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珠带炮的问完,也不待傅旭恒答言,便又咬牙说道:“不行,我们说什么也不能出去,说什么也要留在府里!这世袭的爵位可是后代子孙都要跟着受益的,凭什么长房要霸着不放?若说是望尘莫及也就罢了,我们离爵位可就只有一步之遥……说什么我们也不能搬出去!”
见三夫人只管自说自话,竟将自己方才的话当作了耳旁风,坐在一旁方才一直没说话的傅旭恒不由不耐烦起来,“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没听我说祖母的意思,是只分产不分家吗?就算要分家,也得等她老人家百年之后了……以她老人家的身体,再活个几年是绝无问题的,你现在就开始闲吃萝卜淡操心直来,烦不烦哪!”
说得三夫人面露微恼的噤了声。想着一向恩爱的丈夫竟然说自己烦,她心里便大不自在,很想扔下他自己去睡的,但方才又委实没听清他具体说了什么,只听得‘分家’二字,已是乱了方寸,说不得只能强压下恼意,上前放缓了声音说:“让爷生气了,是妾身的不是。但是妾身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为了钊哥儿和颜姐儿嘛,您就不要生我气了,再与我说说祖母她老人家到底是怎么说的好吗?”
傅旭恒闻言,方面色稍缓,道:“我知道你都是为了咱们这个家,但是你就不能小声点吗?还说什么‘这世袭的爵位可是后代子孙都要跟着受益的,凭什么长房要霸着不放?’,这话儿也是你说得的?你别忘了,大哥才是嫡长子,这要是被人听见了,可怎么样?”
三夫人见他缓和了态度,心里好受了几分,道:“咱们屋里的人我还能不知道?谁敢过来偷听!”顿了顿,到底将声音压低了几分,“祖母她老人家到底是怎么说的?”
傅旭恒便把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祖母的意思,是先把家里现有的产业分分,也免得她老人家再为此烦心,以后就可以只管高乐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祖母对我们和四弟的真心疼爱,不然要依照大哥的意思,撑死了给我们兄弟十万两了事!”
三夫人却不以为然,而有愠色的道:“祖母这哪里是在偏疼我们和四弟,她分明是在偏疼长房呢!长房已经占了爵位去了,凭什么还要占一半的家产去?难道你和四弟就不是嫡子了,会选什么每个人才得两成?再怎么样,也得得三成,跟长房持平罢?不行,我得找娘,让娘找祖母说项去!”说着便要出门。
被傅旭恒一把拉了回来,语带嘲讽的道:“这么说来,当年你二叔三叔五叔他们分出去时,岳父大人是跟他们平分了家产的了?”
短短一句话,说得三夫人霎时没了言语,又有些恼羞成怒,片刻方没好气道:“我这可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这个家,你倒好,倒为着外人说起我来,我这般费心劳神的,到底为的是哪般?”说着已是红了眼圈。
原来当年三夫人之父勇毅侯承爵后,可是一天都没多等,待老勇毅侯出了殡后,便将下面的弟弟们不管是胞弟还是庶弟,都一次性分了出去的,且也没分多少产业与他们,当时还被京城的人说了好一阵子的嘴,毕竟待庶弟刻薄一些也就罢了,待自己胞弟也那么刻薄的人,勇毅侯敢称京城第二,只怕没人敢称第一,因此傅旭恒这话,已算是在揭三夫人和她娘家的短了,也难怪她会恼羞成怒。
傅旭恒话说出口,也意识到自己过分了,毕竟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何况他心里也知道妻子这是为了他们这个家,因忙上前放柔了声音劝她道:“都是为夫错了,是为夫嘴欠惹爷你生气,你就当我是犯了糊涂,别把我这几句糊涂话儿放在心上好不好?不然气坏了身子,我可是会心疼的……”
三夫人是素来最爱他的温柔小意儿的,见他服了软,也就消了大半的气,但心里仍有些委屈,因半真半假的哽咽道:“你会心疼才怪呢,倒为着外人反说起我来,我这不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为了钊哥儿和颜姐儿吗?可怜颜姐儿才六岁都不到,却那般懂事,在家里一憋就是十来日,你这个当爹的难道就不心疼?就不希望以后能让她顶着永定侯嫡长女的身份出嫁,让夫家都高看她一眼?你倒是说说,祖母以前可曾说过‘分家’啊‘分产’之类的话儿?可现在她却说了。虽说刀子也跟大哥说了要等到她百年之后才能分家,可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就会改变了主意?到时候咱们爵位没占着,家产也没分到多少,将来怎么样呢?我如今又不管家了,只怕过罢年后,祖母也不一定会让孔氏将家务还给我,到时候咱们家除了你的位俸禄,可就再没别的进项了,你的俸禄才多少?每年不过几百两银子,够吃的够喝的?果真哪天分了家,难道我们一家子都喝风去不成?”
她越说越快,越说越委屈,到最后,假委屈也变作真委屈,竟忍不住嘤嘤的哭出了声来。
听在傅旭恒心里,不由也跟着难受起来。小时候,他倒还不觉得自己跟傅城恒有什么不一样,随着年纪渐渐大了起来,他方知道,虽然都是嫡子,但他跟大哥却是不一样的,大哥是原配嫡子,是嫡长子,自己虽也是嫡子,比二哥尊贵得多,却仍难以望大哥之相背。等到再大一些后,他就更觉出了自己跟大哥之间的差别,兄弟两人跟着父亲一同出去,大哥便是人们口里的‘世子爷’,自己却只是三爷,人们待大哥也比待自己客气得多得多……渐渐的,他心里不平衡起来,一样是嫡子,不过是因为大哥出生得比他早罢了,凭什么什么好处和荣耀都让大哥得了去,自己却只能在他的光环笼罩下憋屈的活着?就像妻子说的那样,明明是祖传的世袭爵位,凭什么能传给大哥,甚至将来还要传给身为他侄子的傅镕,却不能传给他?
自那以后,他便存了那个不足与外人说道的念头,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几乎每天都要告诉自己不止一次,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人人都尊敬的永定侯爷的,总有一天!
只是在那之前,他知道他必须忍,尤其是现在!
待三夫人渐渐止了哭声后,傅旭恒才拿了她的帕子与她将眼泪都拭去,柔声说道:“你放心,这样的日子咱们不会这太久了,我向你保证,我们的大计最后一定会成功!不止如此,就连管家大权,在元宵节之前,我也要让她孔氏因下不来台,乖乖儿的还给你,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罢!”不把内院掌握在他们手中,很多事行起来也的确不方便。
自三夫人起了要将担子临时摞给孔琉玥,打她一个措手不及后,傅旭恒便在做另一手准备了,只不过在事情还没成功之前,他没打算告诉三夫人罢了。
三夫人却听出了他这话的深意,忙赶着问道:“你是不是想出什么法子让孔氏下不来台了?快说与我听听,我简直恨死她了!”就连傅旭恒都不知道她因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心里到底有多怄,更遑论她还要时不时忍受太夫人的冷嘲热讽,因此心里早已将孔琉玥给恨了个臭死了,闻得丈夫说有法子让她下不来台,她自是近不及待想知道。
傅旭恒本来不想说的,那件事他筹划得极为隐秘,自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想着自己方才才让妻子伤了心,带着几分补偿的心理,也就凑到她耳边说道起来再说乐安居内,老太夫人躺在软塌上,闭着眼睛也正与卢嬷嬷说着此事,“……你是不是想着我缘何会忽然做了这样的决定?我这样做,固然有怕我百年之后,老大会薄待老三兄弟两个的意思,虽然老大向来把身外之物看得很轻,——你只看他毫不犹豫就像自己的产业双分了半成给老二,就知道他应该不是那样的的人,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能怎么样呢?但我有这一层担心,却也有安抚老三老四的意思,你也知道,如今老大媳妇接管了家事,以你太夫人和老三婆媳的秉性,谁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来?我想着提前让他们知道了我的打算,知道了即使我百年以后,他们的日子也不会过不下去,心里有了底气,指不定就好起来了呢?”
“哎……”说着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老大有没有看明白我这层意思?只怕他心里正怨着我呢!”
卢嬷嬷见她满脸的忧色,因忙开解道:“侯爷素来聪明过人,大夫人也是个心里明白的,一定能明白您这番用意,您就放心罢!”
老太夫人满脸的疲色,“希望如此罢,哎,人家常说多子多孙多福寿,到了如今我才知道,多子多孙它未必多福寿,只多操心啊……”说着眼角滑下一滴浊泪来。
次日便是腊月二十八。
孔琉玥和傅城恒一早起来,难得一起用过早饭,又一起受了三位姨娘来请安后,便一起去了乐安居。在那里,永定侯府家下数百男女执事皆已按等次,分列在外头的空地上了。
因为今天要面对阖府所有下人,孔琉玥有意打扮得很庄重华丽。上身穿的是石榴红织金缎子凤穿牡丹纹样勇袖长袄,下面露出海棠红销金罗裙,梳了高髻,戴了点翠嵌珠赤金凤凰步摇,斜插了支镶蜜蜡水滴簪,耳朵上坠了对过碧玺坠子,外面则披了一件雪白的银狐狸皮斗篷,红白相印,煞是好看。
傅城恒倒只是一身普通的暗红色刻丝长袍,只在袖子和下摆上拼镶着彩色条纹织锦,但因他身材高大,又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强势和贵气,看起来竟是半点也没比孔琉玥华丽的装束比下去,两人站在一起,反而有一种相得益彰、衬得不得了的感觉。
夫妻二人先进去见过了老太夫人,又见过了也是过来请安的太夫人,与二爷三爷夫妇并四爷也彼此见了礼,还受了孩子们的礼后,方双双披回厚厚的斗篷,复又去了外头。
然后,男仆一律由傅城恒亲自念了花名册,女仆则由孔琉玥亲自念了花名册,每人按等次,各自得了亲衣赏钱,于是上下都欢腾起来。
等散完所有下人的新衣赏钱,已经是午时了。虽然文武百官封印沐休了,但五城兵马司毕竟不比其他衙门,过年期间反倒更加强巡逻,以便能让京城上下都过个好年,因此待在乐安居吃过午饭后,傅城恒便直接打马去了五城后马司。
余下孔琉玥又与太夫人二夫人并三夫人陪着老太夫人说了会话,才告辞离开了乐安居。她得赶紧趁这会儿时间还不算太迟,回去打了个盹儿,不然等下午管事妈妈们回来没精神,可就不美了。想着,又不禁暗怪傅城恒,都是他闹的,本来昨天已是浑身酸疼了,可他倒好,竟是食髓知味了,昨儿个夜里又是闹了大半夜,害她这会儿身上更酸疼了……抱怨归抱怨,心里却也真是喝了蜜一样的甜!
刚走出乐安居的大门,走到台阶下面的回廊上,身后忽然传来了三夫人的声音:“大嫂请留步,娘有话说!”
孔琉玥暗叹一口气,之前在乐安居时,太夫人看她的眼色便一直森冷森冷的,大有扑上来润色她一口的趋势,当时她就有预感,只怕太夫人今天会找她的茬,因此一出来便想赶紧躲开,没想到她的预感果然成真了,且她还没能躲得开!
想归想,面上却迅速换上笑容,转身迎了上去,“不知道母亲叫住儿媳,有何吩咐!”又转头命一旁的璎珞,“回去告诉梁妈妈一声,若是管事妈妈们来回来,就说我正与母亲说话儿,让她们稍等片刻!”
“是,夫人。”璎珞忙屈膝应了,转身去了。
这里孔琉玥方又看向太夫人,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太夫人好歹是她名义上的婆婆,她就算心里再不喜欢她,在这个“百善孝为先”的时候,也必须摆出一副对她恭恭敬敬的样子。
看在太夫人眼里,却越发生气了,暗想你孔氏不过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小庶女罢了,凭什么进门才三个月,就得了她进门二十多年来也没得到过的殊荣?要不是你狐媚子外道的哄得老太夫人事事向着你,你如何就能得了今儿个这个巧宗儿?还敢在她这个婆婆面前耀武扬威起来,真真是不收拾你一番,难消她心头之恨!
但尽管太夫人恨孔琉玥恨得牙痒痒,认真要找她的茬,竟是找不出来,说她没规矩不来给自己晨昏定省罢?连自己每天都要按时到乐安居来给老太夫人请安,大家在这里每每都是能碰头的,果真再提出让她单独去给自己见礼,那就委实找茬找得太明显了,老太夫人那里是一定会说嘴的。而且孔琉玥还有晋王妃作靠山,晋王妃又与皇后交好,等于是有皇后给她作靠山;偏偏她还有一个柱国公府作娘家,虽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但也不是说不通,内有丈夫全心全意的宠爱和支持,自己就算是拿身份压人,怕也压不矮她,且也无关痛痒,有什么意思?
想来想去,也就只剩下膝下无所出这一点可以用来作作文章了!
太夫人想通了这一节,便清了清嗓子,冷声说道:“老大媳妇,我记得你进门也有三个多月了?可到如今,却仍未为老大添个一儿半女的,你们房里也没有其他人传出有孕,你虽只是庶女出身,却也是自小养在国公府的,难道长辈们就没教过你,为人妻为人媳的本分就是为夫家开枝散叶,没教过你女子应当以贞静娴雅为主,不应该善妒吗?”
一席话,说得孔琉玥心中大怒。她的确是庶女出身,就算被养在了嫡母名下,也只是一个伪嫡女罢了,骨子里还是庶女,还是永远都改变不了的,但是,这话不应该由太夫人来说,而且是当着她的面说,太夫人这根本就是不把她放在眼里,不把傅城恒放在眼里,所以才会连一点最基本的尊重都欠奉!
她怒极反笑,看向太夫人语气恭敬,神色却一点不见恭敬的说道:“‘善妒’这样的罪名实在太过重大,还请母亲容媳妇为自己分辨几句。在媳妇过门之前,侯爷房里已有三房姬妾,她们伺侯爷都比媳妇早,却一直未曾有服,如今即使依然无孕,又与媳妇什么相干?再说媳妇无子嗣,难道在母亲心中,初组儿镕哥儿并洁姐儿就不是媳妇的儿女了吗?这样的罪名,媳妇委实当不起!”
太夫人被噎了一下,屋里已有三房妾室,放到哪里都不能说孔琉玥善妒但就这样放过她,她又委实心里不甘,因指着她又道:“你不放老大去姬妾们房里,哪里能生出孩子来!”
孔琉玥语气越发恭敬:“侯爷平常要歇在哪里,是他的自由,母亲若是觉得不妥,还请您老人家叫了侯爷去训话儿,您是长辈,想住他一定会听您话的!”要是太夫人真能把傅城恒叫到跟前儿去训话,并让他去妾室们屋里歇息,那她大可以试试,反正到时候丢脸的是她,不会是她,也有作继母的去管继子房里事的?也不怕旁人说她手伸得太长?!
太夫人又被噎住了,她本来是故意找茬撒气的,没想到结果却反而让自己气上加气,看向孔琉玥的目光便越发怨不经意了。
一旁三夫人看在眼里,暗恨太夫人连找个茬儿添个堵都不会这余,想着太夫人毕竟是丈夫的亲娘,儿子女儿的亲祖母,这会子自己不为她解围,还有谁会为她解围?且能借她之手给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添添堵,也不算是坏事……眼波流转间,不经意瞥见太夫人身边一个丫头,因笑着“适时”开口提醒太夫人道:“娘,您心疼大嫂的心,是阖府上下都知道的。我倒是有个主意,如今正值大看下的,大嫂事儿多,身边服侍的人也不多,不如您就赏个能干可心的人给大嫂,让她帮着大嫂服侍服侍大哥,为大嫂分分辛苦,便算是直正疼她了!”
此话一出,恰如醍醐灌顶,让太夫人一下子醒过神来,便指着身边的大丫鬟碧兰道:“碧兰,打今儿个起,你便跟着你大夫人去罢。记得,你是从我身边出去的,去了芜香院之后,可得好生伺候你侯爷和大夫人,尤其要好生为你大夫人分忧,别丢了我景泰居的脸,明白吗?还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