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谟叹了口气,心情复杂的抽出手来,拍拍王意之的肩膀:“也罢,你一向很有自己的主见,既然执意如此,我也不便拦着你。至于我……”老人冷笑一声,神情很是老辣,“就算我不再是当家,他们也不能拿我怎么样,我这些年可不是白活过来的。”
听见老人这般说话,王意之才放了心,他还想多陪着王玄谟一会儿,却见老人又闭上了眼,身体后仰,重新睡在躺椅上,已经是送客的态度:“你走吧,公主还在等你呢,你素来风流,此际又怎好让一个姑娘家等着?”
感情老狐狸还没放弃他和公主这档子事,王意之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没有拂老人的意,只低声告别,便起身朝外走去,走了几步,他听见身后传来微不可闻的低语:“这公主与从前传闻的很是不像,虽然未必配得上你,却也是个有意思的女子。”
王意之脚步一顿,没说话,之后又继续的朝外走去,一直到走到了宅院门口,瞧见倚门等待的楚玉,楚玉此时靠在门边,神情悠然随意,正伸出手来去摘离她最近的一条树枝上的嫩叶。
她双目清朗透彻,目光坦荡如水,秀丽的脸容看起来十分的雅致。
想起之前的一些事,王意之在心里默默的道:“是的,很有意思。”
同去同归,王意之和楚玉又重新坐在返回的马车上时,楚玉凝望半空良久,忽然开口道:“意之兄,你们家老爷子的信用如何?”
第二卷 红了樱桃绿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 第一百一十九章 只谈风月事
意之闻言,惊异的望了楚玉一眼,道:“我以为,你老爷子先前的私下说话。”
楚玉微微笑道:“他人的私隐,我并不想过于深入探究,其实你也不用回答,我知道,权柄之中,是没有什么信用可言的。”
能爬到现在的位置,出卖了多少人,背叛了多少人,伤害了多少人,抛弃了多少人,只怕已经数不胜数,富贵权柄,是用血腥白骨编织起来的华丽衣裳,她纵然不擅长算计,可是来之前和来之后看了这么多,又如何会不明白?
王意之笑了笑,没说话,既然楚玉已经明白,他也不愿多费口舌数落自己的叔祖。
功利场上尔虞我诈本是常事,倘若大家都坦诚相待,那才是最大的不正常,他性好自由,不喜受到拘束,素来不愿牵扯入此间,若非得知楚玉被王玄谟叫去,他今日只怕不会前来。
楚玉缩着肩膀,靠在马车壁上,叹了口气道:“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愿意立即答应你的叔祖啊。”联姻这件事是万万不能同意的,而协议合作,楚玉也十分的不放心,不太放心王玄谟的立场和信用,同时,也是对自己尚存迷茫。
她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帮助刘子业,那个残酷又天真的暴君。
这些天来,墨香死去的那刻情形,依旧一遍遍的在她面前回放,梦境里被得血红一片,漂亮的五官脸容在惊愕中定格。楚玉知道这是自己的心结,需要时间去化解,因为墨香,以及先前被杀的四个孩子,楚玉始终无法释怀。
她知道王权的残酷,知道人性泯灭的可怕,可是亲眼看到时。还是会被骇得动弹不得,不仅仅是害怕死亡,也是害怕那狰狞又血腥的脸容。
不管她心怎么想,纵然对刘子业有百般的怨怼,在外人眼中,她和小皇帝是牢牢地绑缚在同一阵营内的,刘子业的利益就是她的利益,倘若刘子业倒下了,她也会跟着失势甚至被杀。
戴法兴死了,接下来。阻挠刘子业任意妄为的朝中其他老臣大概也会被杀,再接着会有一位皇叔谋反。杀了小皇帝,自己坐龙椅。
那位谋反的皇叔。楚玉现在也大概能猜测到是什么人了,大约便是那首歌谣中提到的湘东王刘彧,倘若过阵子他还没死,那么将会拥有大大的后福。
楚玉又忍不住思索起来。她要不要干脆现在就去讨好未来的皇帝,在关键时刻帮他一帮,以便在龙椅易主之后,刘彧会感念她的恩情,特赦放过她呢?
可是这个主意极为地不可靠,先不说未来的皇帝是否真地就是刘彧了。即便是。世界上恩将仇报的例子也是数不胜数地。纵然她施惠在前,可假如刘彧翻脸不认人。她只怕会比原来更凄惨。
细细的思量许久,楚玉悲哀的发现,她现在可以相信的,能够不伤害她地政权中人,竟然只有刘子业一个人。
扶植别人上位,首先将面对的,便是刘子业的敌意,斗争之中的利益争夺,残酷竞争,而就算最后取得了成功,那个上位者会不会过河拆桥兔死狗烹,还是个未知之数。
倘若要以公主的身份活下去,她最好最省事的选择,竟然是依附着刘子业,保证这个暴君天长地久。
这个现实让楚玉心中一阵厌恶。
楚玉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王意之倾身过来,抬手按平她眉心地皱褶,微笑道:“不要时常皱眉,会变得苍老地。”
楚玉自然而然的,反手抓住他地手,带着点期冀的目光看向他,问道:“你知不知道,你们家老爷子,究竟在打的什么主意,他究竟是站在哪一方的?”
王意之无奈的摇头道:“我素来不干涉这些,又怎么会了解个中内情?”抽出手,他望着楚玉,柔声道:“我很不喜欢这些东西,这大约是我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这方面帮助你,奉劝一句,在争斗之中,谁的承诺都不要相信。”千万不要相信,谁相信了,谁就输了。
楚玉这才恍然的想起,眼前的男子,是那个沉浸在***山河之中,于世俗无碍无扰的王意之,这一趟实在是为难了他许多,倘若不是看着她的面子,他的脑海里,连半点儿权柄的影子都不会出现,更不要提说出来了。
思及此,楚
得愧疚的道:“意之兄,实在对不住。”明知道王她还这么对他问东问西,实在是强人所难。
王意之微微一笑,道:“子楚尽管放心,我纵然不喜欢官场之事,但是并不会因为自己的不喜欢,而与参与其中的人断交,你依旧是我的子楚,我也从来都是你的意之兄,今后我们只谈***,不谈家国天下,如此可好?”
楚玉凝视着王意之,良久后展颜一笑,道:“多谢意之兄,今后我若是去寻意之兄,必定携茶带酒,身无旁骛。”虽然困难依旧在前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情陡然轻松开阔了许多,原本苦恼于不知道该如何选择,可是现在竟有车到山前必有路的错觉。
王意之也笑道:“我也定然随时恭候,只怕你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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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间烦忧消散,两人相视微笑。
先送王意之回了他家中,楚玉才让人驱车返回公主府,王意之离开后,她又忽然觉得,身体周遭的气氛,沉重起来。
依旧是找不到答案,依旧是看不见前路。
入府经过东西上阁交界处,楚玉原本该直接回自己居所,脚下一转却往西上阁而去,她先去找了桓远。
房间里桓远和墨香都在忙碌,楚玉将桓远叫出来,询问了一下在她离开的期间内,桓远交际的结果,得到的回答大大出乎她的预料。
这出乎预料是往好的那一方面超出的,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桓远取得了比预想更好的成绩,他已经与几个世家子弟成为好友,成为经常出入的常客,甚至还见过了两位世家的当家,有数人对“喻子楚”其人表现出来了一定程度的兴趣,虽然这些交往目前还浮于表面,但却是因为楚玉一方还没有真正的体现出能让人看清楚的实力的缘故。
从桓远的叙述里,楚玉发现了一件事,那便是,桓远虽然与建康城中的世家贵族交好,可是这其中唯独没有王家,然而今天王玄谟却直接找上了她本人,可见别家都暂时不清楚她的底细,而王家却是直接对准了正主下功夫。
这从侧面上,也体现出了王玄谟的老谋深算。
带着重重的一缕,楚玉离开修远居,前往沐雪园。
时节已经约略的入秋,夏日暑意还残留着少许在空气里并未消散,可是在沐雪园的竹林之中,却被洗涤一空。
一进沐雪园,看见大片的竹林,楚玉忽然恍然,自己那楚园的格局是如何想到的:进门见林,这难道不是从沐雪园抄来的创意么?
进门见林,入林而见人,这已经是毫不迟疑的事,容止舒舒服服的躺在林中青石台上,神情安适双眼半合,但楚玉知道他并未睡着,便走上前去,就在石台便站着。
不一会儿,容止睁开眼,并未如何动作,只冲她一笑,笑意在青影绣香之中绽开,宛如月光流水般的皎然:“公主有事?”
楚玉低头望着他,沉默许久,才将自己心里的疑问问出来:“墨香死了,我怎么从来没有见你伤心过?”好歹,他也教导了墨香这么久。
虽然先前她困于自己的心结,没能注意到容止的异常,可是这些天回味过来后,便忍不住有些为墨香感到心寒:他就这样被放弃了?毫无牵挂和痛苦的?
容止依旧微笑着,道:“公主,我不伤心,你可以说我无情,也可以说我狠心,可倘若我做出悲痛之态,那便是可笑了,会被人笑话的。”
他悠悠然的一笑,眼睛里黑白分明的,倒映着冰雪般的无情:“我,本就是无情之人,眼下所能在乎的,惟公主一人而已。”
第二卷 红了樱桃绿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 第一百二十章 皆是无情人
玉定定的注视他眼中化不去的冰雪,许久才慢慢的道情之人,不在乎墨香的生死,可是你对我说的,便是真话么?”
焉知道,他昔日是否也曾对墨香说过什么话。
现在她就在他面前,他可以自然而然的说出在乎,可是倘若有一日她不幸的故去了,他会否也会如此若无其事的,冰雪无情的微笑着,对另外一个人说“我本是无情之人”?
心脏微微收缩着,隐约的寒意缓慢而坚定的围拢过来。
胸口发着冷,楚玉面色却是一片的平静,望着容止眼睛一眨不眨。
容止神情不变,动作也没有丝毫变化,他躺在青石台上,身姿慵懒到了极点,眼底却料峭而孤寒,他依旧冰冷的轻笑着,道:“公主难道想看我为了墨香伤心欲绝?可是公主……”他的语调柔和低缓,语意却藏着锐利的锋芒,“我伤心,有什么用?痛恨,又有什么用?我该视谁为敌,以谁为仇?我要为了什么雪恨?用什么来洗刷怨怼?”
楚玉被他一连串的问话问得心头巨震,是的,他伤心有什么用?痛恨又该如何?杀死墨香的人是刘子业和宗越,她也是原因之一,难道她要让容止去找这几人复仇不成?难道她潜意识里,竟然是希望容止怨恨她么?
他不恨她,她会为了墨香不甘心,可是倘若他恨她,她自己却又会不开心。
一边是她不甘心,一边是她不开心,她又要如何让容止选择?
楚玉呆呆的站着,默默的道:是了,其实她才是最最没资格质问他的人,那时候。她为什么没有扑上去阻止呢?为什么她竟然会害怕得不能动弹,连语言的能力都失去了呢?
假如她不是那么的没用,也不会发生这桩惨事吧?
瞥见她神情的细微变化。容止忽而又温柔地笑了笑:“没有用的事,我是不会去做的,而多余地爱恨,我也极为吝啬。”他缓缓的站起来,站立的落脚地与楚玉几乎贴在一起,楚玉看着他几乎贴上自己,眼睛望着在眼前的光洁下巴和嘴唇,以及他优美的颈项线条,却是一片的茫然。
容止让开两步。转过身去,淡声的道:“公主,当断不断,必受其害,手握权柄的人。必然执掌一柄生杀予夺之剑。剑有双刃。一面对敌,一面朝着自己。纵然心里面有万般的不舍。可是为了某个目地。还是应当抛弃一些东西,倘若您做不到狠下心。还是尽早的离开这是非之地的好。”又想温柔良善,又想身居高位,又想保全所有人,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
就算是他和王意之,也做不到这一点,更何况区区一个楚玉?
王意之便是早早的预见这些,才不欲牵涉入名利之中,甘心放浪纵情,而他入局太深,开弓莫返,不能退,也不愿意退。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永远没有什么是十全十美完满地,获取什么便要失去另外地什么,他在很早以前,便已经知道。
容止地话,好像在空气里盘桓了许久,才传入楚玉的耳中,又兜兜转转地映入脑海里,当楚玉体味出他话中地意思时,容止的身影已经消失不在,不知道去了何处。
楚玉没有去找,她站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竹林地芬芳和寂寞将她包围,清透的气息洗涤她纷扰杂乱的心灵,许久之后,她转出沐雪园,快步的前往隐香苑。
隐香苑是墨香生前的住所,而此时在院子里立着墨香的衣冠冢。墨香身死的时候还是夏末,天气十分炎热,楚玉担忧将尸体运回来路上腐烂,便命人将他安葬在山阴县的公主府那里。
而回来之后,容止又让人整理墨香生前的遗物,取了一套衣冠鞋袜和墨香常用的器具,在隐香苑里立衣冠冢。
原本只是任由容止安排,可眼下,这衣冠冢却似乎成为了楚玉倾诉的对象。
楚玉立在墓前,点燃了一段一指粗半尺长的香料,插在在碑
香味伴随着烟气缭绕挥散,这若隐若现的香气,让楚安葬墨香的情形,容姿妩媚的美人,脸容因为痛楚和惊愕微微的扭曲,失去温度的身躯只残留着一抹淡淡的冰冷余香,
等待香料燃尽,楚玉才缓缓的道:“这是我第一次祭拜你,大约也是最后一次,墨香,我大约又要对不住你了,我没能救你,也不能为你报仇,这是我欠你的,你可以怨恨我,因为这是我的选择。”今后这个地方,她也不会再来。
说罢,她深深一揖,随即转过身去,断然的离开。
次日,当楚玉再一次来到皇宫门前时,眼前所见的还是富丽景色,可是她的心境,却与从前似乎有些不同了。
从前每次到来的时候,她都会有些忐忑,可是现在,她的心端被逼出了一股锐气,让她咬着牙往前方看。
此时正是退朝的时间,楚玉看见了沈庆之,从前,她一直对这个老将军有些害怕,可是现在看来,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怕的,她只淡淡的瞥了眼沈庆之,便自顾自的朝宫中走去。
沈庆之眉头微皱,身旁他的侄儿却拉住他:“叔父,不要与一个女子动气,陛下对您宠信正盛,此时还是与她交好的为妙。”
沈庆之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楚玉一边走着,一边奇怪为什么沈庆之明明面带敌意,却没有上前来教训她,不过她很快就将这小小的疑虑抛诸脑后,接着,她看见了数日未见的刘子业。
刘子业身穿玄黑色的衣衫,正在花园里拿着条竹鞭抽打四处跑动的宫女太监,宫女太监们配合着他的动作,纵然痛楚也不敢跑得太快,只能绕着***,一个个轮流让小皇帝抽个尽兴。
欢快的抽着人,刘子业觉得自己的心情舒畅了不少,看着周围的人发出惨叫声,露出痛苦的表情,脸上脖子上多处一道道青红交错的痕迹,他便发自内心的感到一阵酣畅快意。
这是刘子业平时比较喜欢的游戏之一,且还是最为不伤人的游戏。
他又一次举起了竹鞭,还没落下,忽然半空中横出来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一把精准的握住竹鞭的中段,刘子业大怒,转头去看是谁在打扰他的兴致,入眼的脸容却是楚玉。
“阿,阿姐?”先前蓄满的气势一下子消弭殆尽,刘子业连忙扔下绣鞭,像赶苍蝇似的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