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想来明儿姑奶奶总该得闲了罢?”
然后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永定侯府的大门前,回到了停在不远处一条小苍里的尹大太太的马车上。
“怎么样?那个丫头可肯见我了?”一见李桥家的上车,尹大太太便迫不及待的问道。
说来柱国公府被夺爵贬官不过才是几日的事,尹大太太瞧着却像是忽然间就老了几十岁似的,就算穿了暗红色对襟长袄,戴了赤金凤钗,有意打扮得十分华丽,依然掩盖不了她的疲态和老态。
尹大太太问完李桥家的,不等她回答,又急声追问道:“怎么样,她到底答不答应见我?你倒是快说啊!”
李桥家的满脸沮丧,摇头小声说道:“永定侯府的门子说,孔姑奶奶正在傅老太夫人跟前儿伺候,委实不得闲,请太太回去……”
“忘恩负义的小娼妇!过河拆桥的白眼狼儿!”话没说完,已被尹大太太挣狞着脸,近乎是咬牙切齿的打断,“当初若没有我们家收养她,好吃好喝的供着她,还想方设法为她谋得了这门亲事,她又怎么可能会有今天?如今她得了势,就转眼不认人了,在我面前也拿起架子来,小娼妇,我等着看你明儿是怎么死的!”
李桥家的闻言,接话也不是,不接话也不是,只得动手斟了一杯茶双手奉上,小心翼翼的道:“车上冷,太太先喝口茶暖暖身子罢。”
一连几日尹大太太的时间都大半耗在了马车上,最初两次好歹还进了永定侯府的门厅,之后就连门厅都进不去了,只能待在马车上。马车上虽有褥子,丫鬟也给她带了手炉脚炉,却依然冷得不行,也因此她才会更恨孔疏玥。若是当初她肯应下帮忙尹谨言选秀,若是在他们与威国公府往来时她肯提醒一声,柱国公府又岂会落到今日这般被夺爵贬官,亲朋都避之不及的下场?她就不信她事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要知道晋王可是奉了圣旨辅佐太子监国的!
说来说去,都是怪他们当初太好心,一收养她便是十年,好吃好喝、金奴银婢的供着,还费心为她寻了好亲事,早知道会有今日,当初她刚进京病得要死要活之时,就该任由她病死了的!
尹大太太气了一回,恨了一回,也知道今日是无论如何见不到孔琉玥了,只得闭上眼睛,忍气吩咐李桥家的:“回去!”
李桥家的闻言,便撩开车帘,命下面跟车的婆子:“回去!”
车子很快驶动起来,尹大太太一路上都阴着脸,没有说一句话,李桥家的自然也不敢说话。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尹大太太一直紧闭着的双眼忽然睁开了,然后撩开了车窗帘的一角。
就见马车正好已行至了尹府所在的街巷,再往前行驶了百十丈,便可以看到尹府的大门了。
五间的兽头大门看起来一如既往的气派,门口的石狮子也一如既往的气派,但往日泰半时候都簇满了轿马的门前空地上,此时却安静得几可罗雀。
这还不是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正门之上原本悬挂的写了“柱国公府”四个大字的烫金匾额,彼时已被另一块匾额所取代,那块匾额上只得两个字“尹府”。
两字之差,天攘地别!
尹大太太看一次那块写着“尹府”俩字的匾额,便会眼前发黑一次,从今以后,她将再不是有二品诰命的柱国公夫人,仅仅只是没品没级的尹大太太!
这一次显然也不例外,尹大太太只看了一眼那块匾额,眼前已是一阵阵发黑。她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克制力,才克制住了自己没有摔东西,而只是放下车帘,又闭上了眼睛。
马车直接驶进西边的角门,又往前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才在垂花门前停了下来。
李桥家的静候了一会儿,见尹大太太犹闭着眼睛,只得凑上前小声说道:“太太,到家了,该下车了……”
尹大太太闻言,方睁开眼睛,没好气说道:“我还能不知道到家了?什么时候我下车不下车,也轮到你一个奴才来管了?”说着一把撩起了车帘。
李桥家的无端没骂,心下虽委屈,却不敢表露出来,还得忙忙凑上前先一步下车,然后扶尹大太太下车。
主仆二人刚下了车,就见尹二太太领着霍氏并尹慎言尹谨言姑嫂几个,被簇拥着急急走了进来。走近之后,尹二太太顾不得行礼,先就急急问道:“大嫂,怎么样,孔丫头她答应帮忙了吗?”
要说尹大太太眼下最恨的人,除了孔琉玥,非尹二太太莫属。若非尹二太太异想天开的想送女儿进宫,若非她巧舌如簧的说动了老太太,使得后者跟着她胡闹,尹家又怎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又怎会害得她的女儿被打入冷宫?当她不知道她一心想送女儿进宫真正的目的呢,说什么‘是为了整个柱国公府好’,说什么‘姐妹两个相互扶持,待早日诞下皇子,我们全家的富贵荣华可就享之不尽了’,全是废话,她根本就是为了要她这个大嫂的强,根本就是为了日后分家时,能多分到一些!
还有脸来问她‘孔丫头答应帮忙了吗?’,呸,一遇上这些抛头露面,没脸没皮的事,就记得她是大嫂,就知道推她去出头了,在老太太面前讨好卖乖要她强挤兑她,平日里明里暗里给她使绊子时,怎不记得她是大嫂?!
因此尹大太太看也没看尹二太太一眼,更不要说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扶了李桥家的,面无表情的越过她便往里走去。
这样轻慢的举动,不啻于当着一众晚辈和下人的面儿,狠狠给了尹二太太一记响亮的耳光,以致她瞬间浓红了脸,气得浑身发抖,只恨不能立即冲到尹大太太面前,去质问她凭什么这么对她!
还是尹谨言死死拉住她,在她耳边近乎耳语般飞快说了一句:“娘是想闹一场,闹得老太太越发不待见我们母女吗?”才让她如梦初醒般清醒过来。
老太太因夺爵贬官一事,已是很不待见她们母女两个,口口声声‘若非因着你们母女,我们家怎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还骂她们是‘败家的根本’、‘扫把星’,连带府里上下几百口子都知道她们母女失了势,待她们已是大不如前。
若是这会儿她再跟大太太闹上一场,想也知道老太太只会更不待见她们,要知道老太太这几日对大太太都是赞不绝口,什么‘深明大义’、‘可怜见的受了委屈’、‘我们这个家还要靠你支撑’……自家老爷心里又只有他那几个狐媚子小妾和她们生的下流种子,待她们母女不过面子情儿,且如今他因被夺了官,正是对她们母女怨恨的时候,想也知道不可能会护着她们,若是再彻底失了老太太的欢心,她们娘儿俩在这府里可就真是无依无靠了!
这样的后果,让尹二太太光是想想,已是不寒而栗,更重要的是,自己惟一的女儿还没有说亲!
当下也再顾不得什么丢脸不丢脸,委屈不委屈,即刻换上笑脸,便忙忙追已被霍氏和尹慎言簇拥着走远了的尹大太太去了。
一直追到快要到尹老太太的慈恩堂了,尹二太太母女方追上了尹大太太,顾不得平息急促的呼吸,尹二太太已赔笑上前,向尹大太太道:“大嫂连日来辛苦了,不知道晚饭想吃什么?我这就让人去做!”
又命尹谨言,“你大伯母累了一日,待会儿你可得好生给你大伯母捏捏。”
“娘放心,女儿知道。”尹谨言甜甜的应了一声,已上前不着痕迹的挤开尹慎言,亲亲热热的挽上了尹大太太的手臂,“大伯母,让小四来扶您。”
尹大太太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母女缘何会忽然这般前倨后恭,心下冷笑她们临时抱佛脚已经晚了之余,对她们母女这般态度倒也十分受用,因拍了拍尹谨言的手似笑非笑道:“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走不动了,怎好劳烦四姑娘亲自来扶?”哼,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跟你那个连儿子都生不出来的娘一样,也敢痴心妄想做娘娘?
尹谨言被她含沙射影的话说得一下子浓红了脸,身体也是明显一僵,片刻方强笑道:“大伯母一点都不老,不过是小四想趁着这机会和大伯母亲近亲近,您可不能戳穿了小四。”一开始虽是强笑,说着说着,倒是越来越自然,语气间也恢复了她平日说话时的娇憨。
尹大太太就暗自冷笑起来,说来也是及了笄该说亲的人了,还成日价的装小姑娘……面上却不显,笑道:“四姑娘肯亲近我这个做伯母的,我高兴来不及呢!说来四姑娘的人品才貌可是咱们家几个女孩儿里最拔尖儿的,也不知道明儿会被哪家有这个福气得了去?”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看了尹二太太一眼。
就见后者眼里飞快闪过一抹怨怼,但仍笑道:“那就要多劳大嫂您这个大伯母操心了!不过,当着孩子们的面儿,毕竟不好说这个,大嫂您看……”
尹大太太余光瞥了一下尹谨言,见其早已作害羞状低下了头去,但身体却明显比方才僵硬,心下闪过一抹快感,佯做出一副失言的样子道:“瞧我,都老糊涂了,当着孩子们的面儿,胡说些什么呢!老太太想必正等着我们呢,我们还是快进去罢!”被夺爵贬官固然让人灰心绝望,但能时不时的挤兑她们母女一下,让她们凡事都需看她的脸色,也算是快事一件了!
一行人到得尹老太太屋里,脸色蜡黄,几日下来便瘦了一圈儿的尹老太太正半身靠在罗汉床的大迎枕上,由翡翠服侍着吃药,屋子里满是浓浓的药味儿,合着墙角青玉雕龙钮三足香炉里散发出来的浓浓檀香味儿,让人只一闻便阵阵发晕,几欲恶心将吐。
但众人却谁也不敢去推窗户,脸上也不敢表露出一丝异样来。
早在尹家接到被夺爵贬官旨意的当日,尹老太太便病倒了,一连请医问药好几日,方好转了些。她是当愤了老封君,在府里说一不二愤了的,平日里已够让人胆寒了,如今又病了,脾气越发的古怪,谁有那个胆子违抗她的命令惹她不高兴去?
一见尹大太太进来,尹老太太便摆手示意翡翠不吃了,就着她的手漱了口后,方强挣着坐起来,急声问道:“怎么样,孔丫头她答应帮忙了吗?”
尹大太太缓缓摇了摇头,满脸祖丧的说道:“不中用,她还是找借口不肯见我……”
话没说完,尹老太太已大力拍起罗汉床来:“忘恩负义的下流种子,白眼儿狼!早知道当初就该任她病死的,如今倒好,辛辛苦苦的教养她一场,为她谋得了好前程,倒反过来不认外家了,下作的小娼妇,以为自己站稳脚跟了,就可以不把外家放在眼里了?我看她能得意到几时!”
尹老太太气得直喘粗气,骂了孔琉玥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的恨恨道:“她以为她攀上了高技儿,如今外家出了事,就可以高高挂起的置身事外了?休想,我明儿就去衡门告她不孝去!我看她到时候还怎么得意!”
尹老太太方才骂孔琉玥时,众人还时不时会在她喘气的空挡,小心翼翼的劝上她几句,让她不要气坏了身体,但在听得她说要去衙门告孔琉玥不孝后,众人都不约而同的没了话,齐齐低垂下了头去。
世人都知嫁出去的女儿犹如泼出去的水,就算要告不孝也告不到女儿头上,更何况只是名义上的外孙女?更何况如今自家被夺了爵,永定侯府却正是如日中天之势,没的白惹人笑话儿,自取其辱!
尹老太太说着说着,许是也知道自己这话儿有多么不靠谱,到底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心里终究憋了一股气,因又恨声说道:“我不告那个死丫头,告老三两口子去总行罢?也有母亲生病了,做儿子儿媳的不回来侍疾于床前,反在外面自己迫运快活的?我倒要问问,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一席话,说得众人继续无语,尤其是尹大太太。老三一家是去外面逍遥快活的吗?人家那是外放去做官儿的,就算告到衙门,理亏的也不会是他们。反倒是如今他们家被夺了爵贬了官,等于是一介白丁了,惟独老三家没被连累还做了官儿,就算只是区区七品,以前他们正眼都不看一眼的小官儿,以后极有可能也只有他们依靠人家的份儿了,他们除非是傻了,才会在这个时候去得罪人家!
说来说去,还是怪老太太老糊涂了,才会害他们落到今日的下场,等这件事过了,以后府里的大情小事,她都要牢牢抓在自己手上!
——六月时,尹三老爷在两位兄长的多方努力下,补了蜀地一个小县城的知县一职,虽只是七品小官儿,尹三老爷夫妇也很满足了,欢欢喜喜带了两个儿子并几房家人去上任,没想到此番倒是侥幸免于被连累。
见众人都不说话,尹老太太说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起来,且亦累得慌,于是靠到大迎枕上,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下面尹大太太见状,犹豫了片刻,想着问题终究还要解决,说不得只能强忍着不满和怨怼问道:“娘,您看……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尹老太太被问得眼前发黑,一阵心烦意乱,睁开眼睛没好气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尹大太太就不敢再说了,低下了头去。
尹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想着若不趁现下将爵位挣回来,以后再想挣回来只会更难,万不能因为一时激愤,就坏了大事,因放缓了语气说道:“这事儿说到底,还是得落到孔丫头身上去,才能有转圈的余地……”
永定侯府如今正是如日中天,晋王爷在皇上面前比之先前体面更甚,只要晋王爷肯帮忙在皇上面前美言一句,比旁人说十句百句都管用。更何况他们也找不到旁人可以帮忙了,往日那些亲朋世交好起来时,跟他们真像一家人似的,一旦他们家遭了难,却躲得比谁都快,甚至连她们婆媳几个的娘家,包括尹敏言的夫家都躲得远远儿的,连封代为求情的折子都不肯帮忙上……除了去求孔琉玥,他们其实根本就无路可走了!
尹大太太被尹老太太说得面露难色,她何尝不知道眼下他们惟一的希望就是孔琉玥了?可是,“……孔丫头她,根本就避而不见,我们总不能硬闯罢?”
“怎么可能硬闯?”尹老太太叹气,“更何况硬闯也不一定就能闯进去!还是备了礼物再去几次罢,指不定去的次数一多,她见咱们的心城,就肯通融了呢?”
说得倒是容易!尹大太太暗自冷哼,面上却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我也是这样意思,但只……该派谁去?我这个名义上的舅母面子显然不够……要不,娘您亲自走一遭儿?那丫头打小儿跟着您老人家,跟您不是亲祖孙,胜似亲祖孙,指不定您老人家的话儿她还听得进去几分!”那么会说,也亲自尝尝那种低三下四求人的屈辱滋味儿去!
尹老太太跟尹大太太做婆媳做了二十几年,如何不知道这几日大儿媳心里一直怨着自己?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抱后悔的,早知道就不该为了跟孔疏玥争一时之气—找上威国公府的’那威国公府又不是今上真正的舅家,哪里靠得住?他们柱国公府明哲保身了这么久,却在最后关头淌进了那滩浑水中去,且还是自己上赶着去的,她当时可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了!
只是她要强了一辈子,又岂肯到老来反在儿媳面前示弱?因咳嗽了几声,才有气无力的说道:“我病成这样,漫说经不得车轿颠簸,这样裹着病气进门,对主人家也不敬……明儿仍你去罢,带了你二弟妹和三丫头四丫头去,指不定人一多,孔丫头一念及旧情,心就软了肯帮忙了呢?”
就算知道如今是“情势比人强”,要让她亲自登门去求曾经在她手底下讨生活的小丫头,她一样做不到!
尹大太太早猜到婆婆会这么说了,她也不是定要尹老太太去求孔琉玥,真要她带病去了,尹大老爷头一个就饶不了她。她只是在孔琉玥那里受了气,想白挤兑挤兑尹老太太罢了!
因此闻得尹老太太的话,虽仍满心的不满和怨怼,却仍顺水推舟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