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琉玥见初华这些日子以来虽待自己比前阵子少了些疏离,但依然是客气有余,亲热不足,也知道这事儿急不来,因微笑说道:“没什么事,不过顺道过来瞧瞧你们罢了……”
话没说完,忽一眼瞥见初华左脸上沾了几点墨,方才因她是侧站着的,倒是不曾瞧见,脸上的笑便不自觉加大了几分,“瞧你粗心得,脸上弄花了都不知道。”取了手绢在手,轻轻给她擦拭起来。
初华不由浑身一僵,攸地想起了那天在景泰居时的温软触感,身体便不自觉的放松了下来。只可惜她还来不及再细细体会一次那种感觉,脸上的触感就已经消失了。
孔琉玥面色微微有些尴尬,“那个,还是让丫鬟打了水来给你洗脸,手绢到底擦不干净……”心里却是懊悔不已,她怎么就又忘了东南西北呢?初华不喜欢她的碰触,她自己对碰她也不是没有别扭,毕竟又不是真的母女,当姐妹还差不多,说来说去,都怪她手欠啊!
初华眼底就飞快闪过一抹失望,随即笑道:“母亲说的是!”
自有伶俐的丫鬟麻溜的去打了水取了干净绢子来,忙着服侍起初华来,孔琉玥则在问过洁华几句话之后,趁机离开了东厢房。
到了晚上,孔琉玥领着三个孩子过去乐安居给老太夫人请安,让她没想到的是,老人家竟会当众提出让卢嬷嬷去芜香院,“……卢嬷嬷跟了我几十年,当初你们父亲,包括老大兄弟几个,王妃姊妹几个,大多都是她一手带大的,如今老大媳妇你主持中馈已是担子不轻,又要照看几个孩子,时间短了还没什么,时间一长,怕是难免捉襟见肘,我的意思,是让卢嬷嬷打今儿个起就去芜香院服侍,也好为你分分忧,只不知你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所有人都是满脸的错愕。
让卢嬷嬷去芜香院,老太夫人这是在怀疑她……?这是孔琉玥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怒气也随着这个念头的闪过,攸地浮上了她的心头,老太夫人既然这般不放心她,当初又何必要主动提出让三个孩子回长房跟傅城恒和她住去?就是那时候她想不到傅城恒如今会去西山,毕竟内院的事还是她这个主母说了算,三个孩子与她相处的时间也只会比与傅城恒相处的时间多得多,她那般精明的人,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当初她都能信任她,如今如何却做不到了?难道她当初的信任,其实是做给傅城恒看的?
念头闪过,孔琉玥正想出言至少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让老太夫人也知道知道,转念一想,老太夫人此举虽有防她之嫌,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却是在帮她,毕竟除了她以为ia,府里真正对傅镕不怀好意的人并不是没有,如今她派了卢嬷嬷去长房坐镇,一来可以让那些真正的有心人忌惮,二来果真傅镕出了什么事,便也怪不到她头上了!
孔琉玥乍一闻得这个消息虽是满心的不悦,至少面上还能做到不动声色,太夫人的功力就浅得多了,满脸的错愕与不满根本掩饰不住,但凡有点眼力价儿的人都看得出来。
让卢嬷嬷去长房,老太夫人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瞧出了他们母子的打算,所以在尽早防范?那可万万不行,他们母子才有了初步的打算,老太爷便送了这么个大好的机会到他们眼前,让傅城恒一去西山便是两个月,可见连老太爷都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这一次他们必定能成功!
可现在老太夫人却提出要让她身边第一个得用,精明过人的卢嬷嬷去长房,不管老太夫人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就是在坏他们母子的事,她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说什么也要让老太夫人收回成命!
太夫人打定主意,正要开口,孔琉玥却已抢在她之前笑吟吟的先开了口,“祖母爱惜孙媳和曾孙子曾孙女儿们,是孙媳和他们的福气,孙媳就先谢过祖母的厚爱了!”
说着面露不安,话锋一转,“但只卢嬷嬷服侍了您老人家几十年,府里再没有谁能比得上她服侍您服侍得精细,您让卢嬷嬷去了芜香院,您身边怎么办呢?我们作小辈的倒要让您老人家割爱,又如何能心安?”虽说她已权衡好了卢嬷嬷去芜香院的利弊,但也不能让老太夫人以为要拿捏她是易如反掌的事。
老太夫人眼见孔琉玥眼里先是划过一抹不满,但随即便被了然所取代,知道她已泰半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不由暗暗点了点头,这个孔氏,是真的很聪明,连她在她这个年纪时,尚且及不上她!
她正想开口,不想孔氏就已先开了口,话虽说得漂亮,话里终究还是带出了一二分不满来,这倒也是她预料中的事,毕竟没有人会喜欢旁人平白怀疑自己,换了她也一定会不满,不过,孔氏能做到始终面不改色,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足以甩出某些人好几条街了!
老太夫人就呵呵笑了起来,“我之前跟你卢嬷嬷商量时,她也是这么说的……但只我身边又不是只她一个人,杜妈妈连翘落翘几个虽拙,倒也颇知冷知热,难道离了你卢嬷嬷,我还不活了不成?况又不是离得多远,日常她也是可以过来服侍的,你就只管放心罢!”
孔琉玥见老太夫人明白了自己的不满,也就见好就收,笑道:“既是如此,那孙媳就却之不恭了!”看向卢嬷嬷,“只是要委屈卢嬷嬷您了!”
卢嬷嬷忙笑道:“能服侍大夫人和三位小主子是老奴的福气,何来委屈不委屈之说?大夫人言重了!”
老太夫人接道:“既是如此,你待会儿就收拾收拾,跟了你大夫人过去芜香院罢!”
“让卢嬷嬷去芜香院已经是委屈她了,”孔琉玥忙笑道,“如何能再这般仓促?孙媳的意思,还是回去先让人将房间给收拾好了,明儿再过来亲自迎了卢嬷嬷过去,不知祖母意下如何?”忽然空降下来这么一尊大佛,总得给她也给梁妈妈等人一个准备的时间罢?
老太夫人约莫能猜到孔琉玥的意思,况她这般抬举卢嬷嬷,也是等同于在给她这个祖母面子,自是乐得作情,因点头笑道:“既是如此,就让她明儿再过去罢,不过亲迎就不必了,毕竟尊卑有别,你使个妈妈来也就罢了。”
孔琉玥摆手笑道:“这如何使得,卢嬷嬷服侍了您老人家几十年,在我们这些晚辈心目中,见了她便如同见了您,是万万不能怠慢的……”
祖孙主仆几个在这边说得热闹,那边太夫人早已是气炸了肺,几次试图出言打断她们的话,无奈都没寻下合适的时机,这会子眼见事情已快成为定居,想着自己若是再不开口,只怕也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因猛地拔高声音,生生打断了孔琉玥的话,“娘,老大媳妇说的是,卢嬷嬷毕竟服侍了您几十年,是您身边最得用,最知冷知热的人,您往常还说若是离了卢嬷嬷,您连饭都吃不下的,如今如何能让您忍痛割爱,让她去芜香院伺候呢?果真让她去了芜香院,知道的也就罢了,说您是心疼孙媳妇,不愿见她太辛苦,不知道的,还只当老大媳妇不孝顺,连你身边得用的嬷嬷都要夺了去呢。”
看向孔琉玥,“你说是不是啊,老大媳妇?”
如果有可能,孔琉玥根本连一句话都不想跟太夫人说,奈何当着满屋子人的面儿,太夫人又问到了她头上,她若是不回答,落人话柄的就是她了,说不得只能笑道:“母亲这话我可不敢应,祖母待我们这些小辈的好,是整个京城都知道的,她老人家爱惜赐人,是她老人家的一片好心,况这样的先倒可多了去了,又如何会有‘连祖母身边得用的嬷嬷都要夺了去’的说法儿?这样的罪名实在太大,请恕儿媳不能领!”
太夫人被这番话噎得一窒,想起自己就从来没在口头上占到过孔琉玥的便宜,暗恨不已之余,倒是没有再缠着孔琉玥不放,而是复又看向了老太夫人,强笑道:“娘,您早已是该享清福的时候了,卢嬷嬷又是您身边最知冷知热的,您便是再心疼小辈们,也不能太委屈了您自个儿不是?便是您舍得委屈您自个儿,儿媳还舍不得呢。您要是真担心孔氏她捉襟见肘,我身边的蒋妈妈素来也是个得力的,要不,就让孙妈妈去芜香院服侍?我身边还有几个得用的,有没有蒋妈妈倒是无甚分别。况您老人家赏下贴身的嬷嬷,乃是何等的体面,这样的体面又有谁不想要?您总也得顾及一下其他几个孩子的感受罢?”
一席话,说得老太夫人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思。
太夫人看在眼里,只当自己的话起到了作用,正打算再加一把火,彻底让老太夫人收回成命,没想到老太夫人已先笑眯眯的开了口:“你说卢嬷嬷去了芜香院,怕人会说老大媳妇连长辈心爱的嬷嬷都要夺了去,果真这样,难道蒋妈妈去了芜香院,旁人便不会说了?至于其他几个孩子,又不像老大媳妇要主持中馈,想来当也不会怪我偏心这一次的。好了,什么都不要再说了,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
这个蒋氏,生恐卢嬷嬷去了芜香院,一再的出言阻止,岂不知道自己此举,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呢,端的是让人想不怀疑她别有用心都难!
“可是……”太夫人还待再说,老太夫人却已扭头与卢嬷嬷说话去了,“小鹂小鹃两个丫头平常服侍你惯了的,就让她们也跟了你一块儿过去罢,省得你换了别人使唤不趁手,只月钱仍在乐安居这边领便是。”
孔琉玥则笑道:“正想着要拨了谁给卢嬷嬷使唤才趁手呢,祖母让嬷嬷使惯的人继续服侍,可算是帮了我的大忙了,不过月钱就在芜香院那边关罢,这点小钱,我还出得起。”
太夫人气得半死,又几次试着要开口,却是一直到老太夫人命大家都散了,也再没寻下开口的机会,只得恨恨的回了景泰居,暂不细表。
再说孔琉玥回到芜香院,与三个孩子一块儿吃了饭,命他们都散了之后,便忙将梁妈妈谢嬷嬷珊瑚璎珞几个都召齐了,将卢嬷嬷明儿一早便要过来芜香院伺候的事说了一遍,“……卢嬷嬷可是老太夫人身边第一个得用的,不说府里的下人们人人尊重,就连各房主子包括侯爷见了,都要尊称一声‘嬷嬷’,给几分颜面,你们可得注意些,凡事多请示一下她的意思,万万不能怠慢了她!”
跟孔琉玥乍一听得老太夫人要让卢嬷嬷来芜香院伺候时一样,梁妈妈等人乍一听得她的话,第一反应便是老太夫人这是防着自家夫人。
但她们几个都是人精儿,不过略一思忖,便想明白了老太夫人虽是在防着自家夫人,却也是在帮自家夫人,于是都点头应道:“夫人放心,我们知道怎么做的!”
惟独谢嬷嬷有些不忿,“……老太夫人这不是摆明了在告诉大家,她不信任夫人嘛!况有了卢嬷嬷照看三位小主子尤其是三少爷,他们哪里还需要夫人的照顾,又如何与夫人建立感情?”不能与三少爷建立起一定的感情来,将来到老时,夫人要怎么办?
孔琉玥闻言,忙正色说道:“嬷嬷,老太夫人的用意,也是你能背后非议的?明儿卢嬷嬷过来之后,你最好注意些,万万不能怠慢了她,明白吗?”说到最后,脸上已带了几分厉色。
“……是,夫人,我明白了。”说得谢嬷嬷不敢再说。
孔琉玥便又与梁妈妈说起卢嬷嬷的住所来,“……就把第一进院子与第二进院子之间的倒座小抱厦收拾出来,让卢嬷嬷住,如此一来,她便既能照看三少爷,也能照看大姑娘和四姑娘。至于哦我们院里其他事,倒是暂时不必动,卢嬷嬷过来,最重要的差使便是照看三少爷,其他的事,料想她也不会插手。”
梁妈妈忙应道:“我待会儿就领着人连夜将房间收拾出来,让卢嬷嬷明儿一过来即可入住。”
孔琉玥满意的点了点头,又嘱咐了几句话,方命大家都散了。
这一晚,孔琉玥又是折腾到三更天过后,方迷迷糊糊睡着了。
天亮起身梳洗妆扮之后,她先是去看了给卢嬷嬷收拾的房间,见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了,方回到正房,与过来请安的三个孩子一道吃了早饭,去了乐安居。
卢嬷嬷早已收拾好了,穿了一件八成新的靛青色比甲,梳得一丝不苟的圆髻上插了几支金钗,正服侍老太夫人吃早饭,“……您可别想着明儿我不在身边服侍,平常我让您吃的那些您不爱吃的您就可以不吃了,我可是留了眼线在的。”
说着吩咐一旁的连翘落翘,“你们两个可得记好了,老太夫人不爱吃山药粥,但这粥却极为养胃,至少隔天要让她吃一碗,再有就是……”一桩桩一件件的嘱咐两个丫头。
老太夫人就在一旁故作不满的抱怨,“看看,临走前都要留下两个耳报神监视我,不知道的,还只当她才是主子呢!”
卢嬷嬷嗔道:“您是越老越像小孩儿,我不管着您,还不知道您会作出什么事来呢……”话没说完,瞧见孔琉玥母子四人进来,忙屈膝行礼,“大夫人和几位小主子来了!”
孔琉玥忙还了礼,又上前给老太夫人见了礼,陪着说笑了一回,才亲自携了卢嬷嬷的手回芜香院。
梁妈妈与谢嬷嬷早领着满院的下人候着了,瞧得二人进来,忙都屈膝行礼,孔琉玥于是又将稍稍体面些的人单独给卢嬷嬷介绍了一遍,方吩咐梁妈妈谢嬷嬷亲自送了卢嬷嬷去她的房间。
卢嬷嬷住进芜香院后,果然除了三个孩子的事以外,旁的事从不轻易多言,就连孔琉玥发落了几个亲太夫人一派的丫鬟,捎带也发落了两个老太夫人的人,她都没有二话,一时间就连谢嬷嬷都觉得卢嬷嬷来芜香院,也没什么不好了。
如此过了几日,就到了五月二十五日,尹敏言铺妆的日子。
孔琉玥大早起来,梳洗妆扮了一番后,便去了乐安居给老太夫人辞行。
老太夫人见她穿了象牙白的上衣配翠绿的六幅罗裙,裙角撒绣着几朵白色的牡丹花,乌亮的头发绾了一个半翻髻,只插着一把时下刚流行起来的宝钿象牙梳并一个珍珠发箍,却衬得她肤色如玉,笑靥如花,倒似一朵半开的白牡丹,极是清雅出众,不由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去罢,早去早回!”
“是,祖母。”孔琉玥笑着应了,本想开口说自己打算带了初华一块儿去见见世面的,犹豫了一下,想起尹家人的拜高踩低,到底还是没有开口,辞了老太夫人,被簇拥着去到垂花门外上了车,缓缓往柱国公府驶去。
马车行至柱国公府所在的街道,远远望去,已可瞧见一派的热闹景象。及至近了再看,就更是张灯结彩,焕然一新,朱红色的大门上还贴了两个大大的“喜”字,路人一望便知是在办喜事。
孔琉玥的马车还没行至门前,早有眼尖的家人发现了,忙高声喝道的喝道,迎接的迎接,从大门直接驶进了二门,至垂花门外方停下。
就见霍氏与尹慎言早已领着丫头婆子候在那里了。
几月未见,霍氏的肚子已经显怀了,但看起来一张脸却更尖了,让她平白显得老了几岁,即使穿了华丽的衣裳,戴了华丽的首饰也遮掩不住,也不知道是因为害喜害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不过,与她何干?尹慎言的气色却很是不错,一张小脸白里透红的,看起来日子过得还不差。
双方厮见过后,霍氏与尹慎言便一左一右簇拥着孔琉玥去了尹老太太的慈恩堂。
慈恩堂亦是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景象。
尹大太太与尹二太太都在尹老太太跟前儿服侍,二人都穿戴得十分华丽,惟一不同的,就是一个脸上满满都是笑容,另一个则要勉强得多。
瞧得孔琉玥进来,双方又是好一番厮见,等彼此落了座,丫鬟沏了茶来,孔琉玥方笑问尹老太太道:“老太太这一向身上好?两位舅母身上好?”说完又自己笑道,“瞧我这话问得,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如今府里可是双喜临门,老太太和两位舅母自然都是好得不能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