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俩又不咸不淡的讲了几句无关要紧的话,便相携着进了大厅。
凌风雷在上座,见宣墨对流苏关怀备至,温柔体贴,且是真情流露,没有丝毫做作,在心底长叹一声,心想:罢了罢了,毕竟女儿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何苦为了这肮脏龌龊的黑暗宫斗葬送她的幸福,想自己也是一生纵横沙场,功名虽说是赚下了,对妻女却亏欠良多,今日女儿能找到幸福,也算是了却自己一桩心事吧,也就别再逼着她为自己做事了。
这场寿宴热热闹闹许久才渐渐散去,流苏坐在轿内,撩开轿帘望着天边寥寥的几颗星子,夜晚泥土和草叶的芬芳沁人心脾,宣墨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响起,显得有些疲惫:“流苏,明日我要上朝了,康凤带来一个消息,皇上罹患重疾,病情一日重似一日,怕是要有大乱,娘那边,就托你照顾了。”
流苏早已料到他不会甘心于那平淡安然的生活,可是真的听说到了,却还是一阵心凉,脸上却还是微笑着,答应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的不起一丝波澜。宣墨日日晚归,夜深人静,雅轩的灯依然亮着,流苏偶尔在深夜醒来,才发现宣墨不知何时在自己身旁拥着自己,可是即便是熟睡,却仍微微蹙着眉,眼下浓重的阴影分外明显。而当清晨自己醒来时,身旁已是空荡,只有若有似无的气息残留。
流苏也怡然自得,每日陪伴宣老夫人,读书,学着刺绣,似乎隔绝了一切外界的喧扰。
这日宣墨竟难得的在晚膳时节回来,流苏正在吃饭后水果,一看他的身影,纳闷道:“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
宣墨吩咐宣安道:“让厨房做碗三鲜面。”才转过头笑道:“这几日皇上的身体好了不少,所以今日早点回来陪你。”
流苏笑着摇头道:“我可不需要你陪,你尽管忙你的去罢——晚膳吃面就够了吗?”
宣墨的语气云淡风轻,听在流苏耳里,却只觉心里沉甸甸的重,只听宣墨道:“怕是也只有这几日闲了,再过几日,如果皇上驾崩了,可就真的不得闲了。”
流苏心里度量了一下形势,依现在宣墨的实力,起义的时机定不会是立刻在皇上驾崩后,第一,京城大部分的兵力还在自己爹手上;第二,他若这时起义,没有一个好的名头,会有弑君夺位之嫌。因此时机还并未成熟,那么皇上死后的那段时间,就是他与凌风雷抗衡,为自己储备力量的时机了。只是不知他会如何拿到兵力,自己在这其中又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流苏这么想着,不自觉的一块一块吃着水果,浑然不觉自己竟吃了最不喜的杏子,等回神过来,才发现口中酸涩,于是苦着脸不停的吐舌头。
宣墨看着流苏单纯可爱的表情,这几日在朝中戴着的面具慢慢的卸了下来,脸上漾出温暖的笑容,也看出了流苏心里的疑虑,说道:“流苏,不管以后的形势会怎样,我会一直保护你,相信我。”
流苏勉强微笑着算是回应,心里却知道这个承诺如若要实现,怕也不是容易的。宣墨又问了一些家里的琐事,流苏一一把宣老夫人的病情以及宣砚的终身大事说了,两人商量了一番,三鲜面也上来了,流苏陪着宣墨吃完面,就叫荷包进来服侍洗浴,待洗浴完毕出来,却见宣墨依然埋首在一堆案牍里,遂轻轻走了过去,温柔却坚定的将宣墨正在读的案牍合上,柔声道:“歇了吧,也不急在这一时。”
宣墨习惯性的揉揉挺直的鼻梁,起身迅速的在流苏颊边偷了一个香,若无其事的走向床榻,说道:“也好,那便歇下罢。”
许是有宣墨在旁的缘故,这夜流苏睡的极安稳。到了漏时三刻,却一阵钟声传来,苍凉而悲怆,一声一声不间断,这钟声极响,直传入流苏耳中,流苏睡梦中听闻这似催魂般的钟声,倏地便被惊醒,看到身旁宣墨已然坐起身,蹙眉细细听着。钟声越来越响,带了凄凉和绝望的凄厉回音,在这深夜里尤其惊心动魄,流苏觉得自己有些毛骨悚然,周身却突然一暖,原来是宣墨拥住了自己,只听宣墨在耳边轻轻说道:“流苏,别怕。这是宫里的禁钟,皇上驾崩了。”
流苏悚然一惊,才慢慢理解了那句话的含义,宣墨已经快速起身着装,温柔的在流苏额头上印下一吻,匆匆说道:“流苏,我现下须得进宫一趟,时辰还早,你赶紧再睡吧,明日还不知会有何事。”说着便唤了宣安备轿。等流苏反应过来,宣墨已是出去了,钟声依然响着,流苏将被子拢了拢,再无睡意。
宣墨一身素衣快马加鞭的赶到宫门,宫外已聚集了不少官员,俱是一身素衣,面带忧色,不住焦急的来回踱着,见宣墨来了,呼啦便围了上去,七嘴八舌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几日不是有起色了么,怎的就……”“太子登基的事宜也要准备了……”,宣墨沉静道:“大家先冷静下来,先得进宫看看具体情况再做定夺。”他一出声,周围原本焦躁的人群便奇异的安静了下来,等着宣墨指挥。
太子越肃也赶了来,脸上也没了平日的嬉笑,紧皱着眉,不住和身边的凌风雷说些什么。突然听到宫门缓缓打开,一个太监走了出来,将拂尘一甩,尖声道:“皇后娘娘请各位大人入宫议事。”
………
流苏一夜未睡,清晨起床时觉得有些头晕,正用凉水泼着脸,想让自己清醒点,门外宣安的声音突兀的插了进来,显得有些焦急:“夫人,皇上驾崩了。少爷请您按品穿戴,赶紧去宫里,马车在外侯着。”
流苏听了,打发了宣安,连早膳也顾不得用,穿了一身素白,急急往宫里赶去。
在马车里掀了帘子往外一看,街上百姓俱是悲苦之色,那些杂耍的风月场所也全关了门,街上一派凄清气氛,便知皇上驾崩的消息是公告出来了。
马车一路疾驶,到了宫门,听得宣安道:“夫人,请下车。”竟意外的看到宣墨已在宫门外等候,见她来了,小心的扶下车,牵着她的手往宫里走。一路上向她讲解目前的形势:“皇上昨夜漏时三刻驾崩,今日入殓,先停梓宫于护国寺,做法事三天,然后前往皇陵出殡下葬。采妃等众多秀女陪葬。”
流苏一惊,握在宣墨手里的手一紧,哑声道:“采妃照例至多不过是送至冷宫,何以竟到陪葬的地步?”
宣墨的脚步顿了顿,轻声道:“太子。皇上遗诏太子登基,可是二皇子毕竟还在,太子怕夜长梦多,先向采妃下手,日后就是二皇子了。”
一路说着,已到了一处宫阁里,流苏望去,满眼苍白,宫里处处俱是白绫白花,那宫里也坐了一堆穿素衣的官员女眷,宣墨停了脚,说道:“你便在此处,等会出殡时,随着大队走便是。到了护国寺自有我安排的人在那,不用担心。”说完转身便走,没走几步,却又回转身,在流苏脸上轻轻一吻,低声道:“自己小心。”便转身大步走出。
流苏望着宣墨远去的背影不见后,才转身想找座位,却发现满室的女眷们俱是看着自己,那眼光羡慕的有之,嫉妒的有之,不屑的也有之,只得装作泰然自若的随便找了空的座位坐下。
女眷中也不乏流苏熟悉的,果见康凤的夫人方芳芳悄悄挪了过来,和自己打了招呼,大约是知道自己丈夫归属于宣墨这派,而今却是太子登基,眉目间也尽是愁容。
这场葬礼足足做了将近一月的时间,光护国寺的法事便庞大而复杂,流苏被日日的诵经声聒噪的几乎头昏眼花,护国寺里有流苏的住处,宣墨也拨了几个丫头服侍,只是日日不见人。
好不容易做完法事要出殡,又在京城演扛了十天,终于到了出灵这日,先烧了“法船”, 灵车队伍最前面是六十四个引幡人,高举着万民旗伞,后面紧跟一千六百二十八人的卤薄仪仗队,举各种兵器、幡旗、烧活,后跟杠夫,身穿孝服,分三班,每班一百二十八人,棺木后面则是全副武装的宿卫军,最后是文武百官、皇亲国戚,流苏便在这队伍里,其中还有京城各大寺庙道观的和尚、道士、尼姑、喇嘛身穿法衣持法器念经诵咒,超度皇帝亡魂。还有一些人在起杠到落杠的路上不停地撒纸钱,举目望去,一片白色海洋。
待全副葬礼做完,众人均是松了一口气,文武百官们松动了筋骨,纷纷到女眷安歇处寻找自己的家眷,流苏疲倦的坐在椅上,冷眼看着周围女眷们见到自己丈夫时的撒娇神态,心里知道葬礼虽是完了,宣墨应该还是忙着,宣安也不见踪影,想了一会,正决定麻烦方芳芳的马车将自己载回宣府,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逆光而来,正是宣墨,眉目间清减了不少,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见到流苏,未语先笑。
流苏乍见寻来的宣墨,本是没什么的,却突然间就生了种种委屈,闻着宣墨怀里熟悉的气息,张嘴就在宣墨肩上咬了一口,宣墨一僵,立刻又好笑的看着流苏如小兽般气鼓鼓的委屈表情,捏了捏流苏的鼻子,道:“我们回家,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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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我束发,可好?”
流苏正随意挽着一头流泻的秀发,听宣墨如此说,先是一楞,继而笑起来,接过宣墨手中的梳子,梳理起如流泉般的发丝。
窗外清晨的辉光沐在宣墨身上,柔柔的泛起一层光晕,宣墨以那样安静的姿态随意坐着,唇边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闪烁的光影将半边如玉的侧脸照成光辉,如谪仙般优雅;另外半边却在阴影下看不清颜色,如邪魅般蛊惑,两种风情却又奇异的融合在一起,流苏霎时就有些移不开眼睛。
旁边放着发冠和发带,流苏偏过头梳理着宣墨的发,不妨自己的头发因偏头的动作柔顺的滑落下来,与宣墨的发纠缠在了一起,不知何处吹来的风扬起两人纠缠的发丝,两人俱是一愣,却都没有动作,静静看着那缠绕的发丝在风中扬起又落下,只听宣墨低低念道:“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流苏心里一惊,连忙掩饰着笑道:“别耽误下去了,今日太子登基,你万不可迟了。”说着伸手将自己的发捋回,替宣墨冠好了发,又服侍他穿戴完毕,看了一眼,只觉得他英气勃勃,丰神俊朗,自有清贵之气。
宣墨照例叮嘱了流苏几句,无非是天气将冷,生冷的菜蔬水果不要多吃;若闲的慌就去康凤府上坐坐,如果要出府去街上逛,势必得多带几个护卫暗人之类的话,流苏笑着都应了下来,推宣墨出了门。
身后荷包捂着嘴巴吃吃的笑的欢,流苏瞥了她一眼,板下脸来问:“笑什么?”
荷包丝毫不惧流苏故意装出来的严肃神色,说道:“我瞧咱们少爷一到了夫人面前就和老婆子一样罗嗦了,倒丝毫没有大越第一首辅的样子。”
流苏也撑不住,淡淡的笑了起来,说道:“准备准备,咱们去趟天牢罢。”
荷包愣了一愣,反应过来时觉得不妥当,遂问道:“夫人去天牢是探望……”
流苏一边挽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回道:“二皇子。”
荷包慌了,连忙阻止道:“万万不可,况且这天牢也不是说进就能进的。”
奈何流苏已是下定决心,且竟然随身带了宣府的令牌,说道:“行了,快点准备吧。”
同样肮脏潮湿的天牢,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败味道,流苏亮了宣墨的令牌,牢头便恭敬的将她带到了越谨的牢房里,看到越谨时,流苏有一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面容清雅的男子,那个在放箭射向调戏舞姬的官员时狠厉暴戾的男子,竟然沦落到了如此的地步。
那蜷缩在墙角的邋遢肮脏的人,缓慢迟钝的抬起头看向来人。令流苏震惊的是那双眼睛,没有一丝光亮,灰暗颓败的绝望,看着那双眼睛,流苏原来准备好的说辞竟然一时间无法说出口,沉默了半晌,才缓缓说道:“皇上驾崩了,采妃陪葬。”
越谨的眼睛瞬间掠过一抹猩红,却又立刻恢复成一片死水,蠕动着嘴唇,低低说道:“那又如何?”
流苏几未可闻的叹了气,说道:“你甘愿吗?皇上在时,还可保你一命,如今太子登基,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你打算坐以待毙么?”
越谨闻言,竟然呵呵的冷笑起来,说道:“怎么?是宣墨让你来的?即使我活下来了,也不过是你们一颗棋子,最终也逃不了一死的命运,与其死在外人手里,不如死在自家兄弟手里来的痛快!”
流苏默然,虽然她此番并不是宣墨指使的,可是她确实有这种打算,此刻从越谨口中说出,她竟无语以对。
又听到越谨厉声说道:“凌流苏!你可知这次我败,是败在苏柒然的背叛上,可是他为何会背叛,他与宣墨达成了什么协议,你可又知道?可笑你一心为宣墨做事铺路,只怕最后和我一个下场!”
流苏心里如雷霆俱下,只觉得浑身如被泼了冰水,明明是还显炎热的暮夏,那寒气却如附骨之蛆,一丝丝钻如骨髓,她勉力抑制住颤抖,面上并不露慌张的神色,淡然道:“二皇子,既然话不投机,那么流苏就此告别。”说罢,急急转身,逃也似的离开牢房。
身后越谨发狂似的笑声如影随形追缠上来,凄厉的叫声在牢房里回荡:“凌流苏!我在无间等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流苏踉跄奔走,被罗裙堪堪绊住,幸好荷包扶了一把,在耳边说道:“夫人,小心!”
这才渐渐冷静下来,立在原地抚着胸口许久,才呼出一口浊气,搭上荷包的手,道:“去洛儿殷罢。”
洛儿殷显得有些冷清,想是皇帝驾崩,举国大丧三年的缘故。夏欢颜见流苏扶着荷包进来,连忙将她迎到楼上一处隐秘的雅阁,命小丫头去泡了惠明翠片,问道:“夫人今日来有何事吩咐?”
流苏仍有些心有余悸,喝了两口惠明翠片,方安定下来,听到夏欢颜如此说,笑道:“没甚要紧事,只不过闲了过来看看,这洛儿殷你打理的甚好,我也放心了,最近有什么消息没?”
夏欢颜打发走了服侍的丫头们,悄声说道:“前几日太子的三房来买胭脂,言谈间透露,说太子登基后,先要对二皇子下手。”
流苏点了点头,这点她已是想到了,又听夏欢颜道:“且太子防凌大人也防的紧,意思是想寻个罪名降了他的职,夺了兵权方才安心。”
说罢小心翼翼的窥着流苏的脸色,流苏沉吟半晌,道:“我早知道凌家必定会有一番劫难,却不想来的这么快,也不知爹防备了没。”
想了半日,又想到牢里越谨那番话,只觉得心绪纷飞,错乱复杂,索性不再想,转而笑道:“最近可有新品?我倒确实得买些胭脂回去。”
听流苏这么说,夏欢颜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招手命小丫头把新制的胭脂拿上来,眉飞色舞的说道:“这是新制的胭脂,说起来倒有一段趣事。那日在咱们那院子制这胭脂时,苦思冥想就是少了一味材料,不得已只得停了工。却从外面来了个极为美丽优雅的公子,也不说话,就从袖中拿出了几个白瓷瓶子,这时方开了口,道是在每个酿制胭脂的石臼里加一滴那些瓶子里的液体进去,这胭脂就不落俗了。说完也就走了,本来我是不信的,谁知道这瓶子里是不是毒药,就挑了一瓶喂家禽,倒也没事。这才先试着加了一点,果然制成的胭脂色泽淡雅又妖媚,且有一股子甜香,却又不浓,恰到好处,这一批胭脂就是用那公子给的液体制成的,现下里那些液体都用完了,这胭脂也就这么一批,可说是绝品啊。”
流苏心里隐约有些知道,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