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龃龉。
天子点点头:“众卿的提议,和朕所想不谋而合。不知众卿心中可有推荐人选?”
军中没有主将当然不行。首当其冲的,便是要重新派人去边关领兵。
这个人选……
众臣下意识地对视一眼,然后目光掠过顾海和崔阁老的脸。
定北侯世子的名字,一起浮上众人心头,却无人主动张口提议。
谁都知道边关情势不妙,此去边关,说不定是九死一生有去无回。定北侯世子是顾尚书嫡亲的侄儿,也是崔阁老的女婿。谁也不愿第一个张口,触怒顾尚书和崔阁老。
坐在龙椅上的萧诩,同样面色沉凝。
李尚书咳嗽一声,上前一步,拱手道:“微臣斗胆一言。顾家世代镇守边关,先定北侯顾湛去世后,便由顾淙袭爵,接掌边军。”
“如今顾淙身故,理当由定北侯世子去边关领军。”
这个李尚书,分明还在记恨当日没争过顾海尚书之位的事,所以才会在等时候率先跳出来,故意戳顾海的心。
众人下意识地看向顾海。
顾海可从来不是什么软柿子,典型的笑面虎一只。李尚书这般谏言,顾海焉能不反击?
顾海果然站了出来。
不过,他说出口的话,却令众人惊愕不已。
“臣以为,李尚书所言极是。请皇上即刻下旨,命定北侯世子顾谨行领着顾将所有家将启程奔赴边关。”
连日来的忙碌辛劳,令顾海俊美的脸孔失了几分光鲜整洁。可他目光坚定,声音冷静,别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保家卫国,是顾家的家训。顾家儿郎自小便被严格教导,都有随时领兵上阵的准备。谨行身为顾家长孙,又是定北侯世子,这是他应尽的责任。臣代顾家上下,请皇上下旨。”
就连心思不正枉做小人的李尚书也被震住了。
李尚书默默地看着慷慨激昂的顾海,心里忽地涌起“我确实远不及他”的唏嘘感慨。
现在想来,他输给顾海,也不算冤枉。
崔阁老很快反应过来,拱手道:“顾尚书所言极是,臣也请皇上下旨。”
连顾海和崔阁老都主动请旨了,其他人也没什么可犹豫的,很快出言附议。
萧诩目中闪过复杂之色,却未犹豫,很快沉声说道:“好,朕这就下旨。”
……
萧诩话音刚落,便有内侍进金銮殿禀报:“启禀皇上,定北侯府太夫人有奏折呈到圣前。”
太夫人?
萧诩先是一惊,很快便意会到了什么,目光迅疾掠过神色讶然的众臣。这其中,只有顾海神色镇定,显然猜到了这份奏折里会写什么。
“将奏折呈上来。”萧诩收敛心思,沉声下旨。
内侍将奏折捧了过来,小贵子上前,接了奏折,然后送到萧诩手边。
萧诩动也未动,淡淡吩咐一声:“崔书令,你将奏折宣读一遍,让众卿也听上一听。”
崔三郎朗声应了,恭敬地接了奏折,然后朗声宣读了一遍。
“……臣妇惊闻噩耗,心中不甚悲痛。然则,边关战事要紧,顾家上下无暇沉溺于悲痛。顾家深蒙帝恩,唯愿国泰民安。边关危急,世子顾谨行愿请战去边关,接掌边军。时间紧急,臣妇冒然请旨,恳请皇上应允!”
这一封慷慨悲壮的请战奏折,宛如巨浪拍打在众人心头,令人血气上涌,无法自已。
定北侯府被誉为大秦第一将门,果然名不虚传。在此要紧关头,半点未曾退缩畏怯,主动请站。只这份担当,便已令人动容。
顾家儿郎,都是好样的!
众臣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胸膛。
便连萧诩,此时也是一脸振奋欣慰:“好!好!顾家人的忠心和风骨,朕今日见识到了。便连妇孺之辈,也远胜须眉。朕这就下旨!傅书令,立刻拟旨!待拟好圣旨后,请崔阁老亲自去一趟侯府宣旨。”
傅卓拱手应下。
崔阁老也是一脸肃穆:“臣领旨。”
……
第一千零八章 请旨(二)
散朝后,顾海没有停留,大步走出金銮殿。
身后忽地响起脚步声和熟悉的声音:“顾尚书,请稍候片刻。”
是李尚书!
顾海眉头一皱,目光冷了一冷,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疾步而来的李尚书。
顾家人不会退缩是一回事,李尚书主动举荐就是另一回事了。
顾海从来不是“你打我左脸我将右脸一并奉上”的人,而是“今日你得罪我他日我总得十倍换回去”的性格。同朝为官,李尚书当然清楚顾海是多么难缠难惹。
之前一时冲动,现在李尚书后悔不已。
李尚书咳嗽一声,靠近两步。
没等他说话,顾海便面无表情地退后两步:“李尚书有话请明言。”
李尚书:“……”
好在李尚书脸厚,颇有唾面自干的风度,立刻陪笑道:“今日在朝上,我说话有不妥之处,顾尚书大人大量,切勿放在心上。”
顾海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李尚书言重了,若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一步。”
说完,便拂袖而去。
李尚书脸皮再厚,也不便再追上去解释赔礼,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
完了!这个小鸡肚肠锱铢必较的顾海,一定是暗暗记恨上他了。以后不知会准备多少小鞋给他穿,真是苦也!
……
顾海一刻未曾耽搁,很快回了定北侯府。
长嫂吴氏昏厥不醒,侄媳崔瑶因心情波动厉害,提前肚痛发作,已经进了产房。顾谨行去了产房外相陪等候,方氏等人看顾着吴氏。
只有太夫人留在正和堂。
“母亲!”顾海看着皱纹满面白发苍苍的太夫人,压抑了一整日的痛苦骤然席卷上心头,声音陡然沙哑低沉起来。
太夫人目中似闪过一丝水光,身体却挺得笔直:“老三,你回来得正好。我有话问你,我命人送进宫的奏折,可呈到圣前?”
顾海晦涩地点点头。
太夫人追问道:“皇上可曾应允下旨?”
“是,”顾海低声应道:“崔阁老很快就会到府中来宣读旨意。”
“如此就好。”太夫人略略松了口气,重复着说道:“如此就好。”
然后,母子两个相对无言。
正和堂瞬间沉寂下来,空气中仿佛被什么浓稠的东西填满,极缓慢地流动着,令人窒闷,胸口处似有千钧巨石压着。
过了片刻,顾海才重新张口打破沉默:“可是莞宁命人回府送的信?”
太夫人点了点头:“是。”
想到枉死的兄长,顾海心中汹涌的怒火几乎冲破胸膛,目光也愈发冰冷:“大哥身手颇强,身边又有众多亲兵。有能耐射出冷箭的人,绝不是等闲之辈。战报上并未仔细提及这个人。待谨行去边关,一定要将这个人找出来。”
“不止于此。”太夫人的目中也燃起了愤怒的火苗:“边军一直由我顾家儿郎执掌,这么多年来,从未出过叛徒。此次竟有人私开城门,还有人从背后放冷箭。这一定是死去的齐王捣的鬼。”
有能耐有野心在边军中安插内应的,除了死去的齐王,再无旁人。
想想齐王在多年前就开始暗中部署布局,委实令人不寒而栗。好在当今天子颇有运道,否则,这江山到底是谁的,真是不好说。
想到齐王,不免要想到齐王妃顾渝,想到逃走的齐王世子,想到嫁到吐蕃和亲的乐阳郡主……
斩草未除根,果然酿成了大祸!
……
很快,崔阁老来了定北侯府宣旨。
在产房外焦急等候的顾谨行立刻赶来正和堂接旨。
崔阁老宣读完圣旨后,皱眉低声问道:“谨行,阿瑶现在怎么样?”
顾谨行满面愧疚自责:“因我坚持要请旨领兵,阿瑶心血翻涌情绪波动得厉害,动了胎气,提前发作早产了。”
崔阁老眉头拧得更紧,口中却道:“这也怪不得你。遇到这等事,顾家主动请旨才是最佳的做法。”
说句不中听的,反正躲不过去,倒不如表现得积极主动一些,还能搏一个好名声。
崔阁老越是豁达大度,顾谨行越是愧疚。
太夫人老于世故,显然窥出了崔阁老的心意,缓缓说道:“谨行明日便要动身,老身向阁老保证,一定会好好照顾崔氏和孩子。不管日后如何,崔氏永远是我顾家长孙媳!”
这是向崔阁老保证,不管顾谨行能否平安归来,崔瑶都会执掌中馈,定北侯府的家业,也一定会传给俊哥儿。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心。
崔阁老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让太夫人费心了。”
崔瑶早产,崔阁老也颇为忧心。不过,身为男子,到底不便多留。崔阁老略坐了片刻,便离开侯府。
顾谨行送崔阁老离开后,便立刻回了产房外。
……
椒房殿。
顾莞宁今日心情极差,神色沉凝,毫无笑意。便连胆子最大的阿娇,也不敢多嘴多问。用完晚膳后,三个孩子便各自乖乖回了屋子。
熟悉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
顾莞宁抬起头,和萧诩目光遥遥对视。
她的眼中有着掩饰不住的悲恸。
他的眼中,同样有着悲伤,还有愧疚。
顾莞宁未动,萧诩也未动弹,就这么站在门口,和顾莞宁默默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顾莞宁才沙哑着声音张了口:“祖母主动上了请战的奏折?”
“是,”萧诩目中愧疚之意更盛:“其实,在这封奏折之前,三叔便已主动请缨,我也已准备下旨了。”
顾莞宁低低地嗯了一声,目中闪过一丝痛楚。
萧诩叹了口气,大步上前,用力将顾莞宁搂进怀中,在她耳边喃喃低语:“阿宁,对不起。”
顾莞宁略有些自嘲的声音响起:“没什么对不起的。便是我自己,也清楚这是最正确的决定。送信去侯府,也是我的决定。”
“顾家总得有人去边关,被动不如主动,至少还能留下忠烈的清名,光耀门楣。”
“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人。冷漠无情,果决狠辣。对自己的亲人,也同样如此。萧诩,你会不会后悔娶了我?”
第一千零九章 离别
你会不会后悔娶了我?
怎么会?
这一生,我最大的幸事,便是娶你为妻。
萧诩倏忽将顾莞宁搂紧:“阿宁,你别这么说自己。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难过。其实,我在下旨的时候,心里也不是滋味。”
只是,我们都清楚,此事势在必行。
边关战事一日未平息,顾家人便要为之流血送命。这是顾家人的赤胆忠心,也是定北侯府数代人为之骄傲的使命!
保家卫国!轻飘飘的四个字里,不知蕴含了多少人的鲜血。
顾莞宁没有说话,肩膀微微耸动。
萧诩的胸膛,很快被泪水浸湿了一片。
萧诩的心中也觉得酸酸涨涨的,格外难受。此时此刻,所有的话语都显得格外苍白无力。他什么也不想再说,只用尽全力地将她搂紧。
不知过了多久,顾莞宁的情绪才渐渐平静。
泪水冲刷了心中堆积堵闷的痛苦,头脑恢复清明镇定。顾莞宁定定神低声道:“大哥虽习武学兵法多年,到底未曾真正领兵打过仗。他此去边关,重在安定人心。真论领兵上阵,只怕还不及顾家的家将。”
“而且,边关此时不知何等危急。一定要速速派兵增援!”
萧诩略一点头:“你放心,我和众臣早已商议妥当。除了增派驻军之外,再命平西伯父子统领神卫军,前去增援。”
“只是,边关路途遥远,便是大军全部轻装上阵骑马赶路,也要耗费半个多月之久。”
远水解不了近渴。
边军必须撑过这段最难熬的时日,撑到援军抵达边关。
顾莞宁沉声说道:“只要有援兵,边军一定能撑得住。”
没了顾淙,还有众多的顾家家将。他们同样是顾家人,有顾家人的风骨和坚强。当年顾湛战死沙场,军心也未溃散。照样撑到了战事结束。
此次也一定会如此!
萧诩嗯了一声。
夫妻相拥许久,彼此的情绪都不平静,也毫无睡意。
“大嫂本就快临盆,今日情绪过于激动,竟提早发动早产。”顾莞宁眉间隐有忧色,轻声叹道:“宫门关闭之前,祖母让人送信进宫。不知大嫂能否安然生下孩子。”
萧诩宽慰道:“大嫂身体康健,性情坚韧,一定会安然无事,你不必太过忧心。”
顾莞宁又是一声轻叹,将头靠在萧诩的胸膛上,未再多言。
……
隔日凌晨,天还未亮,定北侯府被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划破了宁静。
崔瑶终于生下孩子,又是一个结实健壮的男婴。
熬了一整夜的顾谨行,颤抖着双手从产婆手中接过次子。看着哇哇啼哭的孩子,顾谨行的眼睛也开始泛红。
“来人,去正和堂送喜信。”顾谨行沙哑着声音吩咐下去,很快将孩子给了乳母,大步进了产房里。
崔瑶额上满是汗珠,发丝凌乱不堪,面色苍白。
生产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可她不肯昏睡,固执地睁眼看着床榻边的丈夫。
顾谨行俯下身子,用手为她擦拭额上的汗珠:“阿瑶,你刚生完孩子,身子正虚弱。快些闭上眼睡会儿。”
崔瑶目中闪着水光,倔强得不肯掉落:“你什么时候走?”
声音微弱,几不可闻。
顾谨行心如刀割,本不想说。可看着崔瑶双目含泪却又坚定执着的脸庞,心陡然软了下来:“再过半个时辰便要动身。”
时间紧急,半点不能延误耽搁。
昨日上了奏折之后,太夫人便已下了命令。府中只留下一些年迈或是受过伤的侍卫,其余所有侍卫全部跟随顾谨行去边关。顾家的家将统领顾柏,此次也会一同前往。
一直藏在暗中的顾家暗卫,也会接到密令,悄悄奔赴边关。
顾家倾尽全力,再无保留。
崔瑶看着顾谨行,目中的泪珠串串滑落。
顾谨行颤抖着伸手,为她擦拭泪珠:“阿瑶,我走了之后,你一定要好好养身子。待满月之后,便要振作起来,照顾孩子,照看母亲,打理顾家内宅。”
“我知道,你一定可以。”
“你又聪明又能干,性情坚强,胜过诸多男子。我将家中一切都托付给你了!”
说完,他俯下头,在她的额上落下一吻。然后逼着自己狠下心肠,转身离开。
泪眼模糊中,顾谨行的背影格外挺拔高大。
她早就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他是定北侯世子,光鲜荣耀背后,是沉甸甸的责任。只是,她没料到,离别会来得如此突然。
素未谋面的公爹死了,他必须要接过这个重担。离开妻儿,远赴边关。或战败身死,或领兵打退敌军。只是,就是打了胜仗,以后他也得留在边关做主将,不能回京城。
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夫妻才能重聚。
崔瑶泪如雨下。
……
朝阳很快升起,明亮柔和的晨曦下,城门缓缓开启。
骏马沉闷的马蹄声陆续响起,很快到了城门边。
这一行骑兵,足有千人之多。人人身材壮实,目光沉着。身上带着难以形容的凛冽杀伐之气。
每个人都有三匹坐骑。算来,便足有三千多匹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