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妈妈才领着沈嬷嬷离开,二夫人来了。
她将一张洒金的笺子递给孔琉玥,“大嫂,这是年夜饭的菜单,您看一下还有什么不足或是需要增补的地方?再就是正月里吃年酒的日子我并没拟,咱们家如今毕竟……正值孝期,理由倒也现成,至多初三款待一下几位姑奶奶也就罢了。”
孔琉玥接过笺子,见其上拟的菜品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与去年她拟的大同小异,只分量相应要少一些,因点头道:“二弟妹方方面面都考虑得极周全了,我没什么需要增补的,就按这方子来罢。”
顿了一顿,又道,“咱们家如今正值孝期,的确不该去别人家吃年酒,也不该请了别人来咱们家吃年酒,如此一来,空闲的时间自然比往年多得多。我看不必等到初三请姑奶奶们归宁了,初二正正好,等初二姑奶奶们回过门后,初三日我们也好回娘家当姑奶奶去!”
二夫人闻言,眼里闪过一抹喜色,但转瞬即逝,“既是如此,我只吩咐他们准备初二一日的戏酒即可。”
“戏就免了罢,”孔琉玥想了想,摇头道:“叫两个女先儿来说书即可。不过大人能委屈,孩子却不能委屈,让他们按往年的分量,准备足够的烟花爆竹,一来让孩子们乐和乐和,二来……也当是去去咱们家的晦气,希望咱们家自此便否极泰来,繁盛兴旺!”
二夫人一一应了,又道:“二十八日给下人们散的赏钱和新衣衫都准备妥了,只是祖母身体不好,大哥又……,到时候看要怎么散?”
这倒是个问题……孔琉玥微微蹙眉,她身为当家主母,按说该由她来散,可总不能连个男主子都没有,然下剩的两个成年男主子都是小叔子,这种场合,岂有大嫂跟小叔子一块儿出面的理?又不能让二爷和二夫人一起散,傅希恒毕竟只是庶子。
孔琉玥沉吟片刻,忽然想到了傅镕,“镕哥儿既已封了世子,也是时候该学着接触这些事了,到时候就由镕哥儿跟我一块儿散罢。”
二夫人闻言,眼前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三少爷,还是大嫂虑得周全。”虽说只是暂代孔琉玥管家,于二夫人一个庶子媳妇且也是永定侯府惟一的庶子媳妇来讲,也已是难得露脸和荣耀的机会,要知道从前她在侯府向来都形同隐形,根本若有似无的。
若是换了旁人像她这样忽然得了这般露脸的机会,不说得意忘形,至少也会意满志得,言谈举止间多少带出几分轻狂来。但二夫人却仍是以前怎么样,如今仍怎么样,半点不因为忽然管了家就作威作福,亦不趁机去想那些不该自家想的不属于自家的东西,皆因她比谁都知道知足常乐的道理!
所以对孔琉玥舍他们夫妻不用,反而让傅镕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出风头的决定,她是真心没有半点异议。
而孔琉玥也正是因为约莫了解他们夫妇的人品,知道他们不会做趁火打劫的事,所以才会放心把家计交给他们的。
转眼便到了腊月二十八日。
清晨孔琉玥起来,有意打扮得比往日华丽些,又亲去傅镕的屋子瞧过他的衣装后,娘儿两个方一道用了早饭,被簇拥着去了乐安居。
老太夫人还没起身,孔琉玥照例隔着门帘给老人家请了安,便与傅镕复又披好斗篷,去到外间,按花名册给阖府的下人们散起新衣衫和赏钱来。
次日起来,阖府又换了门神、联对、桂牌,新油了桃符,还在所有抄手游廊下都换了红灯笼,看起来一派喜庆景象,年的味道也越发浓了。
孔琉玥看着这派焕然一新的景象,却半点高兴不起来。她想到了去年的这个时候,当时她和傅城恒正是蜜里调油之际,情到浓时,她甚至不止一次在心里祈求上苍,一定要让他们一直那样幸福下去,只可惜才不过短短一年,她已尝尽了爱和恨的滋味,到如今,更已是真真正正的物是人非!
大年三十,永定侯府照例要开祠堂祭祖。
老太夫人虽一直在病中,到了这一日,也打早便起了身,换了一身宝蓝色绣白鹤的袍子,头戴一领当中嵌了颗光滑圆润东珠的同色抹额,由卢嬷嬷和连翘等人服侍着坐到了乐安居正厅的罗汉床上,看起来极有精神。
女眷自孔琉玥以下,男丁自傅镕傅希恒以下,俱已早早衣装一新的侯在厅里了,一瞧得老太夫人进来,忙都齐齐行礼:“给祖母(太祖母)拜年!”
老太夫人兴致极高,呵呵笑着让大家起来,然后依次发红包。
轮到孔琉玥时,老太夫人不由有些吃惊,只当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最近老大媳妇天天都过来给自己请安,怎么自己愣是没发现她瘦了这么多呢?因忙觑眼又细看了一回,见孔琉玥的的确确瘦得都快脱形了,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淡了许多,片刻方叹道:“老大媳妇,这阵子你身上本就不好,还要备办年事,真真是辛苦了!你放心,你的辛苦祖母都是记在了心上的!”
孔琉玥乍见老太夫人变脸,已猜到她会问自己缘何瘦了那么多,心里都已想好该怎么回答她了,没想到老人家倒已先给她找好了借口,因顺势笑说道:“祖母既说将孙媳的辛苦都记在心上了,大节下的,缘何就舍不得多赏孙媳一个红包,让孙媳多讨一个好彩头呢?可见是哄别媳玩儿的!”
说得老太夫人一怔,随即便呵呵笑了起来:“你这程子这般辛苦,别说多赏你一个红包,凭赏你什么,都是该的。要不等过几日得了闲,让你卢嬷嬷带着你去我库里,你看中什么便拿什么去可好啊?”
孔琉玥就拿眼四下里扫了一围儿,“祖母这话大家伙儿可都是听见是您老人家自己先说出口的,可不是我话赶话赶出来的,您可别事后一想,都怪那老大媳妇,害我白白折损了许多宝贝,肉疼得睡不着觉才好呢!”
一语未了,满屋子的人都已忍不住笑了起来,老太夫人更是欢喜非常,道:“既是我自己先开的口,断然没有反悔的理儿,你明儿只管放心挑去!”又看向其余众人,“你们到时候也跟着挑去,不过我丑话可说在前头,你们每个人只许挑一件,不然我可就真要肉疼得睡不着了!”
深知老太夫人有那个能力当散财童子,众人乐得逗她开心,都摩拳擦掌的凑趣道:“那我们可不客气了,一定要费心挑一件好宝贝才是!”
卢嬷嬷见老太夫人难得这么高兴,故意板着脸也凑趣,“您老人家这会儿答应得倒是痛快,等明儿真瞧着宝贝一样一样的被几位爷和夫人并少爷姑娘们带走时,可别守着我抱怨啊!”
老太夫人闻言,好气又好笑,有意压低了声音道:“等不到明儿,我这会子已经在后悔了,奈何话已说出口,要后悔也来不及了,偏你还来怄我!”
说得众人哄堂大笑,屋子里的气氛也越发的热烈。
中午饭是在老太夫人屋里吃的,不用想也知道该是何等的丰盛。去年韩青瑶帮忙拟的菜单,今年有大半都出现在了饭桌上,只是有些韩青瑶的私房菜永定侯府的厨子不知道,所以才没做出来罢了。
饭后,大家移至暖阁里吃毕茶,便分坐着青帷小油车,前呼后拥的去了祠堂。
因为傅城恒不在,主祭献爵的重任只能由傅镕这个世子来承担,傅希恒和傅颐恒虽是叔叔,毕竟位分上及不上傅镕,因此二人只负责捧帛和奠酒。
等到叔侄几个完事后,便轮到老太夫人带领孔琉玥和二夫人,到列祖遗像前供奉祭品了。
老太夫人身体不好,行动不便,因只在第一代祖宗的遗像前意思意思的供奉了一下,余下的都交给了孔琉玥和二夫人去供奉。
抽姓二人都是满脸的肃穆,一举一动都不敢有丝毫的马虎,惟恐出了岔子,亵渎了列祖列宗。
屋外侍立的丫头婆子们就更是悄无声息,大气不敢出。
但这份安静肃穆,却很快被打破了。
有婆子急匆匆跑了过来,在门口行礼禀道:“回老太夫人,三爷并族中众位老爷们来了,正往祠堂这边来。”
傅旭恒和族老们一块儿来了?他们是什么时候走到一块儿的?孔琉玥的心里攸地浮上一股不祥的预感来,看了一眼侍立在门外的梁妈妈。 就见向来在人前喜怒都不形于色的梁妈妈脸上分明有气急败坏闪过,孔琉玥越发肯定傅旭恒这会儿过来没好事,且这事儿梁妈妈事先势必知道几分,因借口安排众族老的茶点,走到门外附耳对梁妈妈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
梁妈妈早在乍一闻得那婆子来回傅旭恒进府来了时,已是火大不已,却也知道此事不能全怪门房,他们虽敢拦傅旭恒,却不敢拦众位族老,可不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跟着众族老登堂入室?而以梁妈妈的精明,孔琉玥既能猜到傅旭恒这会儿过来没好事,她自然也能猜到,因在听完孔琉玥的吩咐后,立刻便离开祠堂,依言悄悄安排去了。
而另一边,老太夫人在闻得傅旭恒和众族老们一块儿来了后,脸上也有惊愕之色闪过,但稍纵即逝,随即便面色如常的吩咐傅希恒和傅颐恒,“你们兄弟两个,迎迎族中众位长辈去!”
“是,祖母。”兄弟二人忙拱手应了,自退出祠堂迎人去了。
这里老太夫人方看向神色晦暗不明的孔琉玥,拍了拍她的手,沉声道:“你放心,不论发生什么,万事还有祖母在!”
孔琉玥闻言,未知可否。正是因为有老太夫人在,她才更不放心,怕她待会儿又忍不住心软,不然又岂会凭白多出这一次又一次的麻烦?
片刻过后,就见一群人浩浩荡荡走了过来,侍立在门外的众丫头婆子忙都低头屈膝行礼,待众人都进了祠堂之后,方站起身来,仍悄无声息的侍立在原地。
老太夫人已几步迎了上前,笑着给众族老见礼:“老婆子先给各种叔伯兄弟拜年了!只不知各种叔伯兄弟这会儿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众族老先给老太夫人还了礼,又受了众小辈的礼,方由打头的二叔公笑向老太夫人道:“按说老嫂子这边供着祖宗,忙得什么似的,今儿个我们不该来叨扰的,但只兹事体大,耽搁不得,说不得只能过来给老嫂子添麻烦了!”
“诶,”老太夫人笑道,“既然二哥都说兹事体大,耽搁不得,可见真是大事,又何来给我添麻烦之说?二哥但说无妨!”
二叔公便点点头,“既是如此,那我便直说了。老嫂子深居简出可能不知道,近来京城里颇多流言,都是与宗妇孔氏有关的。有说孔氏……”
话才刚起了个头,已被老太夫人似笑非笑的打断:“二哥既然都说了是‘流言’,又能有几分可信度?不过是那起子烂了舌根的混账东西在胡编瞎造罢了,二哥见多识广,德高望重,难道也信?”
一席话,说得二叔公眼里闪过一抹尴尬之色,但随即便说道:“我原也不信的,但大家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由不得我不信。老嫂子且容我把话说完,再来判定那些人是不是在浑说可好?”
当着这么多人,老太夫人也不好太驳二叔公的面子,只得点头道:“既是如此,二哥请讲。”
二叔公便说道:“近来京城里十停人倒有七停人在说孔氏的嘴,有说她忘恩负义过河折桥的,有说她身有旧疾根本不能为夫家传宗接代的,还有说她命犯孤星,克父克母克父克一切亲人的……简直就是说什么的都有!”
二叔公说到这里,有意顿了一顿,大有深意的看了一脸平静,当然在他看在是故作平静的孔琉玥一眼,才又说道:“过河折桥忘恩负义我们且先不论了,那柱国公府虽养育了她一场,恩重如山,毕竟不是她真正的外家,大难临头时,连夫妻尚且各自飞呢,她不理会他们的死活,原也是人之常情;身有旧疾不能为夫家传宗接代我们也不论了,毕竟侯爷已经有世子爷一子了,香火传承已经有了保障,她若是不能为侯爷再添子嗣,指不定还是傅家的福气;但命犯孤星这点,咱们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揭过,她父母早亡大家都是知道的,如今又轮到侯爷了,谁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为了老嫂子一房的性命安危,为了傅氏阖族上下的性命安危,我今儿个说不得要做一回恶人,提议将孔氏休离出傅家了,不知众位叔伯兄弟意下如何?”
人是跟他一块儿来的,对他的提议又岂会有异议?他们根本就是一早便商量好,而且必定收了傅旭恒好处的,她跟他们打过交道,还能不知道他们究竟有多贪婪,有多见钱眼开!
孔琉玥就冷笑起来,想不到这位看起来一脸忠厚慈祥的二叔公,信口雌黄起来也是头头是道。先说不论她‘忘恩负义过河折桥’了,却随即便点明柱国公养她一场,对她‘恩重如山’,还拿大难临头时连夫妻尚且各自飞来‘好心’的为她开脱;又说不论她‘身有旧疾不能为夫家传宗接代’,却随即便拿她不能生指不定还是傅家的福气来挤兑她;最后更是过分,说她克父克母克夫克一切亲人,提出要休了她,真当她是死人,可以由得他们摆布不成?”冷笑之余,孔琉玥冷冷看了一眼旁边自进来之后还未开过口的傅旭恒一眼,方要开口驳二叔公的话,就听得二夫人的惊呼:“祖母,您怎么了?您可不要吓我们……”
众人包括孔琉玥在内,都忙循声望了过去,就见老太夫人正面白如纸的靠在二夫人肩上,呼吸急促,浑身颤抖,看起来似是受了极大的惊吓,随时都有可能会晕过去一般。
孔琉玥的心一紧,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二叔公方才那席话已有意无意点明了傅城恒已不在之事,她因太过生气,一时竟未注意到,老太夫人必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大受打击的。因忙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撑住老太夫人另一边身体的同时,已飞快探上了她的脉搏。
然老太夫人却不知忽然间哪里来的力量,根本没等她的手挨上她的脉搏,竟已强撑着又站了起来,只除了面色仍有些苍白以外,瞧着倒是与方才并无二致。
老太夫人直直看向二叔公,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单凭这些流言蜚语,二哥就想做主休掉我永定侯府的当家主母,堂堂一品诰命夫人,傅氏一族的宗妇,二哥不觉得难以服众吗?还是二哥觉得,傅氏这么大一个宗族,单凭你一个人,就可以做主?”
老太夫人毕竟出身皇室,又当了这么多年老封君,一旦板起脸来,自然有一股久居上位者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端凝和威压,尤其她的目光,就更是极具穿透力和震慑力,以致二叔公被她这么一看,再被她这么一问,一时间竟有些招架不住,只能怔愣在了原地。
片刻,还是旁边一位族老扯了他的衣角一下,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迎上老太夫人的目光,有些讪讪又有些得意的说道:“老嫂子说得对,单凭我一个人的确做不了这个主,但如果我们这些族老都赞成休孔氏,老嫂子你也无话可说!”说着四下扫一围众族老,“大家说是不是?”
方才那位扯他衣角的族老第一个便附和道:“孔氏毕竟已经与老嫂子您相处了一年多,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您一时间舍她不得也是人之常情,但孔氏命犯孤星也是不争的事实,已先后克死了她的父母,如今又害得侯爷……,老嫂子您可不能因为一时心软,就连大局都不顾了,任由她再害其他人!”
其余众人也纷纷附和:“是啊,老嫂子,此等不祥之人,早该将其休弃驱逐出傅家了,若是一早就将其休了,指不定侯爷此番也就不会罹难了。今儿无论老嫂子怎么伤心,怎么舍不得,我们都要为傅氏除去此害……”
而自进来后便一直未开过口的傅旭恒此时也开了口,却是张口便嚎啕大哭,“大哥,您死得好惨好冤啊,明明您就武艺超群,智谋过人,不然也不会被公推为‘大秦第一猛将’,打个把个西番蛮夷,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就因为娶妻不贤,娶了个扫把星回来,才会害得您明明就打了大胜仗,却在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