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连呼出的气都热热的,照理这天气再热,晨间好歹还是有几分凉爽的,可他热成这样,也不知他到底练了几回合枪?孔琉玥因忙命人备水服侍他沐浴,又趁他沐浴前的空隙,不着痕迹检查了一回他的腿,见并无异样后,方放下心来,去到外间,问起三个孩子来,“三位主子可都起了?镕哥儿今儿个不必去学堂,可以起得迟些,但明儿个可就再不能这样!”
正说着,就见三个孩子被簇拥着走了进来,孔琉玥因笑道:“正问你们怎么还没过来呢,可巧儿就来了。”
三个孩子忙上前给她行了礼,母子四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傅城恒就沐浴更衣毕出来了,孔琉玥遂命传了早饭来,一家五口吃毕,又去给老太夫人问了安,方折回芜香院,清点分配起昨儿个自庄子上带回的东西来。
“这些蜜瓜、蜜桃、葡萄分做三份,多的那份给庆王府送去,娘和瑶瑶都爱吃时令水果,瑶瑶还喜欢用时令水果做点心,看见这些新鲜水果,应当会很喜欢。”孔琉玥一边做着分配,一边吩咐梁妈妈等人,“这一份给姐姐、姐夫府上送去,最少这份,给三妹妹送去,她家人少,送得多了,一时吃不完放坏了,也是白白浪费!”
梁妈妈忙都应了:“夫人放心,待会儿便使妥帖的人送去。”
孔琉玥点点头,又道:“至于那些菜蔬,送去时记得告诉娘、姐姐和三妹妹,就说知道府上这一程并不缺时令蔬菜吃,毕竟是地里昨儿个才现摘下的,难得是吃个野意儿,且也是我一番心意,请她们不要笑话儿小家子气!”
梁妈妈忙也应了,行了礼退下自去安排去了。
余下孔琉玥又将留下的果蔬分配了一番,分别使人去乐安居、二爷二夫人处和傅颐恒处都送了一些,自家的小厨房也留了一些,待众管事妈妈稍后来回事时,又各自赏了她们一些。
这一通忙活下来,已是将近午时。
孔琉玥只觉背心都被汗湿透了,因忙折回正房,第一件事便是命人打水沐浴。
傅城恒正坐在靠窗的榻上看书,见她热成这样,因忙一旁服侍的璎珞:“叫人去取些冰来!”事实上,他也很热,不过因去年在西山大营练兵时,比这更热的时候都经历得多了,因此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且也顾忌孔琉玥身体弱,是以一直没叫人在屋里放冰,,如今既见她热成这样,少不得要破例少放一些了。
不想孔琉玥闻言后,却忙摆手道:“不必了,待沐浴后扇扇也就好了。”他的腿还没有痊愈,就算痊愈了,也禁不得寒气,她才不要因一时的贪凉,累他将来冬日时痛苦,他懂得为她着想,难道她就不懂为他着想?
傅城恒约莫能猜到她不用冰的背后用意,面上虽未表露什么来,心下却是不无感动的,因拉了她坐到自己身侧,拿了扇子无声的给她扇了起来。
一时热水来了,孔琉玥便自去了净房沐浴,因见离吃饭还有半个时辰,时间还够,索性连头发也一块儿洗了,才再穿好衣衫,拿帕子将头发绞得半干后,走出了净房。
就见傅城恒仍保持着方才的坐姿,满脸的迷茫和失意,一动也不动,面前的书更是一看就知很久没有翻过页了。
孔琉玥的心一下子就细细密密的痛了起来,眼眶更是渐渐发热,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嫁进傅家、嫁给傅城恒的这将近两年以来,孔琉玥看过他冷然淡漠的样子,看过他意气风发的样子,看过他杀伐决断的样子,看过他痛苦悔愧时的样子,也看过他开心满足得像个孩子的样子……却唯独没有看过他迷惘的样子。
从五城兵马司的掌司指挥使、朝廷重臣,到威风八面、手握重兵的征西大军兵马大元帅,再到如今仅剩一个永定公爵位,却什么实权都没有,甚至为了避皇上锋芒,只能称病在家,连出个门访个友都不得自由的失意闲人;如果他心里没有自己的一腔抱负,如果他没有能力,也就罢了,偏偏他又有抱负有能力,就好比明明就是一头猛虎,却被逼迫着要自己拔了自己的利齿,自此只能窝在狭小的笼中,这叫他情何以堪?他心里一定很难受很煎熬吧?
难怪在庄子上那几日他脸上的笑容都要多一些,只因他好歹还能再骑骑马,进出也不受限制,不比回到京城,便只能窝在这一方小天地里;难怪他这些日子总是缠着她欢爱,动作也较为激烈,他根本就是把自己满腔的郁郁不得志都倾注发泄在里面了!
孔琉玥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深深的怨恨起皇帝赵天钥来。
明明什么事儿都没有,就因为他们莫须有的猜忌心,以致弄到现在大家君臣之情大不如前,兄弟之义更是荡然无存,难道他心里就不难受吗?傅城恒也还罢了,晋王可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一心追随了他多年的,他也忍心猜忌打压?还是当了皇帝之后,心也跟着变硬了,所有私情都要靠后了?
还好意思跟赵天朗保证‘除非他们行大不逆之事,否则绝不会动他们’,就因为他有被害狂想症,他们就只能韬光养晦,把一腔的理想和包袱都尽数埋葬?他白放着这样的人才不用,难道就不会觉得可惜和难受吗?
——在去庄子上之前,赵天朗悄悄儿使四九来递了话儿,说皇上已跟他保证过只要晋王和傅城恒不行大不逆之事,便绝不会动他们。
当时傅城恒面上虽瞧不出什么异样来,还让四九回去告诉赵天朗,说自己至此都会韬光养晦,让他不要担心,只管好好当差,好好为皇上分忧。现在想来,他心里当时一定很难受吧!
念头闪过,孔琉玥心疼难受之余,脑中忽然就浮过了“美人迟暮,英雄末路”这句话,傅城恒这会儿的情形,简直就是“英雄末路”的真实写照,可问题是,他明明还这么年轻,只要有机会,明明还可以大展宏图,一展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洗好了?可有凉爽一些?”孔琉玥正想得出神,傅城恒已发现了她,脸上飞快换上若无其事微笑的同时,已站起身来,大步走向了她。
孔琉玥见他这么快便将自己的失意尽皆遮掩了去,知道他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忙也换上一脸的笑意,走向他道:“凉爽多了。只是我又洗澡又洗头的折腾了这么半晌,你一定等无聊了吧?”
傅城恒摇头笑道:“我看书呢,并不难打发时间。”说着拿过她手里的帕子,轻轻给她绞起头发来。
孔琉玥听得心凉,拆点儿就没忍住点出他根本就没在看书,而是在发呆的事实,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住了,他既然不想将自己失意的一面展露在她面前,那她还是继续装不知道的好,省得他心里更难受。
只是不说出点什么做点什么,她自己心里又难受得紧,因轻轻环住他劲瘦的腰,将脸贴上他的胸膛,低声说道:“傅城恒,等祖母的……大事了了,我们就坐了马车出京去,将大秦的一应山水都游览个遍,你道好不好?”他天生是雄鹰,就算以后都不能再一展自己的抱负了,能换种方式翱翔,徜徉在天空,也比只能窝在后院这一方小天地强得多!
连日来,傅城恒心里的确很难受,很迷惘,不知道自己以后该何去何从。他固然是愿意以后都守着孔琉玥和孩子们安安静静的度日,可要他真这样碌碌无为、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过罢余生,他又觉得打心眼里不愿意,尤其是在他未朝廷办了十数年差,又掌了这么久的实权以后,他就更不愿意。
倒并不是说他贪恋权力,喜欢那种众星捧月,高高在上的感觉,他只是觉得,他苦练了十几年的武,又苦读了那么多书,说什么也不该窝在这一方狭小后院里的,哪怕让他做个小官,只要还能实实在在的做事,他也不该窝在后院的,那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很没用的人,是个废人!
可他同时又知道,皇上虽然防着他和晋王,却不会将他们郎舅两个都弃之不用,皇上毕竟是少见的明君,不会白放着良臣不用,只是会用一个踩一个罢了。而他身为武将,皇上如果要用,便少不得要分军权给他,自来皇权在军权面前,都是隐隐处于下风的,所以皇上要用,便只能用晋王,而他,则只能闲赋在家,只能继续当废人!
偏偏这样的念头,他还不能说给包括孔琉玥在内的任何人知道,只因他一旦说了,除了会给那人增添烦扰之外,什么作用都起不到,他不愿意那么做,于是只能自己憋着,自己难受。
好在,他还有玥儿,还有心意相通,生死不离的她陪着,这日子方不致于那般难熬!
“你想将大秦的一应山水都游览个遍?”傅城恒放下帕子,也抱住了孔琉玥,在她头顶问道。
孔琉玥点点头,“是啊,说来我还从没出过京……不是,是自十二年前进京之后,便再没出去过呢,上次瑶瑶去江南,到一个地方就会给我写一封描述当地风土人情的信回来,看得我是好生羡慕,想着如果有一天我也能身历其境,该有多好!”
傅城恒沉吟起来。别说她,就连常在外面行走的他,也因一直抽不出时间,从没去过江南,如今既然她想去,他一来可以满足她的心愿,二来自己也可以趁势散散心,打发打发时间,倒也算是一举两得。因点头道:“好吧,既然你想去,等祖母的大事了了,我们就去!”
孔琉玥就欢喜的拊起掌来,道:“到时候我们一家五口,只坐两辆马车,再带三五个随身服侍的人也就好了,人太多了,反而不便!”
“孩子们也要一并带去?”傅城恒有些错愕,随即便道:“初姐儿和洁姐儿可以带去,镕儿不行,他要念书还要习武,万不能玩物丧志!”
孔琉玥闻言,忙道:“镕儿怎么不行?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他是窝在家里念死书,哪能开阔眼界,放宽胸襟?再者说了,他在外面难道就不可以念书习武了?不还有你这个爹爹在呢,有你从旁教导指点,难道不比在学堂的夫子和家里的武师强上许多?我不管,我是孩子的母亲,这事儿你得听我的!”
说着,便挽着傅城恒的手臂摇晃着撒起娇来,“好不好嘛,好不好嘛?你就答应人家嘛?”
她说话时,随意披散在肩上的黑发也随之摇晃起来,衬着她白皙的脸庞、弯弯的眉眼和微微嘟起的小嘴,虽然少了几分端庄典雅,但却于俏皮中透着欢快,让他只看一眼,都会觉得有欢喜自心底喷涌上来。
傅城恒忽然间有几分哽咽,又有几分释然。
这么好的玥儿,他有两次都几乎失去了她,一次是他自己的错,另一次则是造化的错,他若再不知道好好珍惜她,下一世,她还会愿意与他相遇吗?
他是失去了前途,被迫埋葬了理想和抱负,可他却得到了她,堪比无价之宝的她,他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又有什么好迷惘好失落的?上天已经给了他最好的,所以其他的,不要也罢!
傅城恒不由紧紧拥住了孔琉玥,就像是拥有了整个天下一般下午,使去晋王府、邵家和庆王府送东西的人先后回来了。
去晋王府和邵家的人还罢,只是分别带回了两家的回礼,去庆王府的就不一样了,不但带回了庆王府的回礼,还带回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你们说什么,世子妃有喜了?我没听错吧?”孔琉玥霍地站了起来,不但脸上写满了惊喜,声音更是惊喜得都变了调。
才从庆王府回来的牛婆子于婆子忙满脸是笑的回道:“回夫人,您没有听错,世子妃娘娘的的确确有喜了。王妃娘娘和世子爷都高兴得了不得,各自打赏了奴婢十两银子不说,听说还给王府所有下人都多发了半年例银呢!”十两银子,也快抵上她们半年例银了,也难怪二人会喜笑颜开,一离开庆王府便忙忙赶了回来给孔琉玥报喜,就是想的指不定夫人得知这个好消息后,一高兴,没准儿也重重有赏呢?
果然二人话才说完,孔琉玥已喜笑颜开的道:“白书,赏她们两个一人两个八分的金锞子!”真是太好了,瑶瑶有宝宝了,她要做干妈了!
牛婆子于婆子闻及此言,一张老脸越发笑成了一朵花儿,两个八分的金锞子,就是一两六钱金子,兑换成银子,比之前王妃娘娘赏的还要多,今儿个这趟差使,她们可算是赚大发了!
梁妈妈珊瑚几个则在旁边凑趣的嚷道:“夫人偏心,只赏她们两个,不赏我们!”
孔琉玥兴致就越发的高:“好好好,都赏,都赏!”命白书,“八分的金锞子,梁妈妈谢嬷嬷和你们几个每人也两个,这总行了吧?”她要做干妈了,她心里高兴,就算是散再多的财,也是高兴的!
“谢夫人赏赐!”众人闻言,忙都七嘴八舌的谢恩,屋里一时间热闹欢快得不得了。
傅城恒就是在这份热闹欢快中走进来的,“什么事这样高兴?”
众人见他进来,忙都屈膝行礼。孔琉玥忙迎了上去,屈膝行礼笑道:“才我使去庆王府送东西的人带了个天大的好消息回来,瑶瑶她,有身孕了!梁妈妈她们见我高兴,正起哄着向我讨赏呢,我架不住大家起哄,于是一人赏了两个八分的金锞子,小小的花费了一笔,不过,为我干儿子花钱,就算是再多,我也是高兴的……”
说完见傅城恒只是淡淡笑了笑,并没有就此说什么,也不若她那般高兴,只当他是有什么烦心事,因忙止住话头,命众伺候之人都退下后,方握了他的手,笑问道:“对了,你这会子从哪里来?”
傅城恒反握了她的手,拉着她至榻前坐了,方道:“从小书房来。我才使人去传了凌总管来说话。”
孔琉玥眉头一皱:“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我瞧你不甚高兴的样子?”难道是凌总管向他报告了什么坏消息?
傅城恒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原本他是抱着邀功的心态兴冲冲而来的,他才给凌总管安排下去,让他即日便打发接可靠的人去江南,在江南几个主要的大城市各买上一座宅子两房下人,以便将来他们一家去了江南之后,看哪里好,便可以在那里小住上一段时间。
却没想到一进来便听到了韩青瑶有孕的消息,他倒不是不高兴,事实上,如果单纯以这件事来说,他是真个很为赵天朗和韩青瑶高兴的。可再一想到当初就是因为他脑子坏掉了,对玥儿作出了那样禽兽不如的事,以致她这辈子都绝少有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时,他便再高兴不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悔愧,还有几分害怕和惶恐,玥儿她会不会因此而勾起那些不好的回忆,然后再经历一次当初的伤心难过,甚至因此而再恨上他?
因此他的态度便不甚热络,甚至还有些冷淡,却没想到会让孔琉玥以为他遇到了烦心事,立刻便扔下自己的事来安慰他……傅城恒因此而越发的惭愧,握了孔琉玥的手几不可闻的道:“我没有遇上烦心事,我只是……只是……只是觉得对不住你,觉得……觉得没脸见你罢了……”
傅城恒说的极小声,也有些没头没尾,语焉不详,但难得孔琉玥还是听懂了,并因此而微微有些鼻酸,他的心思她知道,定是怕她因为韩青瑶有孕的事,勾起自己那些不好的回忆,然后再恨上他,也累得自己不高兴,气坏身体。
可他并不知道,一来韩青瑶是她最好的姐妹和亲人,她有孕她只会比自己有孕还高兴,且韩青瑶的孩子便就是她的孩子,她喜欢还来不及,又岂会因此勾起自己不好的回忆,二来在经历了之前的生离死别后,她就算是对他有天大的怨气,也早该烟消云散了,更何况早在他出征之前,她就已经不怨他了?
让孔琉玥鼻酸的是,以傅城恒一贯的精明,竟然连这般浅显的道理都想不到,他一定是很在乎她,都在乎到有些小心翼翼的地步了吧?
——只有感情漫过理智时,才会看不到细节,想不到一些明明很浅显的道理!
她又靠近了他一些,将头轻轻放到他肩膀上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