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至此…… 他抬起头,仰面向天,惨然而笑,因为喉咙不能发声,便连这样至惨至悲的笑,也都是无声地。 这天中午,一个满身臭气肮脏的叫花子,从集市上的戏台边被人呵斥着赶走,他一路行出闹市,行到新建成不久的卢公庙前,终于支持不住,晕倒于地。 卢公庙原是本地百姓因深幕卢东篱保国护民之恩义,所以在朝廷的号召下,由民间筹钱,官府协助,自发建造的庙宇。 因着朝廷正极力宣扬卢风二人的事迹,所以这庙建得倒也不小,前后数进,堂皇庄严。 两个庙祝见有人晕在庙前,虽然嫌恶他的脏臭,但想着卢公生前仁护万民,死后总不好再伤他的仁德,便只得捏着鼻子,把这人生生给拖了进去。
第四部《风中劲节》第八十九章妻儿
是新修成的庙宇,还没有请到得道高僧来主持管理,公推德高望众的两位长者主持,又选一些单身男子,或独身老人做庙祝,以便洒扫整理。 这时两个庙祝,拖了卢东篱进去,其他人闻其臭而避之不迭,连声道:“快点洗刷干净了再随便安置个地方。” 这两个也不肯好生替人洗涮,直接把人往庙里的井边一推,从井里摇了水上来,就往人身上冲。 好在现在天气还算暖和,这样冲,倒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连冲了好几桶水,卢东篱身上倒真是干净了许多,气味也散得差不多了,人也被冷水刺激得略有些清醒。 他还有些迷茫恍惚,已被人一左一右,架起来便进了一个房间。才一关门,这二人就劈手过来撕衣服。他的衣服又脏又旧又破又臭还湿透了,当然不能穿在身上,甚至连保留的价值也没有,让人三下两下,就撕了开去。 这衣裳一撕开,就露出他三年来,因为长期食不裹腹而瘦得几乎皮包骨头的身子,而在这瘦得出奇的身体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 有当年沙场争战的刀伤,有剑伤,有野兽的爪牙所造成的伤口,有被人踢打踹骂的旧伤,有山间行走,无意中的挂伤,但更多的却是他自己因为不堪心头苦痛,而留在自己身上的伤口。 两个庙祝看他一身伤痕,脸上不免多了些恻隐之意。动作也不再那么粗暴。其中一人拿来一套粗布衣服,低声问他:“你还能自己穿吗?” 卢东篱沉默着接过来,虽然眼睛看得不是很清,但可以见到大至样子,用手来摸索衣服的正反上下,给自己艰难得穿上。 看出他的眼睛不太好,这两个年青的庙祝,就更加同情了。一人又问:“是不是饿了,我给你弄点……”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一声大叫:“所有人都出来,出大事了,出大事了。”那声音因为过于激动,都抖得不成样子了。 两人不敢耽误,立刻抛下卢东篱,快步出去。 却见外头院子里,整座庙十六人全到齐了。 站在中间的长者,激动得胡子都在抖:“我刚接到太守大人派人传的话,卢夫人要来参拜,你们快快去准备。” “哪个卢夫人?” “还有哪个卢夫人?”老人跌足骂道“当然是当朝一品诰命夫人,咱们卢公的遗孀卢夫人了。” “卢夫人不是在京城吗?” “卢夫人贤德良善,不肯食朝廷供养,请了旨要携子返乡,闭门课子读书。皇上屡次挽留无效,便派了当朝礼部侍朗苏凌苏大人,又紧急调了应天府知府卢东觉卢大人,护送卢夫人。再传旨一路地方官,迎送小心,不得怠慢。卢夫人听说我们这里新建了一座卢公庙,所以定要来参拜。” “这这这,这可真是天大的荣幸。” “当然是荣幸,大家快去,里里外外给出打扫三遍,要是让我看到一丝灰尘,饶不了你你。” “对了,快去把附近十里之内,所有寺庙,道观,庵堂,最会做素斋的人请过来。咱们一定要好好招待卢夫人……” “这个,你就去……”那老人正在分派任务,眼神忽无意中瞄到一人,愣了一愣:“这人是谁?” 大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前方,有个衣衫不整,发须皆湿的男人,怔怔站在那里,因为长满胡子而仅可看到的半个脸孔,一片苍白木然,可是身体却在不住地颤抖。 那救他进来的两人忙道:“是个饿晕在外头的叫花子,我们看着可怜,就弄进来了。” “胡闹,眼看着卢夫人就要来了,岂能让无干的人胡闯,卢夫人身份何等高贵,男女有别,就是你们这些年轻的,到时候也要回避的,怎么能留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快,先把人锁到柴房,等卢夫人走了再说。”老人不悦地吩咐。 二人应了一声,走过来就想拉卢东篱。 谁知本来很是温顺的卢东篱竟是怎么也拉不动。 其他人见着这样子,就又过去要帮助。眼看着拉扯的力量大了,卢东篱便挣扎起来。他这里挣扎反抗,人家有的是人,便又呼啦啦冲过来好几个。 论起来,卢东篱的武功是风劲节亲自教的,在战场上,碰上十几个悍兵,也是不在话下的,可是,三年来,这身体几乎让他自己给拖垮了,再加上饿了三天,哪里还有力气挣动,更何况,就算这时候心智已经有些迷乱了,他仍是记着提醒自己不可伤人,诸般顾忌之下,他的挣扎反抗越来越无力,而扑过来的人则越来越多,后来足有 ,生生把他按得动弹不得。 因大家看他不听话,恐他闹出事来,索性拿了绳子把他绑住。大家也不知道他是个哑巴,便又拿块破布塞住他的嘴,往柴房里一扔,把门一锁,众人也就各忙各的去了。 开始那两个庙祝动了好心肠,原是想给他点吃的的,可现在,人人都忙着迎接诰命夫人的大事,人人又都恼这个疯叫花子惹事,哪里还有人记得这个可怜人饿得厉害。 本来就很新的卢公庙,很快又被打扫一新,在众人忐忑等待一个多时辰之后,诰命夫人回乡的车驾,终于停在了卢公庙外。 出乎大家的意料,他们并没有看到华丽的仪仗,前呼后拥的队伍。只有一左一右两匹马护佑着一辆看来平平无奇的马车,唯有远远缀在后面的十骑快马,二十余个男女从人的存在,才让人意识到,马车里的人,身份不同寻常,而护在车旁的两个男子,也都是高高在上的大老爷。 二人翻身下马,掀开车帘,一个不施脂粉的素衣女子,手拉着一个六七岁的稚龄男孩下了马车。 苏婉贞在庙内几名长者的迎接护拥之下,进了庙去。抬头处,香烟深处,有人轻甲披袍,不怒自威。 身边的孩儿轻声问:“娘,这就是爹吗?他为什么不动?” 苏婉贞柔声道:“这不是爹,这只是爹的像,爹爹是好人,人们为他雕了很多象。” 孩子似懂非懂得点头,认真地观察烟雾中的神像,这就是爹爹的样子吗? 而苏婉贞则只是凝视望着上方神像,其实这雕像,并不象呢。东篱是个儒雅君子,哪里会有这么威风肃穆的神情。不过,不象也并没有什么关系,百姓自发建庙,也是一片诚意。图的不过是个念想,不必苛求太多。以东篱那样的性情,纵死九泉,也当化清风细雨,润泽苍生,岂肯困于这泥胎木塑之中,更何况……更何况……东篱根本没有死! 她的目光徐徐下移,看向卢东篱神像旁,那轻裘缓带的白袍将军。 做为祭祀卢东篱的庙宇,自然少不了他的亲兵爱将的塑像,而这其中,风劲节更是没有人会忽略淡忘的人物。 没有人知道,苏婉贞执意前来拜祭,为的不是卢东篱,而是风劲节。 她徐徐拈香,恭敬而肃穆地奉于灵前。 那人不避嫌疑,送过她许多钗环首饰的朋友,那个走遍天下,却永远有一纸书信遥寄的朋友,那个沙场征战,永远护在夫君身前的朋友,那个为她治病出力,为她安全操心,曾经笑着在面前许诺“只要有风劲节,就一定有卢东篱,若要伤卢东篱,除非风劲节身死气绝,才有可能踏着他的尸体走过去。”的朋友。 他说过的话,句句都做到了。即使他身死气绝,也依旧尽力保住了卢东篱。 那一日,万里边关之外赶到京城,偷偷见到她的少年亲兵,跪在地上哭得象个孩子。 “夫人,卢帅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死的是个替身啊。我亲自把卢帅送出来的,卢帅答应过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不知道为什么卢帅没有来见你,可是,你要相信我,他真的还活着。” 她相信,绝对地相信。因为,她相信那个只有一面之缘,却对她许下诺言的朋友。 而且,那叫小刀的亲兵虽不明白,她却可以明白,明白卢东篱为何不来相见。 风劲节,风劲节,此生何幸,得友如此。 风劲节,风劲节,伤君弃君负君,卢东篱可以为你一句话,忍辱芶存于世,又有何颜面去全家团圆,自得安乐。再加上他身负重罪,忍死逃生,更不愿再连累朋友的旧日部属了。 而她,只能安静地等待着,期盼着,她的丈夫,可以心结尽解,有归来的一日。 日日夜夜地期盼,时时刻刻地等待,就这样度日如年地苦苦煎熬,唯一的指望,不过是将来还有夫妻团圆之时。 在时机来临时,按照风劲节的安排去呼冤,为丈夫平反,却没有料到,转眼之间,苏卢二家,齐受荣宠,而民间军中,亡夫之声誉威望,竟然如日中天。天子一道道厚恩殊遇的旨意降下来,她却知道,重见丈夫的希望,越来越遥远无望了。 她虽不擅官场权谋,帝王心术,到底也是个饱读诗书史册的聪慧女子,也知道卢东篱这样的声望,得到的封赏哀荣,绝非人臣之所当得。这一切属于一个死人,是殊荣,是佳话,可万一死者复活,则当朝圣主,满殿文武,甚至苏卢两家的所有人,都会处境尴尬,进退两难。 卢东篱唯一能做的,只能是继续隐姓埋 无声息地活下去。 而她现在做为卢东篱的遗孀,享尽殊荣。受尽瞩目,更没有可能避过所有人的眼睛,自去与他团圆。 此刻,她安安静静地焚香合掌,然后诚心诚意的跪拜下去,恭敬地叩首三回,心头默默祷告:“风将军,你若有灵,请保佑你的朋友,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地活下去。我情愿他另有妻儿,我情愿他另置家室。只要他可以自由地活下去。为了这个国家,他已付出太多,为了天下百姓,他已失去太多,于其重新找回身份,受尽束缚,我宁可他再也不用替谁出力,被谁出卖,自由自在,不必为任何人牵挂劳心。为了他,我会把这个秘密永远保守在心里,就算亲如父母独子,也绝不透露。为了还他的自由,我愿替他去做这笼之中鸟。从此成为苏卢两家活生生的贞节牌坊,一切荣宠厚恩的保障。国家已定,边关已靖。家人前程俱有所托,他可以放心,他可以不必牵挂,不必忧怀。风将军,我请求你,让你的朋友,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地活下去。”
第四部《风中劲节》第九十章败露
声地在苏婉贞脸上滑落,耳旁传来爱子惊异的叫声:“你怎么哭了?” 她慌忙拭泪,柔声道:“傻孩子,娘不过是想你爹……” 话说到一半,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令得她语声一顿,略有讶异地抬头。 身后一个锦袍发福的中年男子,脸色一沉,喝道:“怎么回事,诰命夫人来参拜,还有什么人敢喧哗。” 主持的老人哪里见过这等官威,立时吓得脸色发白,答不出话来。 苏婉贞忙转头轻道:“大哥,你莫要吓着老人家。” 也就是这两句对话的功夫,后堂急急转出一人,慌慌张张施礼:“夫人恕罪,这是我们收留的一个疯叫花在里头闹事,我们正在教训呢。” 岂止是苏凌,就连卢东觉也有些不悦了:“明知夫人要来,怎么还弄些闲杂人进来。“ 这人更是惊慌愧乱:“我们也是看那疯叫花饿得晕了,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哪里知道这人竟是个不知事的浑人。明明都锁到柴房里去了,不知怎么还是挣了出来,不过夫人放心,我们断不会让他冲撞夫人的。” 苏凌冷冷哼一声:“婉贞,这里太杂太乱了,你先离开,我留下好好处置这帮不知轻重的家伙。” 苏婉贞只注意凝听那外头传来的动静。倒是没在意兄长说些什么。隔着一道墙,隐约听到打打骂骂地声音,想是那人吃的苦头不小。 东篱是何等仁善之人,若他在场,又岂肯叫人为了迎接贵人,而欺凌卑微贫弱之辈。心念一动间,便脱口道:“让他们不要打了,我去看看。” 话音未落。便见苏凌微微皱眉,卢东觉也略有迟疑之色。庙里的主持长者神色也颇为难。 苏婉贞心头暗叹一声,刚才一时情急,倒又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了。 从来男女有别,越是尊贵人家的女子,越是不可以轻易在陌生男子面前出现。 所以富贵人家的女眷出行。马车俱是遮得极之严密,又有前后护从拥卫,若是入庙拜观。那除了主持的老出家人,便是庙中年青的弟子们,也必要先驱赶管束起来,断不容冲撞贵女地。 以往卢东篱的官职不大,又不爱讲究身份,在这礼法规矩上从不十分拘紧于她的,所以这些规则束缚,她倒是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感受。 只是如今。她已是寡妇未亡人的身份,又兼是一品诰命。更是苏卢两家道德风范的活招牌,荣华富贵地最高保障。这进退出入,自是有重重规矩管束的。 听那喧闹之声,里头怕是有不下十个男人,而且那个据说是叫花的人,又有些来历不明且极之卑贱,以她的身份,怎好轻见。 见她蹙眉,苏凌笑笑上前一步:“我去瞧瞧。” 苏婉贞忙道:“不用劳烦大哥了。” 自己的这位长兄。好逸恶劳,贪财小性。又有些寡恩薄情。以往与东篱有也过一些冲突矛盾的。只是她素来也不是记仇记恨的人,原本又极重感情,还念着扳倒九王一脉,为丈夫平反,大哥颇有一些功劳。所以虽然兄长如今因着自己颇受皇家看顾照料,而处处着意亲近,她也从不拒绝或疏远。从来人无完人,有很多事,想得太多,看得太透,便少欢欣。倒不如安然享受眼前的亲情为好。 但不记恨兄长是一回事,对苏凌的为人处事,她却是一直不太认同的,此时哪里敢让大哥进去,怕不将那个可怜地人,打骂一番,还顺便一张名帖送官府里治罪吗? “东觉,你去看看,那人流浪乞讨,想来也是可怜之人,不要太为难他了。”她这般淡淡吩咐了一声。 论长幼,苏凌为兄长,而卢东觉却是小弟,论官职,苏凌也确实比卢东觉大了好几级。 苏婉贞以长嫂身份吩咐小叔子做事,倒也是理所应当的,也是对长兄地尊重。倒也不至于让苏凌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 卢东觉应得了一声,便往里去了。 时光荏冉,如今地卢东觉早已不是当年时时跟在长兄身后的小小少年郎。也曾科场取功名,也曾公堂断是非,也曾多年为官屈居县令,也曾兄蒙奇冤,受尽他人冷眼薄待,也曾冤案平反,飞黄腾达,这么多年挫折起伏,少年时的锐气和锋芒,渐渐磨得平滑圆润了。 只是他到底是卢东篱教出来的弟子,为人处事,自律自警之处,终是比苏凌胜上许多。 等见了那大院中,被一干人按着踢打的叫花时,也并不曾有什么鄙夷轻视之心,反而大喝了一声:“住手。” 虽然他没有穿官服,但那份威仪气度却是瞒不了人的。就算不认识,光猜猜也知道是诰命夫人身边的大人物。这一声叫出来,谁敢不听,上十个人立刻收了手分站两旁。 奇怪的是,刚才被十人人按着犹自挣扎地疯叫花子,被这一喊,立时就不动了,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