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娘家的事,必须以她的意见为主,因此饶是晋王再心疼,也只能先强压下心疼,与她商量正事,“既然好多了,能不能起身来,我们一块儿去花厅里,与子纲和小弟妹一起,商量商量后面的事情该怎么安排?”
是啊,还有很多事要等着安排,像待会儿要以什么借口使人回去跟祖母说她留下了弟妹,像明儿该由谁去把这件事告知祖母并三个孩子,还有过几日迎接煦之灵柩操办丧事等诸事……晋王妃深知自己眼下根本就没有伤心并疗伤的时间和权利,因此闻得丈夫的话后,毫不犹豫就应道:“你先去把子纲请到花厅里,我换身衣服,很快就到。”
又看向韩青瑶道:“瑶瑶,劳烦你稍坐片刻,我很快就收抬好,我们一块儿过去。”
韩青瑶见她说话间,背脊已不自觉的挺直了不少,脸上虽仍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却一下子有了几分生气,端的是又心酸又佩服,晋王妃真的是一位好姐姐,好得不能再好的姐姐!
果然韩青瑶只稍坐了片刻,晋王妃便换好衣衫从净房出来了。她穿得很素净,头上更是一应钗环俱无,只在髻间簪了一朵小小的白色珠花,看起来越显单薄,所幸精神瞧着还不错。
妯妯二人一路无话的被簇拥着到得花厅里,就见晋王和赵天朗俱已侯在那里了,兄弟两个也是没有说话,花厅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一见晋王妃和韩青瑶进来,赵天朗便站了起来,几步走到她们面前—先低声向晋王妃道:“九嫂,这个时候,你可更要保重身体才是,不然……”有些不忍心再说下去。
晋王妃自然猜得到他的未竟之意,点头也低低的说道:“你放心,我明白的,我一定不会让自己倒下的!倒是让你和瑶瑶受累,我心里委实过意不去!”
话音网落,赵天朗已接道:“九嫂说的是什么话!于公来讲,傅大哥是为大秦为赵家天下牺牲的,我身为赵家子孙,做什么都是该的;于私来讲,傅大哥不但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更是我和瑶瑶的妹夫,是我们的亲人,能为他尽一份绵薄之力,是我们应该的!别说我们,大秦千千万万的百姓也都会永远记住傅大哥,会愿意为他尽一份心力的!”
韩青瑶忙也附和道:“是啊九嫂,大家都是一家人,您实在是太见外了!”
晋王妃就惨笑了一下,“说什么大秦千千万万的百姓会记住他……我要他们记住他做什么,他们记住他,他就可以活过来吗?”说着仰起头来,试图将眼角已成形的泪意都逼回去。
短短一句话,说得在场的其他三人都是心痛难耐,晋王因上前揽住了晋王妃的肩膀,低声说道:“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还是想想祖母和孩子们那里,该要怎么跟他们说罢?”
话音刚落,晋王妃已先大声说道:“不行,祖母那里暂时还不能告诉,她老人家本就病了这么些时日了,我怕她知道这个消息后,承受不住打击……还有孩子们,他们都还那么小,连弟妹一个成人都承受不住,他们也一定承受不住的……”
晋王闻言,一脸的难色,“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就算我们能暂时瞒住祖母和孩子们,等到灵柩回京之日,他们终究还是会知道的,而且……还要办丧事,岂是想瞒就瞒得了的?”
赵天朗也附和道:“是啊,根本就瞒不住,不但瞒不到灵柩回京之日,只怕就这几日都未必瞒得住,玥儿妹妹可是侯府的当家主母,总不能一直留在王府罢?留一天半日的还好说,时间一长,老太夫人自然会动疑,指不定还会使人来问,到时候岂非露馅儿了?不能留在王府,可也不能回去,先不说玥儿妹妹病得极重,能不能挪动颠簸,回去后请医问药,还有她精神这般葳蕤,一样露馅儿。所以这事儿,宜早不宜迟,我觉得还是该趁早让老太夫人和孩子们知道!”
二人好说歹说,晋王妃都死活不松口,“我知道事情瞒不了多久,可能多瞒哪怕一日,都比直接去告诉祖母和孩子们的强!煦之的亲卫还没放弃找他,仍昼夜不停的在寻找,只要能多瞒一日,找到他的机会便会增加一分……可怜他英推一世,到头来却连尸首都找不到,我真是一想到此就心如刀割,相信祖母和孩子们也会跟我一样的……”
晋王妃说着,忍不住用帕子捂住嘴,又无声的啜泣起来。
看在晋王和赵天朗眼里,便是有再多的话,也再不忍心说出口了。
韩青瑶在一旁见晋王妃难过,同为女人,倒是更能理解她的感受,想了想,因说道:“要不,就依九嫂的,过几日再说?至于老太夫人那里见玥儿妹妹几日不回去,不如让娘出面试试,就说玥儿妹妹今日来瞧过九嫂后,因见时候还早,想着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娘了,所以又取道去了一趟庆王府给娘请安。却没想到娘见了玥儿妹妹后十分高兴,想着娘儿两个才分开了三个多月,心中委实记挂,很想厮守几日,因此留下玥儿妹妹了?就让周嬷嬷去说,料想老太夫人不会动疑。”
赵天朗闻言,先是点头,“这个主意好。”随即却皱起了眉头,“可是这又瞒得了几日呢?”
不待韩青瑶开口,晋王妃已先说道:“瞒得了几日算几日!我这就使人求见王婶去!”又低声道,“至于……丧事所需要的一应东西,我这边可以让人先准备着,等到时候灵柩一运回来,直接送到侯府去便可以用了……”
韩青瑶想了想,道:“九嫂还是别使人去求见娘了,娘还不知道这件事,子纲怕娘难过,并没告诉她。还是我亲自回去一趟罢,顺便再收抬一些我和子纲日常的衣衫用具来……玥儿那个样子,我不就近守着她,委实不放心,只是要麻烦九嫂使人扫扫一间屋子出来供我们暂住了。”
晋王妃正有此意,她跟晋王一样,知道眼下若是永定侯府再失去孔琉玥,就算还有她这个大姑奶奶,整个天也真的只有塌了,而孔琉玥向来跟韩青瑶要好,她悲伤成那样,也只有韩青瑶才能安慰她,因此很希望韩青瑶能暂时留下来。
只是想着赵天朗和韩青瑶才新婚四个多月,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有些开不了那个口罢了,这会子既然韩青瑶主动提出来了,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忙不迭便应下了:“不麻烦不麻烦,你和子纲能在这里小住,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这就使人给你们收抬院落去。”
等晋王妃吩咐完陶妈妈回来后,晋王方把四人当前要做的事简要做了一番安排,“当务之急,就是别让弟妹憋坏了自己的身体,小弟妹,你跟弟妹向来要好,眼下只有你的话她还能听进去几分,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有没有问题?”
“九哥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玥儿妹妹的!”就算晋王不说,韩青瑶也会这么做的。
晋王点点头,又看向晋王妃道:“阿如,弟妹有小弟妹照顾,你却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你不但要照顾好自己,还要准备丧事所需要的一应东西,还有要稳住侯府那边的形式,让弟妹屋里的人都不要乱说,明白吗?”
晋王妃听到那句‘你却只能自己照顾自己’,差点儿就没忍住又掉下泪来,忙强自逼了回去,应道:“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晋王心疼的看了她一眼,方又看向赵天朗道:“至于子纲你和我,我们两个要做的,便是尽快为煦之请封谥号,随时做好去城外迎接灵柩的准备,再就是看什么时候合适为镕哥儿请封,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能一日无主!”
“但凭九哥吩咐!”赵天朗心情沉痛的应道。
当下四人又简要商量了一些细节问题后,方各自散了,分头忙活儿各自的去了。
夜,一望无际的夜。
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玥儿救我,玥儿救我,玥儿救我……”
孔琉玥提着一盏灯笼走在黑暗里,耳边满是傅城恒一声接一声的呼救声,但无论她怎么努力,她都找不到傅城恒在哪里,每每都是当她循声离他的声音越来越近之时,声音忽然又远了,让她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
她不由急了,尝试着叫起他的名字来:“傅城恒——”
但当她叫了之后,她才惊恐的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来,无论她怎么努力,她都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玥儿救我,玥儿救我,玥儿救我……”
傅城恒却仍在一声接一声的呼救。
孔琉玥又尝试了几次叫他的名字,却发现自己仍是叫不出声来,只得放弃,继续采用方才的办法,循着声音找寻起他来。
又找了不知道多久,孔琉玥终于发现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她大喜过望,忙加快速度往前跑去,她终于找到他了!
但孔琉玥依然发不出声音来,万幸她离傅城恒已经越来越近,近到一伸手就可以拍上他的肩膀,够上他了。
她于是伸出手,轻拍了傅城恒的肩膀一下,而他也终于转过头来,正对上了她。
只是下一瞬,她已不受控制的尖叫起来:“啊——”
这一次—她终于能发出声音来了。……
孔琉玥紧闭双眼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很想赶紧睡着再回到刚才的梦里去,但嘴角却很快尝到了眼泪威威涩涩的味道。她又梦见傅城恒了,梦见他一声一声的向她呼救“玥儿救我”,梦见他满头满脸的血,梦见他死不瞑目!
可是即便这样,她也依然不愿意醒起来,依然想立刻再回到刚才的梦境里,只因只有在梦里,她才能再次见到傅城恒,再次见到活生生的他!
与此同时,在离上京几千里以外的同一片天空下,一间简陋的茅草房里,一男一女两名衣衫槛楼的老者正在给一名人事不省的伤者清洗伤口,那伤者嘴里还不停的低咱着四个字“玥儿救我”,只不过他的声音太小,以致那两名老者都没有听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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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天短,不过才申末百初,天已堪堪黑透了。
孔琉玥紧闭双眼躺在床上,呼吸清浅得近乎听不见,身上盖的棉被也几乎没有任何起伏,瞧得倒像是正熟睡一般。
但无论是珊瑚璎珞还是奉了晋王妃之命来照料的陶妈妈,都不敢掉以轻心,每隔上半盏茶的时间,便会轻声轻脚的近来看看,直到看到孔琉玥仍然“睡容”安详,并没有什么过激的行为后,才会放心的出去,等再过半盏茶的时间,又再进来。
孔琉玥恍恍惚惚知道隔不了一会儿便会有人进来,但她却由始至终都未睁开过眼睛。她拼了命的想再睡着,想再入梦,只因那样就可以再见到傅城恒,奈何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越是想入梦,反而思堵越清醒,而越清醒,脑袋和心口就越痛,痛得她都不想再活下去了“……见过王妃,世子妃。”
外间隐隐掉掉传来珊瑚璎珞的声音,然后便是一阵清浅的脚步声,再然后,孔琉玥感觉到有人在自己床前坐下了,不过不是韩青瑶,应该是晋王妃。
她正犹豫要不要睁开眼睛跟晋王妃说几句话,好让她放心,毕竟失去至亲的除了自己还有她,她心里的伤痛绝不会比自己少一丝一毫,如今却还要反过来宽慰自己,也够不容易就是了!
就听得那人缓缓开了口:“玥儿,是娘来了!”竟不是晋王妃,而是庆王妃!
庆王妃柔声说道:“好孩子,发生了这样的事,娘知道你心里难过,娘心里又何尝不难过?娘才听你嫂子提及时,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事情既已发生了,再难过再悲痛,终究于事无补,也改变不了事情的结局,不如尽量忘了罢,……活着的人终究还得活下去!”
是,再难过再悲痛也于事无补,活着的人终究还得活下去,可到底要怎么活下去?失去了傅城恒的她到底要怎么活下去?
孔琉玥心如刀绞,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或许可以轻易抹去,可他刻在亲人爱上心上的印迹要怎么抹去?那些印迹都已实实在在刻在心上了,岂是想抹去就能抹去得掉,想忘就能忘得掉的?且她也不愿意抹去不愿意忘掉,她真害怕几十年过后,所有人,包括傅城恒的三个孩子,都已记不得傅城恒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一天的到来,就算世上所有人都忘了他,她也一定要记得他,至死不休!
庆王妃知道孔琉玥醒着,她虽一直没睁开过眼睛,但她的眼皮明显动了几下,显然她正是醒着的。不过想想也是,才遭逢了这样灭顶的打击,换做谁也是轻易睡不着,甚至做出任何过激的举动都不稀奇,可她却仅仅只是这样躺着,连才遭逢了这样的不幸都不忘为人着想,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
也正因为此,庆王妃才会更心疼孔琉玥。这么能干善良聪明懂事的孩子,上天却偏偏待她如此不公,真是由不得人不感叹一句“造化不公”!
拭了拭眼角不自觉滑出来的泪,庆王妃继续柔声说道:“好孩子,娘知道一时半会儿间要让你走出来太强人所难,娘也没想过要勉强你。娘只想告诉你,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不仅仅只有爱情才是最重要的,亲情、友情、责任还有义务,这些也都同样重要。你是没有了煦之,可你还有我这个娘,有子纲和瑶瑶这对兄嫂,有小九和淡如这对姐姐姐夫,还有老太夫人和三个孩子,还有整个永定侯府!”
顿了一顿,“虽说我们的母女情分才只得短短三个多月,我心里却是真心拿那你当女儿看待的,不是因为瑶瑶的关系,单纯只是因为你值得我疼,你难道就忍心我一把年记了,还要整日的为你难过,为你担心吗?既然我们已经是母女了,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对我有一份责任吗?再说瑶瑶,她不仅是你的嫂子,更是你的姐妹,可以说在她心里,连我们这些真正的亲人都要倒退一席之地,她对你不仅有友情,更有亲情,你难道不觉得你对她也有一份责任?还有淡如,她待你如何,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再就是老太夫人和三个孩子,你身为人媳和人母,不用说对他们的责任和义务更重,你如果倒下了,你让他们怎么办?所以越是这个时候,你越要坚强,越要挺直了脊梁,勇敢的承担起你该承担的责任,勇敢的去迎接上天对你的打击,生活得更好,你明白吗?”
孔琉玥暗自苦笑,上天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多了,她已经被压弯了脊梁,被推毁了勇敢,被崩坏了信念,再也承受不住了!
又听得庆王妃说道:“相信你也听说过一些当年我和你父王的旧事罢?当年我也就跟你和瑶瑶差不多的年纪,蒙先皇指婚给你父王,后又无意见过他一面,见他丰神俊朗,风度翩翩,想着自己即将嫁给这样一个人,我心里又岂会没有过期待和憧憬?但事实却是,他早已有心爱的人了,为了那个人,甚至不惜违抗圣旨,及至我过门后,更是只在大婚当夜进了我的房门,之后便二十年未再踏进我的房门一步,只宠着他的心爱人,让我成为全京城的笑柄!遭逢那样的奇耻大辱,一开始我以为自己会活不下去的,后来又遭遇了几次更过分的事,让我更加觉得活不下去,可我依然活了下来,不但活了下来,还活得比那些曾肆意伤害过带过我耻辱的人更久更快乐,连你们外祖母都说我,是个有后福的人!”
庆王妃接过韩青瑶适时奉上的茶,抿了两口,才继续把未说完的话说完了,“所以玥儿,你也得坚强快乐的活下去,才能享受到以后的大福,你明白吗?”
她要那些所谓的后福做什么?她只要傅城恒活着,哪怕折她二十年、三十年的寿甚至让她明天就死了,她也只要傅城恒活着!
孔疏玥想到这里,忽然无端生出了几分对傅城恒的怨怼来,他倒是好,走了也就一了百了了,把痛苦和绝望全都扔给了他,让她只要活着,就只能依靠昔日的回忆度日,他真的是好狠心,好残忍!
她不由在被褥下攥紧了拳头,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问,为什么先死的人不是她?如果先死的人是她,那她今日就不用再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