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诩处理朝事批阅奏折,一直到子时才回椒房殿。
三个儿女俱已睡下,顾莞宁坐在床榻边,正低头飞针走线。
萧诩哑然失笑,走上前来:“你怎么做起针线来了?”
这副场景委实难得一见。
宫中琐事不少,顾莞宁要处理宫务,要照顾儿女,每日坚持练武半个时辰。闲暇时看看书练练字,几乎从不沾针线。
顾莞宁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一笑:“成亲几年,我还从未给你做过什么针线。这些日子闲来无事,便给你做了一双袜子。只差几针便好了,你稍等一等。”
给他做的针线?
萧诩顿时动容,目中露出愉悦的光芒:“真的是给我做的?”
顾莞宁嗯了一声,见萧诩喜不自胜的模样,不由得失笑:“一双袜子,就让你高兴成这样。我若是给你做一身衣服,你会如何?”
萧诩深情地说道:“以身相许!”
顾莞宁:“……”
顾莞宁哭笑不得,索性不理他了。低下头,迅速将最后几针补好。然后将做好的袜子塞到萧诩手中:“这么喜欢,你明日就穿上。”
萧诩笑着应了一声,爱惜不已地将袜子看了又看。
顾莞宁女红平平,平日也不喜动针线。这双袜子,比起宫中绣娘精心做的要差了一截。在萧诩眼中,却是世上最可贵的珍宝。
顾莞宁看不下去了,嗔怪地说道:“我以后再做几双就是了,捧着一双袜子看来看去,你不嫌丢人,我还觉得臊得慌。”
萧诩笑嘻嘻地应了一声,凑过来亲了她一口。
笑闹一番后,顾莞宁将一双儿女列好的伴读名单放到了萧诩面前。
……
萧诩收敛了玩笑之心,先拿起阿奕那一份,看了之后点点头:“阿奕选的伴读甚合我心。只有达哥儿稍逊了一筹。”
萧天朗是萧家子孙,不必细说。顾怀俊是顾谨行崔瑶之子,丁远征是丁骁顾莞华之子,罗谦是罗霆和姚若竹的长子。这三个都是阿奕的姻亲表弟,也都是十分聪慧出色的孩童。
相较之下,在家中排行第三的闵达就逊色了许多。
不过,闵家的长孙次孙都已年过十岁,和阿奕年龄相差太多,不宜做伴读。论年龄,也只有闵达合适。
“待进了宫,慢慢调教。”顾莞宁笑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便是看在母后的颜面上,也得照拂闵家。”
也只能如此了。
萧诩嗯了一声,又拿起阿娇写的名单来。看到最后一个名字时,萧诩的反应和顾莞宁如出一辙。
“阿娇怎么会想到姐儿了?”萧诩皱眉。
顾莞宁将阿娇当时说的话学了一遍:“……阿娇看着刚强,实则心软。口中不说,这三年来一直惦记着姐儿。”
夫妻两个相对沉默。
一提起姐儿,不免就要想到姐儿的亲爹,失踪了三年之久的齐王世子萧睿!
这三年来,萧睿犹如石沉大海,音信全无。派出去追查他下落的暗卫,始终一无所获。大秦有诸多地广人稀的地方,萧睿一直躲着不露面,便是天子也无可奈何。
或许,萧睿早已躲进深山密林人迹罕至之处。
也或许,他早已在逃亡途中得了急病,死在无人知道的角落里。
“罢了!就由着阿娇吧!”萧诩终于张了口:“她父亲祖父犯下的错,不该祸及到她身上。她还是个孩童,被关在宗人府三年,也足够了。明日让人将她接进宫来。”
对萧诩的决定,顾莞宁似半点都不觉得意外,只淡淡提醒了一句:“你不担心东郭之祸?”
萧诩淡淡一笑:“一个手无寸铁的孩童罢了。我们夫妻两个,若对姐儿都忌惮至此,才是一桩笑话。”
第九百五十三章 怨怼
齐王父子兴兵作乱。齐王府里所有男丁俱被处死,生下的老弱妇孺,都被关在宗人府。
当今天子颇为仁厚,并未苛待齐王府的女眷。
她们住在宗人府最僻静的一处院子里,侍卫日夜严加看守,众人不能出院子半步。衣食用度当然不及王府,不过,也不算差。一日三餐,每顿四菜一汤,荤素皆有。
可惜,这样的宽厚,并未换来齐王妃婆媳的感恩。
婆媳两个从一开始的奔溃绝望,三年下来,已经渐渐麻木,犹如行尸走肉一般。唯有诅咒辱骂帝后的时候,婆媳两人才有属于活人的鲜活气。
“……老天真是不开眼。竟让萧诩那个短命鬼坐了龙椅。”齐王妃顾渝的声音响起,声音里满是憎恨和冲天的怨气:“他一副短寿的面相,过不了几年就会一命呜呼早早归西!”
齐王妃消瘦了许多,往日的美艳早已不见踪影,目中满是怨毒,原本乌黑的发丝斑驳泛白,看着如五旬老妇一般。
坐在齐王妃身侧的,是齐王世子妃王敏。
王敏也瘦了许多,她本就相貌平庸,如今干瘪枯瘦,面色枯黄黯淡,犹如一截枯木,呆呆地坐在那儿,不言不笑不动。
齐王妃滔滔不绝地骂了半天,一转头见到神色呆滞一言不发的儿媳,顿时怒从心头起,恶狠狠地怒骂:“瞧瞧你,整日就像木桩一般。怪不得我儿不喜欢你!当日我真不该为阿睿去王家提亲,娶了你这么一个丧门星回来。”
王敏神色木然地应了回去:“我若不是嫁进齐王府,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真论后悔,我胜过你百倍千倍!”
齐王妃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迅速扬起手,用力挥了过去。
啪地一声,王敏的脸上立刻多了鲜红的五指印。
王敏显然不是第一次挨打了,既未哭喊,也未露出委屈之色,反而讥讽地扯起了嘴角:“可惜婆婆不能出去,只能在这小院子里一逞威风。”
“你!”齐王妃盛怒之下,又扬起手。
王敏这次没再逆来顺受,伸手攥住齐王妃的手,目中露出冰冷的恨意:“你再敢这般对我,我拼着和你同归于尽,也不放过你。”
那目光太过怨毒,齐王妃只觉得一阵凉气自心底窜了上来,全身都发凉。
婆媳两个对峙片刻,齐王妃终于退让,颓然地放下手,低声喃喃:“罢了,他们死的死逃的逃,只剩我们几个在这熬日子。还有什么可闹腾计较的。”
想到逃亡在外生死不知的萧睿,想到应了毒誓被“天打雷劈”而死的齐王和次子,齐王妃顿时悲从中来,泪水簌簌而落。
这一哭,顿时将王敏心中所有的苦楚都勾了出来。
王敏也跟着哭了起来。
这样的日夜煎熬,到底熬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
一个穿着绿色衣裙的女童,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外,瘦弱清秀的小脸上浮着惊惧和不安。
这个女童,正是姐儿。
姐儿已有九岁,因为瘦弱的缘故,看着就如七八岁的孩童一般。她自小性子怯懦内向,沉默少言。被关进宗人府后,愈发胆小孤僻。
齐王妃性情乖觉,不时暴怒嚷骂。王敏要么以泪洗面,要么浑浑噩噩发呆度日,对姐儿不管不问。整日陪伴在姐儿身边的,是姐儿的乳娘吴妈妈。
说来,吴妈妈也算忠仆。
当日齐王府事发,有一些宫人内侍趁乱卷走细软逃走。吴妈妈的丈夫带着儿子逃跑之前,来找过吴妈妈。
吴妈妈不忍抛下姐儿,狠狠心留了下来。
这一留下,便跟进了宗人府,看来是要老死在这个院子里,永无出去之日了。
一开始吴妈妈还时常惦记自己的丈夫儿子,做着还能出去的美梦。漫长的三年时光,彻底磨平了她心中的奢望。如今她歇了所有心思,一颗心都放在姐儿身上。
姐儿对吴妈妈也格外依赖,转头小声说道:“吴妈妈,祖母和母亲都在哭,我还是别进去了。”
反正进去也只会挨骂,说不定还会挨打。
吴妈妈心疼姐儿,也不愿姐儿触这个霉头,悄声道:“也好。”
熟料,两人的悄声低语被齐王妃听见了。
齐王妃满心怒火怨怼痛苦,顿时迁怒到了姐儿身上:“在那儿嘀嘀咕咕地说什么?还不进来!”
姐儿躲不过去,只得低着头走了进去,也不敢抬头多看,弯腰行了礼:“见过祖母,见过母亲。”
“瞧你那副扣扣索索上不得台面的样子!”齐王妃脸上泪痕未干,目中喷出怒火,神色狰狞:“我是你祖母,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不成!给我挺直胸膛,大声说话!”
姐儿被吓到了,身子瑟缩了一下。
齐王妃又骂王敏:“你整日都在忙什么?也不好教导姐儿!瞧她现在这副模样,哪里还有半点皇室郡主的模样!”
王敏木木地应道:“反正她这辈子都没机会出去见人了,什么模样又有什么区别!”
齐王妃被堵得火冒三丈,再一看姐儿小声啜泣的样子,更是怒从心头起。起身上前,在姐儿身上重重打了几下:“我打死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姐儿不敢躲,更不敢反抗,就这么站在原地,无助地哭泣。
吴妈妈眼圈红了,双手紧握成拳,全身颤抖不已。
堆积了多年的愤慨,犹如滚热的岩浆冲破石层。
“够了!”
吴妈妈怒喊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前,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姐儿身前,就像一只护着幼崽的老母鸡一样,愤怒地瞪着齐王妃:“她还是个孩子!别再打她了!”
齐王妃:“……”
齐王妃万万没料到一向规矩老实的吴妈妈竟敢冲着自己大喊大叫,一时间震惊又怒不可遏,咬牙骂道:“好啊!你这个刁奴,竟敢欺辱到主子头上来了。我今日便要了你的命!”
吴妈妈生平所有的勇气,都用在了这一刻,一步未退,寸步不让:“我今日便是死也要护着姐儿。”
第九百五十四章 苦命(一)
姐儿躲在吴妈妈的身后,哭泣的声音渐渐小了。
齐王妃却被气得够呛。
她这一生,除了这几年遭逢变故潦倒之外,前半生尊荣风光不可一世,不曾受过半点闲气。现在竟沦落到和一个仆妇较劲的地步……
她非杀了吴妈妈不可!
齐王妃面目狰狞,额头青筋毕露,张口怒喝:“来人,将吴妈妈拿下,拖出去杖毙!”
齐王妃被关进宗人府,身边得用的几个管事妈妈也未能幸免,一并跟了进来。听到齐王妃的怒喊声,几个管事妈妈立刻凶神恶煞一般冲了进来,拉扯着吴妈妈往外走。
姐儿蓦然哭喊起来:“不要带走吴妈妈!”
她用尽生平最大的勇气,犹带着童音的声音无比尖锐,重重地撞进众人的耳膜:“不要带走吴妈妈!谁敢碰吴妈妈,我今天便撞死在这里!”
管事妈妈惊住了!
齐王妃惊住了!
王敏也惊住了!
众人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纤弱的姐儿,不知何时已从吴妈妈身后冲了出来,挡在吴妈妈身前。小小的脸孔上浮着令人心惊的决绝:“谁都不准碰吴妈妈!”
刚才还拼死不顾一切的吴妈妈,眼泪唰地涌了出来,跪在地上,紧紧地搂住姐儿小小的身子,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我的姐儿,你怎么就这么命苦!怎么就投胎到了齐王府!”
这些年来,根本没人真心疼爱过她。
她明明是天家血脉,是尊贵的齐王府小郡主。却连一个普通百姓家的女儿都不如。只有一个吴妈妈不离不弃地陪伴在她身边。
姐儿泪眼模糊,身子不停颤抖,却挺直了胸膛,努力地睁大眼睛,和齐王妃王敏对阵。
……
齐王妃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王敏反应过来,气得全身发抖:“姐儿,你是昏了头吗?怎么能和你祖母这般说话。快到母亲身边来。”
姐儿动也不动,用看陌生人一样的目光看着王敏,声音坚决又清晰:“你不是我母亲。你从不抱我,从不疼我。”
“我晚上做噩梦的时候,是吴妈妈陪我。我饿的时候,是吴妈妈喂我。我的衣服鞋袜,都是吴妈妈替我做的。在我心里,吴妈妈才是我的母亲。你根本不是我母亲!”
王敏气得眼前发黑。
愤怒中,又有着莫名的心慌意乱。仿佛将要失去女儿一般……
不,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下半辈子都出不去了,要在这院子里熬到死的那一日。不管如何,至少还有女儿在身边。
她的女儿怎么可以不认她!
“姐儿,”王敏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嘴唇颤巍巍地:“我只你这么一个女儿,怎么会不疼你。以前是我不好,以后我一定会对你好。你快些过来!”
齐王妃的怒喊声紧接着响起:“都反了天了不成!快些将姐儿拉开!将吴妈妈这个从中挑唆的贱妇拖走!”
几个管事妈妈立刻听令,其中一个身材壮实的拉住姐儿,另外几个拖起吴妈妈。
姐儿身子瘦弱,力气不大,哪里敌得过身材壮实的中年妇人。眼看着吴妈妈要被拖出门槛,忽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在妇人的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下去。
那个中年妇人猝不及防,惨叫一声,下意识地松了手。
姐儿冲了出去,死死地搂住吴妈妈的胳膊,再不肯松开。
齐王妃面色铁青,目中喷出怒火,咬牙切齿地怒道:“自甘下贱!不肯松手,就拖出去一起打!”
王敏霍然色变:“婆婆,姐儿还小,哪里受得住板子。”
齐王妃正在气头上,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冷笑道:“一并打死了事。反正我们齐王府已经没了男丁,彻底绝了后,要她又有何用。”
“你们几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拖出去!给我重重地打!”
几个管事妈妈对视一眼,只得将吴妈妈和姐儿一并拖了出去。
吴妈妈被重重地摔在地上,膝盖被磕破出了血,疼痛钻心。
吴妈妈顾不上自己的伤势,颤抖着将同样摔倒在地的姐儿搂进怀中,泪流满面:“姐儿,你疼不疼?快让吴妈妈看看。”
姐儿缩在吴妈妈的怀里,小声哭道:“我不疼。吴妈妈,我也不怕。让她们将我们一起打死吧!下辈子,你做我的亲娘。”
吴妈妈一边哭一边搂紧了姐儿。
管事妈妈已拿起棍子,毫不留情地落在吴妈妈的背上。
吴妈妈闷哼一声,将姐儿搂得更紧了一些。
棍子接二连三地落下来。管事妈妈们到底有所顾忌,手中的棍子没敢真地落在姐儿身上,一味招呼吴妈妈。
几板子下去,吴妈妈已皮开肉绽,后背鲜血淋漓,口中也溢出了鲜血。
吴妈妈动也没动,咬牙忍了下来。用身子结结实实地护住了姐儿。也不曾放声呼痛求饶,不愿吓坏姐儿。
姐儿看不见,耳朵却听得见。那一声声棍子落在皮肉上的闷响,便如落在她身上一般。她只觉得浑身都痛,心里的恐惧和愤怒,排山倒海一般涌上来。
为什么祖母要这么对吴妈妈?
自称疼爱她的母亲,为什么没冲上来护着她?
这世上,根本没有人爱她!
只有吴妈妈爱她疼她!
今日就和吴妈妈一起死了算了!
十几板子下去,吴妈妈口中不断溢出鲜血。她再也无力护住姐儿,板子落下来的时候,狠狠地击中了姐儿的小腿。
姐儿顿时惨叫一声!
凄厉的惨叫声,听得人心惊肉跳。
管事妈妈们面面相觑,不敢再打。
王敏再也按捺不住,哭着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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