不受学术界的认同,投稿论文从来未受重视。
康哲夫瞧着正在细心观察剑刃形状的达奎。“怎么样?有把握还原它的用法吗?”
达奎双手握剑,挥动了数记,随又改为单手握持,再作数记刺击。“重量肯定跟真正的那一柄相同吗?”
“当然不能百分百确定,但差距不会太远。”
“不对。”达奎抚摸剑身近柄处的一段。“这儿的弧度应该加大一点,宽度应扩大约两公分。这样才能更充分把力量贯注到前面的刃尖上。”
“有问题吗?我可以再铸一柄。”
“不用浪费时间。我能够修改一下。不打紧吧?”
康哲夫摇摇头。“反正不是物证。”
达奎瞧瞧康哲夫放在圆桌上的那帧照片。“剑招虽然威力强劲而且速度惊人,但招式本身没有什么特别啊。”
“最初我也是这么想。”康哲夫喝了一口冰水:“但假如凶手是在死者背后出剑呢?”
“什么?”达奎瞪着眼。“不可能吧?”
“按我的推测,这是事实。”
“不……”达奎扭动手腕,把剑尖反向指着自己,轻轻比划着。“不可能,除非剑刃比这个短一半……”
“剑身的长度误差不会超过三公分。”
达奎摇头叹息。“那可真是前所未见的招数……连中国剑法也没有吧?”
“据我所知没有。”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把它暂时存放在这里吧。”达奎说。“给我一点时间。我有信心找出答案。”
“我也对你有信心。”
两个在不同世界里以剑维生的男人,会意地相视一笑。
“但是……”达奎收起了笑容。“我替你做这件工作是有条件的。”
康哲夫闭目。“彼德洛,算了吧……”
“不!”达奎双足站成丁字形,左手卷曲收到耳旁,右掌握剑向前,以西洋剑击的迎战体势朝向康哲夫。
“在我还原出那一式反削的剑招后,你要和我比试一次——用你的中国剑术。”
康哲夫沉默坐在椅子上。
“十四年了……我们认识了十四年吧?”达奎把剑垂下,转身远眺窗外。“纽约。为了一个名字——顾枫老师,我远渡大西洋对岸那个奇异的都市。在顾老师的剑术馆里,我们初次见面……”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康哲夫仍闭着眼说。
达奎点点头。“可是到现在,我还常常在睡梦中看见顾老师的剑光。十四年前的影像,对我的心灵是个绝大震撼……多少年来,我一直梦想与他比试。可惜我知道,即使在今天,我跟他仍有距离。这是永远无法拉近的距离。”
“你的剑技还在进步中啊。”
达奎叹息。“可是当我的实力能跟顾老师相比的时候,他恐怕已不在人世……”
他挥剑指向康哲夫。
“只有你!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能完成我的心愿!代替顾老师拔剑吧。”
康哲夫睁眼,站了起来。
“我已没有资格跟你比试。”康哲夫垂头瞧着自己双手。“我已失去了作为一个剑士的荣誉。这双手只会把剑弄脏。”
“剑根本没有脏洁之别。”达奎俊美的脸上透出傲气。“只有胜利之剑与失败之剑的分别。”
“这只是你们西方人的看法。”康哲夫把挂在椅背上的棉麻外套拿起来,转身离去。
“无论如何……”康哲夫临行前说:“我仍然希望你能帮助我找出那柄剑的主人。”
男人走向马德里马哈斯机场候机大堂的公用电话座。五尺六寸的身躯非常削瘦,却披上一件只有伦敦街头才常见的长雨衣,与南欧的热情气息极不相衬。
男人提起话筒,投下硬币。
“我已经到了马德里。”男人的英语夹带着奇怪的腔调。
“很好。”电话另一端是苍老的男声。“你的工具已经放在指定地点。去拿吧。”
“什么时候需要用?”男人开着的右拳捏得发响。
“五天后再决定用不用得着。二十日,马德里时间晚上十一时,再打这个电话。”老人的声音带着无形的威严。
“我看还是快点动手吧。”男人的语音中透出悍烈之气。“反正不是第一个。”
“不到必要时,尽量避免惊动那人背后的‘力量’。还没有到宣战的时候。”
“他知道了多少?”
“不多也不少。关键是,他还不晓得我们的存在。只要他还未知道这一点,你便没有必要动手。我们有可能说服他。”
“我们能及时察觉吗?”男人舔舔嘴唇。
“‘她’会告诉我。”电话中的老人说。“不用再问。这五天好好准备一下。不要喝酒。那人曾经是军人。”
“不信任我吗?”男人目中有一股被轻视的怒意。
“那人修练的日子不比你短。”
男人恨恨地把电话挂断。
就在男人转身欲去的一刻,在他背后排队的西班牙少年刚好把松掉的鞋带缚紧,迎面站了起来。
少年眼见快要跟男人面对面相碰,发出一声轻唿。
男人刹那间自他面前消失。
少年楞住了,后面却传来一记切齿般的骂声:“小心!”
“对不起!”少年以西班牙语道歉,呆立目送男人长衣飘飘远去的矫健背影。
少年深深记得,在刚才几乎迎面相碰的那一刹那,男人目中激射出的那股凶狠之色。
第六章 红蝎刺青
只有双人座位的浅蓝色迷你型汽车,在晚上十一点多穿过马德里市的心脏——“太阳门广场”。
小汽车走得不快。深夜街道的交通仍然繁忙。
坐在助手席上的媞莉亚好奇地望向车窗外。
林立于街道两旁的各式餐馆、酒吧、咖啡馆依旧灯火明亮。游人密布,在店门和人行道穿梭进出。
汽车偶尔在红绿灯前停下,媞莉亚清楚看见酒吧内挤满了酒酣耳熟的顾客,还有忘我地演奏的乐师,以及在桌子间钻来钻去的服务生。
纵使隔了一层玻璃,她仿佛仍听闻他们热烈豪快的对话,碰杯痛饮的清脆声音,当然还有热情奔放的西班牙旋律。
她转头瞧向握着方向盘的康哲夫。
“都快要午夜了,街上还是那么多人和车子。”
“对于马德里人来说,如今才是晚餐刚结束的时刻呢。”康哲夫微笑。“马德里一天的划分方式,跟世界任何地方都截然不同。”
“怎么说?”
“马德里人的午饭时间大概由下午二点至四点才开始,这一顿最少吃两个小时,不到下午六点是没有人回去工作的。”康哲夫扭动方向盘,车子往左转入另一条较宽阔宁静的大道。
他续道:“晚上九点半至午夜是他们的晚饭时间,不过之前也会喝一杯下班酒,来一点小吃。至于迪斯可舞厅或摇滚音乐酒吧的高峰时段,则非到凌晨二点不会开始。”
“哇!”媞莉亚两眼依旧望向车窗外。大道旁的景物已变成中世纪风格的古典建筑:又尖又高的塔楼、粗壮的大理石柱、矗立广场喷泉上的铜像……“那么他们什么时候睡觉?”
“天晓得。”康哲夫加快了车速。“总之而言,在主要的卡斯特拉大道上,凌晨三点的交通与下午三点的情形毫无分别。”
车子进入了市广场地带,这儿是马德里酒吧与小吃店最集中的一区。马路上拥挤得多,车子行进速度慢了下来。
“马德里全市共有超过八千家酒吧,大约每六百个居民便有一家。”康哲夫在等候红绿灯时说。“据说马德里一条街上的酒吧数目,比整个挪威还要多。”
媞莉亚终于放弃了观看,把背靠回到座椅上。她穿着纯白色的丝质衬衫跟牛仔裤,衬衫下摆没有卷到裤腰里,任其潇洒地盖在外面。
“老实说,马德里人这种生活方式很是懒惰。”康哲夫瞧着身旁的她说。
“不。”媞莉亚露出小巧洁白的牙齿微笑。“他们是太热爱生活享受而已。也许是受到东方文化影响而产生这种浪漫的价值观吧。”
“没错。”
“哦?”
“西班牙曾分别被腓尼基人、希腊人、罗马帝国和西哥德人统治。到八世纪笃信回教的摩尔人从北非而来征服西班牙多地,直至十五世纪末才彻底败亡。就是这段时期,摩尔人带来了伊斯兰文化还有血统。看看许多西班牙人,不论头发、皮肤跟眼睛的颜色都比其他欧洲人深。说不定连美洲阿兹特克族的古文明也对西班牙人产生影响呢。西班牙殖民者在美洲肆意蹂躏时,也不免受到鲜烈的古印第安文明熏陶……”康哲夫说。
“于是培养出现代西班牙人这种热爱享受的性格吗?”
“大概是吧。西班牙曾是十六世纪的‘海上霸王’,拥有最庞大的殖民帝国。但把持财政的贵族只爱享受,专注于掠夺、收藏稀有宝物和艺术品,忽略了工、农业的发展,导致西班牙向欧洲邻国欠债累累经济陷入泥淖。最后在一五八八年五月,西班牙向称”无敌舰队“的一百二十七艘战舰被英国舰队击败,一代霸权从此衰败。”
“这也活该。”媞莉亚神色变得凝重。“我在想:他们只是为了自己享乐,多少印第安部落被残酷地摧毁、奴役?是灭族啊!”
康哲夫发现她语音有异。“怎么了?”
“没什么……”他瞥见她眼角有些湿润。
“这是没办法的啊。”康哲夫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世界上根本没有永远屹立不倒的文明。”
“包括我们现在的文明吗?”
康哲夫凝视前方已变得疏落的长街。路灯有如带着凄艳颜色的黄昏夕照。
“我也不知道。”康哲夫苦笑。
辽阔的草原上渗满了露水的淡淡香熏。原来黑沉的苍穹已渐渐转化为海洋般的深蓝。一层浅灰色的云雾凝留在极处的地平线上,趁着曙光未露之际作最后的安眠。
康哲夫与媞莉亚相拥,躺在一片平缓的草坡上。鸟语打破宁静,间歇的啁啾在风中远扬。
康哲夫感觉到,媞莉亚娇小的身躯在他怀中冷得如雏鸟般微微颤抖。他脱下西装外套盖在她身上。
媞莉亚带着朦胧欲睡的眼神,仰首亲亲他的下巴。“谢谢。”
“要回车上去吗?”
媞莉亚摇摇头。
“假如现在就是世界末日,那有多好。”
“为什么?”康哲夫抱着媞莉亚纤细的腰肢。
“就这样一直跟你拥抱着,躺在这片草地上……”她像梦呓般说:“……静静地等待黎明,直到地球历史的尽头……假如是核子大战,就让我们紧拥的身体一起化为尘埃……”
“就这样死去,没有任何遗憾吗?”
媞莉亚像个孩子般咬着下唇,挠挠短发,然后慢慢点头。“有两件事。第一是还没有画出一幅自己真正满意的作品。”
“另一件事情呢?”
“还没有听完你上次说的往事。”媞莉亚把脸埋进康哲夫宽厚的胸膛上。“如果你愿意,可以把它说完吗?”
康哲夫原本微笑的脸僵住了。他感到有点冷。
“伤口勉强地结疤,只会在下面一直肿痛腐烂啊。”她的嘴巴贴在他胸前,语音有点模煳不清。“诚实地面对它吧。男人要哭的时候,便应该痛快地流下泪水来。”
强烈得闭起双目仍能透过眼皮袭来的眩光。超越了听觉的极限、仿佛令全世界停顿了一秒钟的轰然巨响。刚服用过LSD迷幻药的康哲夫,对那一刻的记忆便只有这些爆烈的音影。
背项的剧痛把他从深远的蒙昧中唤醒。睁开眼皮后,好久才再度习惯非洲的阳光。耳膜仍隐隐生痛。
背上插着六块爆飞碎片的康哲夫,勉强撑起乏力的身躯。软弱的双腿感觉大地似在震动。
军营已经“消失”了。眼前只有一大片焦黑的废墟。散布的残缺肢体上聚集着乌黑的苍蝇。灼热空气中流漾汽油弹爆炸过后的呛喉气味。瓦砾下传来微弱的呻吟声。
——莱利!你在哪儿?
康哲夫拖着蹒跚的脚步,四处寻觅。
——莱利,你不会死。战场是你的家。世上哪有在自己家中不明不白死去的笨蛋?不。连我这个只会吸毒的废物也活下来了,你一定也活着。你在哪——
康哲夫的眼睛找到了答案。
一具无头尸身的军服上别着“第六空降连”的纹章。下面加缝了一个绣着“第四分队”字样的长方型小布章。再下方有两条“V”字型黑布横杠,代表分队长。
死尸右手上紧紧捏着一帧照片,一角已被烧焦。照片上的美丽金发女子露出幸福的微笑。
“这个世界还有什么道理可言?”康哲夫凝视已透出晨光的地平线。“敌方轰炸机来临的时候,连莱利这种人都逃不过死神的召唤;而正沉醉在迷幻药力中的我却生存到今天。”
离开军部医院后,康哲夫不但没有戒除迷幻药瘾,反而更习惯了注射止痛吗啡。
身体比以前更削瘦的他还要面对三年多的兵役期。由于第六空降连的第四、第六分队已在空袭中全灭,他被调编入第七分队。
第七分队有两个别称。在佣兵团的正式文件上,它名为“特殊任务分队”,除了它之外,只有专门保护重要人物的第一分队和负责刺探侦察的第二分队有此名衔。
第七分队在军队中更广为人知的另一个称号是“蝎子部队”。
康哲夫伸出左臂。暴露在晨风中的是前臂外侧一个红色的蝎子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