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华犹沉浸在父亲刚才竟然想打自己的巨大打击中,倒是没有反抗,任由奶娘拉了自己往外走。
却在方要走到门口时,忽然如梦初醒般回过了神来,一把摔开奶娘的手,便又折了回来,上前拉了也正哭泣的傅镕的手,便要往外走,“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没的白留下来讨人嫌,还不快同了我离开这里呢!”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有你这样教育弟弟的吗?”傅城恒的怒气在听完初华这句明显是赌气的话后,顷刻间又高涨了起来。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孔琉玥看在眼里,情知若再不将这对同样倔强的父女给分开,只怕今日之事越发不好收场,指不定连老太夫人都会惊动,因忙上前轻拉了傅城恒一下,微微冲他摇了摇头,又命三个孩子的奶娘:“时辰也不早了,各自带了你们的主子回屋歇着去罢明儿还要早起去给老太夫人请安呢,可不能沤坏了眼睛。”
说完有意顿了顿,才又继续道:“方才不过是侯爷和大姑娘一时兴之所至,讨论了一些有关学识上的问题,都记住了吗?”
能混到近身伺候主子们地位的下人,哪个不是人静儿,如何听不出孔琉玥的言外之意?忙都恭声应道:“请侯爷和夫人放心,奴婢们都记住了。”
说完方或扶或抱的带了各自的主子,轻手轻脚的鱼贯退了出去。
待三位小主子主仆都离开后,梁妈妈等人忙也识趣的鱼贯退了出去,方才还人满为患的屋子,顷刻间只剩下了傅城恒和孔琉玥。
眼见傅城恒一直都站在原地,阴沉着一张脸既不说话也不动,孔琉玥不由暗叹了一口气,他这会儿心里一定很不好受罢?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不管打了手心还是手背,最疼的都只会是他自己,换了自己处在他的立场上,相信只会比他更难受罢?
想了想,因轻手轻脚走到他面前,拉了他坐到榻上,又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递给他,看他喝了半盏,神色稍稍好了一些后,方轻声说道:“初姐儿只是一时间钻了牛角尖罢了,所以才会说了那样气话的,等她想通了,自然也就好了,你别放在心上!”
傅城恒闻言,深吸了一口气,片刻方低声问道:“你方才真没有摔着哪里?”
孔琉玥摇了摇头,“我真没事儿,你别担心。倒是初姐儿那里,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要不你还是看看她去?”连“有了后娘就有后爹”那样的重话都说出来了,初华心里这会儿还不定怎生恨傅城恒和她尤其是她呢,若是不趁早将这个结给解开,时日一长,可就麻烦大了!
一语未了,傅城恒已冷声道:“谁要看她去!明明是她犯了错,我若是去看了她,岂不是间接助长了她的嚣张气焰,明儿连更离谱的事也做得出来了?不去!让她自己先反省反省!”话虽如此,眼里到底有担忧一闪而过。
孔琉玥见状,就暗暗撇了撇嘴,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老子和女儿都是一样的嘴犟!
但还是得软言相劝,“你也设身处地的想想初姐儿的感受,从小到大便被你当眼珠子一般的疼爱,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她,连镕哥儿尚且因为是男孩子,不能养得太娇所以靠后几分,如今你有了好东西,头一个想到的却不再是她,而是我这个……”
说着无奈的苦笑了一下,“而是我这个外来者,她心里会伤心难过,也是在所难免,更何况你还当着那么多的人面斥责了她,又作势要打她,‘树活皮,人活脸’,她都已经是大姑娘了,今儿个却既伤了面子更伤了心,也难怪她会跟你争锋相对,换作是你,只怕也会这样的,指不定她这会儿哭成什么样呢,你还是快看看她去罢,不然,明儿后悔得可是你!”
一席话,说得傅城恒没了言语。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伤了大女儿的心,又何尝不后悔?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最为看重最为宠爱的孩子,从小到大别说打骂,连一句重话都几乎不曾说过的,然而就在方才,他却当着满屋子下人的面狠狠呵斥了她,抬起了手要打她,就算最终并没有打下去,他依然后悔不迭。
可一想到她那句‘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再一想到她那句‘世子的位子也可以给那个女人生的孩子坐’,他的后悔便又瞬间化作了怒气,还夹杂了几分对孔琉玥的愧疚和心疼。平心而论,孔琉玥这个继母已经做得够好,甚至在发生了那样让她身心都受到了巨大伤害的事情后,她依然能一如既往的对待他的三个孩子,他相信换了旁的任何一个女人处在她的立场上,都不可能会做得比她更好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觉得更心疼她,忍不住想为她打抱不平,他这个作父亲的已经狠狠给了她一刀了,初华这个作女儿的还要往他捅出来的那个伤口上撒盐,他们父女两个何其残忍,又何其可恨!
然而这罪责最终还是只能由他一个人来承担,她们两个都是他最爱的人吗,无论伤害到哪一个,他都只会比伤害到自己更要心疼,于是只能将所有的伤害,都转嫁到自己身上来,让自己去承受!
“初姐儿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她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罢了,等你们相处的日子长了之后,她自然就会意识到你的好了。”傅城恒拉了孔琉玥坐到自己身侧,低声说道,“我明儿会让她给你道歉的。你早点梳洗了歇下罢,我还是……先看看她去!”玥儿说得对,“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不趁早将初华的心结给解开,明儿还不知道她会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来有意无意的伤害到玥儿,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那样的事情发生。
孔琉玥笑着点了点头,“你快去罢,父女之间哪来的隔夜仇,把话说开了自然也就好了!”
“嗯,那我去了。”傅城恒应了,起身往外走去。
却在走出几步之后,又折了回来,猛地将孔琉玥抱进了怀里,片刻方在她耳边低声说道:“玥儿,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他们姐弟三人视你为亲母,就算不能,我也一定不会让你将来吃苦的,不管我是活着,还是死了,我都不会让你吃苦!”说完也不待她有所反应,已松开她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余下孔琉玥直至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当中后,方吐出一口气,无声的苦笑了起来。
她原本还想着,哪怕不能跟三个孩子像母子一样相处,只要能像朋友一样相互尊重,相互体谅也就足够了,可如今看来,她的这个想法估计是很难实现了,没办法,谁让她不是三个孩子,尤其是初华和傅镕的生母呢?那就注定了他们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就像她从来没有觊觎过永定侯世子之位,甚至她连孩子都还没有,却依然会让傅城恒和初华父女放心不下一样!
更何况,在初华看来,她是抢走她母亲地位的人,是抢走他们姐弟宠爱的人,更是有可能会威胁到他们姐弟生命安全的人,她能跟她相处得像母女一样,才真是怪了!
——都说“后娘难为”,孔琉玥至此才算是彻彻底底的体会到了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尤其是在这个“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年代。
她原本还想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只要她真心的对待三个孩子,假以时日,他们总会体会到她的好。她不但从来没想过要对他们不利,甚至在傅城恒那样对待了她之后,她依然想着要以平常心对待他们,哪怕只是为了在傅城恒面前争一口气,让他知道他当初是何等的大错特错,她都一定要对他们好,让他们知道,她这个继母与大多数继母是不一样的!
可如今,她却忍不住想打退堂鼓了,她怕自己辛苦一场,努力一场,到头来却甚至连一个“好”字都落不下;她怕自己用自己热乎乎的心去捂了人家一场,到头来才发现她原来捂的竟是一块石头,无论怎么捂都捂不热;她怕她这会儿年轻貌美时生活还能有所保障,等到一年老色衰之后,便只能听天由命……而这一切,还是建立在她受了那样巨大的伤害,近乎被彻底剥夺了作母亲权利基础上的,偏偏她还做不到狠心离开!
她忽然想到一句话,“动什么都别动感情”,现在用在她身上,可真是要多贴切有多贴切,尤其她动的,还是所有感情里,最不靠谱最没有保障的爱情!
她就忍不住低低的笑了起来,一直笑到自己泪流满面后,依然停不下来走出初华的房间时,傅城恒心里的怒气已经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沉重,这份沉重,是来自于对孔琉玥更进一步的愧疚和心疼。
耳边不经意又响起方才初华哭着说的那一番话,‘她长得漂亮,又会做人,你您当然喜欢她,可是她就是再好,在我和弟弟心里,依然比不上我们的娘,我们只知道,她是抢走我们娘地位的人,是抢走我们姐弟宠爱的人,更是有可能会威胁到我们姐弟生命安全的人您让我们怎么拿她当亲生母亲一样敬重爱戴?说到底,她只是您的继室,却与我们姐弟没有丝毫关系,根本就不是我们的母亲!’
他不由重重的吐了一口气,忽然就有些明白了当年蒋氏为何拼着一切都要生下洁华,也明白了孔琉玥得知他给她下药之初,为何会心灰意冷自暴自弃成这样,皆因她虽没有害几个孩子之心,几个孩子防她之意却是根深蒂固。
而他还没有立场怪几个孩子,当年他和晋王妃就是这样防他们的继母蒋太夫人的,当然,蒋太夫人连孔琉玥一根头发都及不上,而且蒋太夫人还有两个孩子,不敢想象有一天当他不在了以后,孔琉玥会陷入怎样的困顿境地!
这样的设想,让傅城恒要调治好孔琉玥身体,要让她能有自己的孩子,要让她后半辈子就算没了自己,依然能有所依靠的念头比之前又更强烈了几分,又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傅城恒回到正房时,孔琉玥已经歇下了。
屋里很安静,只在墙角点了一盏戳灯,致使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了一层朦胧的光芒下,给人以一种静谧安详的感觉。
孔琉玥拥被而眠,远黛般的秀眉轻轻蹙着,红唇却微微嘟着,像极了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有种惹人怜爱的特别的天真。
傅城恒就忍不住伸出手,抚上了她的脸颊。
然就在他的手只差一丁点儿就要挨上她的脸颊之际,她却像是梦到了什么恼人的人或事似的,抬手在空中乱挥的同时,已轻轻朝内翻了个身,整好躲开了他的手,也躲开了他的视线。
显然,她并没有真正睡着,而是在装睡,其原因自然是她不想面对他!
傅城恒不由暗叹了一口气,看来他们本已渐入佳境的关系,又要回到原点了。
他转过身,也不叫丫鬟进来服侍,自己轻手轻脚走到净房梳洗完后,方轻手轻脚的躺到床上,微微犹豫了一下,将“熟睡”中的孔琉玥抱进了怀里。
“玥儿,”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虽低,语气却十分坚定,“不管用什么办法,我一定会治好你的身体,让你后半辈子就算没了我,也一样有所依靠的,你相信我!”
“熟睡”中的孔琉玥却置若罔闻,反而微微有些不适的挣扎了一下,挣脱了他的怀抱后,便又找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自顾“睡”了过去。
傅城恒看在眼里,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初华姐弟没有安全感,玥儿又何尝有?说到底,还是他这个作父亲和丈夫的太失败,所以才会让他们这么患得患失的!
耳边传来报更的惊鼓,一声声的像是直接瞧在心上一样。
一夜都未能入眠的傅城恒听到鼓声催到四更,便无声的起床穿衣,洗浴早餐,然后在恋恋不舍的看了孔琉玥的睡颜一会儿后,毅然出门早朝去了。
孔琉玥一直听到上夜的婆子将院门又落了栓后,才缓缓睁开了眼睛,之后便一直大睁着眼睛,到了天明。
“夫人,……要不我叫人送些煮鸡蛋来?”珊瑚一看到孔琉玥眼睑下那圈青影,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随即小心翼翼的问道。
孔琉玥不用照镜子也知道眼下自己有多憔悴,因点了点头。
珊瑚便忙吩咐小丫鬟取煮鸡蛋去了。
等到小丫鬟将煮鸡蛋取了来,她忙亲自接过,隔着丝帕给孔琉玥轻轻敷了好一阵,总算让她眼睑下的青影淡了几分,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状态依然不大好。
珊瑚不由暗暗着急,昨晚上的事夫人虽已下了封口令,事后梁妈妈也曾再四嘱咐过她们几个大的管好手底下的人,但谁也保不准事情不会传出去,若是姐二哥再让人瞧见夫人这副憔悴的模样儿,岂非无事也要变作有事了?
想了想,因咬牙自作主张给夫人配了一身桃红色掐金满绣的褂子并柳绿色暗绣金丝牡丹的裙子,又叫暮秋进来给夫人梳了一个牡丹髻,配了几根嵌宝石的金钗,又细细的描了眉涂了胭脂,瞧着气色好了许多,方暗暗松了一口气。
孔琉玥这会儿满心都是自己以后的路该要怎么走,并没有心情去理会旁的事,便也任由珊瑚捯饬自己,反正珊瑚只会为她好,不会害她。
“夫人,大姑娘三少爷四姑娘请安来啦!”
孔琉玥方妆扮好,就有小丫鬟进来屈膝禀告,她于是起身去了宴席处。
果见初华姐弟三个已经候在厅里了,瞧见她进来,初华和傅镕的脸上都有些讪讪,洁华小脸上却满满都是担忧。
倒行的行礼问安后,初华忽然上前一步,跪到了孔琉玥面前,“母亲,昨晚上都是女儿的不是,请您原谅!”
孔琉玥不由有些意外,她原本还想着,以初华的倔强,只怕短时间内都不会给自己好脸子瞧呢。不过转念一想,她年纪虽小,却素来通透,又素来以傅镕的保护神自居,自是知道什么样的选择才是对自己和傅镕最有利的,会这么快便给自己道歉,而且是当中行跪拜大礼道歉,倒也算是情理中的事。她一个孩子尚能做得这般有风度,自己若是不接这筏子,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
因淡笑说道:“大姑娘这话是怎么说,昨晚上什么事?我不记得昨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啊!”命左右,“还不将大姑娘搀起来呢!”
初华闻言,脸上讪讪之色不由更甚,想到了昨晚上父亲语重心长跟自己说的话,‘……你自己扪心自问,你母亲自进门以来,几时行事不是光风霁月,大度从容?几时曾刻薄过你们姐弟一丝一毫?又几时曾可以奉承讨好过你们姐弟?她对你们,从来都是出于本心,很多事她虽然从来不说,却一直在做着!你已经是大姑娘了,难道连这点基本的判断能力都没有?’
父亲说得对,她都这么大了,岂能连这点最基本的判断能力都没有?别人是局外人或许还不能体会到孔琉玥的好,她身为局中人,难道也体会不到?旁的不说,只冲她变着法子让傅镕不再挑食一事,已尽可看出她与别人是不一样的,更不要说她其他的好处了!
于是对昨日之事,便越发觉得大没意思和后悔起来,尤其父亲还告诉了她另一件事,‘……你知不知道,为了确保你弟弟的未来,我对你母亲作了什么事?我害得她……’
父亲当时说这话时,脸上的懊恼和心痛是她活了这么大所从未见过的,但父亲最终还是没将事情告诉她,只是说‘我对她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错事,我让她绝望到甚至宁愿死,也要离开的地步,就是为了你们姐弟。认真说起来,我是刽子手,你们姐弟便是帮凶,可现在,你还要往她的伤口上撒盐……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你自小便懂事,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孩子,我希望你嫩明白,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伤害你们,只有你们都好了,我才会好,你明白吗?’
以初华的聪敏,自然很快便自傅城恒这一席话中,联想到了前阵子他和孔琉玥之间的貌合神离,还有孔琉玥的瘦削憔悴,显然父亲口中的那件事不会是小事,可即便如此,她依然以前怎么待他们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