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平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笑嘻嘻的说道:“原来是离宫宫主,失敬失敬。只不过不知苏宫主怎么会和我的苏妹妹在一起,你们是结伴过来的吗?”
苏柒然狭长魅惑的眼睛在听到“苏妹妹”这个称呼时抽了一抽,转过头去没有理他。流苏从苏柒然身后挤出来,尴尬的解释道:“我本来是和荷包两人赶过来的,没想到在中途碰上劫匪,幸而得苏公子救助,在离宫休养了一段时日,今日苏公子特地送我过来的。”
谢清平漫不经心的说了声“是么”,表情却是显然的不相信,却也没再追究,带他们往军营走去,指了指一个比其他帐篷都要大的帐篷,说:“舅舅在那边的主帅帐篷里。”又问:“苏妹妹你这么赶过来,是找我们有什么事情么?”
流苏一见到谢清平,便知那灭族的消息被封锁的很好,还未传到这里,原本的好心情跌落谷底,荡然无存,都不敢看谢清平的眼睛,勉强笑道:“没什么事情,不过想你和爹爹了。”
谢清平低头看了眼流苏,似笑非笑道:“那么宣墨呢?他没陪你来?”
流苏正不知该说什么,面前帐篷的帘子撩开,一个满面沧桑的武将走了出来,乍见到流苏,不可置信的拔高了声音:“流苏?!你怎么会在这里?”
流苏见到凌风雷,心里的愧疚和自责排山倒海而来,面上却不能露出半分,笑道:“爹爹,我听闻目前与北蜀的局势吃紧,担心你,所以过来看你了。”
凌风雷若有所思的听完流苏那怎么遇见苏柒然,苏柒然又是怎么救她的一番话,朝苏柒然抱拳道:“苏公子,小女得公子救助,老夫感激不尽。日后若有用的着凌某的地方,凌某万死不辞!”
苏柒然垂了眼恭敬说道:“凌将军言重了。苏小姐乃凌将军爱女,金枝玉叶,福大命大,柒然不过凑巧赶上,不敢承谢。柒然一直对凌将军十分钦佩,听闻凌家军在望天县粮草告罄,才自作主张命了手下的人过来,想看看能否替凌将军分忧。如若给凌家军带来了麻烦,柒然在这里向凌将军赔罪。”说着,拂去袖上的灰尘,整了整衣袍,深深向凌风雷做了一个揖。
凌风雷听苏柒然一席话说的如此滴水不漏,而凌家军能撑到现在,也确实因为受了苏柒然的帮忙。本来自己不过不想欠苏柒然太多人情,再加上他和流苏之间的暧昧,才下了令不再让离宫的人进军营,现在见苏柒然又做到了这份上,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安排他们先住下。
旁边盛真和画歌的眼睛瞪的快脱出眼眶,看着自家从不纡尊降贵的宫主如此谦恭的和凌风雷说话;与此同时,流苏也深深的明白了一个道理:越美丽的东西越毒这句话,诚不欺人也。
肆拾捌
北方的冬天暗的格外快,那一丝晕黄的残霞转瞬即逝,暮色立刻笼罩四野,高远的苍穹显现一种奇异的灰蓝色,星光一粒一粒闪烁,璀璨了整个夜幕。
流苏站在苏柒然的帐篷前徘徊,一身飘逸的素锦云烟衫,在周围压抑严肃的气氛里显得格格不入。站了许久,终于受不了来来往往的士兵投来的奇怪的眼神,一咬唇,正要掀帘子,却从里面被撩开了。
苏柒然修长的手指握着帘子的一角,微微笑着,笑意融融,眸子里闪烁着戏谑,那漫天璀璨的星光仿佛都盛在他波光粼粼的眸子里,闪耀了周围所有的风景。流苏一时失语,直到苏柒然侧身优雅让开,示意流苏进帐篷,才回过神来。
摇曳的烛光下,空气中流淌着静谧的平和,帐篷外兵丁走动的声音,操练呼喝的声音,隐隐约约从远方传来。此刻,这个帐篷如同一座孤岛,被光影隔绝,只余相对而坐的两人。
流苏看着对面的苏柒然,慢慢的开了口:“苏公子,我来此,是有一事相求。”说到这,也不再说下去,只是静静的看着苏柒然的反应。
苏柒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送到唇边,却不去品,只是敛了眼神,说道:“是想让我想个法子保下凌风雷和凌家军吧。”
流苏也不答话,只是默然。
“你觉得呢?我能做到吗?”苏柒然轻叹一口气,放下茶杯,朝流苏看去,反问道。
流苏一时恍惚,苏柒然的反问在心底不停回荡。她也知道以凌风雷的顽固性子,死忠到底,从小所受教育就是如此,忠君的思想根深蒂固,任谁都无法改变。只是她潜意识里觉得苏柒然是万能的,无论自己处在怎样危险的境地,他总会第一时间出现在自己身边,妥帖的处理打点好一切糟糕的情境,如同自己的守护神一般,才会在遇到这件事时下意识的想到向苏柒然求助,自己竟是如此依赖他了吗?这个认知让流苏心里一惊,当下也不敢再多留片刻,惴惴不安的落荒而逃。
帐外夜风猛烈,吹得流苏的衣衫猎猎作响,裹挟着沙子,扑上脸颊,生生的刺痛。流苏却似未察觉出那粗糙的痛感,只觉得一颗心猛烈的跳跃,几乎要从口里蹦出来,恐惧、喜悦、恍然、内疚,种种情绪混合在一起,砸的流苏一头一脸。
流苏走的很急,差点撞上迎面走来的一个人,听到那人笑嘻嘻的说道:“苏妹妹,走的那么急,做什么去呢?”流苏这才急刹住脚步,抬头一看,正是谢清平,流苏此刻心情正十分复杂,看到谢清平,更无心力去应付他,随便敷衍了一个借口,见过礼,便想抬脚离开。
身后一句话在风里隐隐约约传来,逼得流苏生生顿住了脚步。
“你爱上苏柒然了,是么?”
满腔的沸腾情绪,因着这句话,生生降到了冰点,流苏觉得恰似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将心智淋的清透无比。
她停下脚步,细细思量了一回,转身面对谢清平,笑的云淡风轻:“不,我没有爱上他。我也以为我对他动了心,起码一点点也有。幸而你那句话,让我看清了自己的心。怎么说呢?我打个比方罢。我爱吃鱼,十分爱,餐餐无鱼不欢,无鱼不乐,有一天,却被鱼刺卡住了,吞咽不下,吐不出,扎进血肉,慢慢溃烂,伤彻心扉。于是我恨上了那条鱼,发誓再不吃它。这时厨子用豆腐做了一条菊花鱼,色泽金黄,形象逼真,鲜嫩可口。最重要的是它有鱼的味道,却没有伤人的刺。我很欣喜,日后餐餐吃它,以为终于找到了替代品。可是蓦然一天发现,我再爱吃它,它终究只是豆腐,豆腐永远变不成鱼。”
谢清平仔细听完,渐渐浮上笑意:“你的意思,宣墨是那条伤了你的鱼,而苏柒然是用豆腐做的替代品,你从他那里得到了抚慰,可他毕竟不是宣墨,是么?”
流苏赞赏的朝谢清平笑了笑:“诚然。”
两人交谈的太过投入,谁都没有看到,黑暗的阴影处,漫天星光下,一袭白衣的修长身影缓缓的蹲下,手指紧握成拳,蜷缩成孤零零的姿态。
连接着几日,流苏都没见到苏柒然,无论是去问画歌还是盛真,得到的回答都是宫主很忙,很合理的解释和理由,流苏却始终有所存疑,无法信服。
眼看与北蜀军队决战的日期就要到来,流苏知道,那道圣旨也要来了。她却束手无策,想不出任何法子劝凌风雷离开,苏柒然又不见踪影,心里难免焦躁沮丧。
这一日,面对着军营白菜汤加窝窝头的伙食,想到明天就是决战的日子,流苏是在提不起胃口。荷包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问道:“小姐,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这伙食也是在太简陋了,要不我去向清平少爷或者老爷说说?”
流苏连忙止住:“不用,我不想落人话柄。并不是伙食不好,我才吃不下,只是心里有事。你别担心。”
荷包还想在说什么,流苏却已心思重重的撩了帘子出去。来来往往的士兵表情严肃沉重,大约是决战前夕的缘故,空气里弥漫着覆水一战的决绝和悲壮,压的流苏有些窒息。不觉间又走到苏柒然的帐篷前,里面却不再有那晚的烛火,而是黑浓一片。流苏怔怔的站了许久,弄不清楚心
里莫名失望的心绪,闷闷而回。
苏柒然不在自己的帐内,却在凌风雷的帐篷里,两人各置桌的一边,无言对饮。凌风雷一口饮尽杯中酒,盯着对面的苏柒然,问道:“苏公子,是有什么事要和老夫说?”
苏柒然默默的抿了一口酒,像是不知从何说起,直到凌风雷蹙起了眉,才字斟句酌的道:“凌将军,你可记挂凌夫人?”
凌风雷显然没想到苏柒然有这一问,愣了愣,很快回答:“自然记挂。苏公子是否有拙荆的消息?”
苏柒然薄唇微启,吐出了几个字。
不过短短的一句话,凌风雷手里的酒杯突然爆裂开来,碎成粉末。凌风雷一向刚毅稳重的脸庞竟露出了如婴儿般的脆弱和无措,眼底深处一片鲜红渐渐弥漫开来,咬着牙,睚眦欲裂。抓着酒杯的手仍然紧紧握着,青筋根根绽露。
苏柒然冷眼看着,心里对凌风雷不是不钦佩的。听闻族人被自己尽忠的人屠杀的消息,竟然没有任何冲动疯狂的行为,就凭这份忍耐和稳重,也不愧大越第一武将这个称号。
凌风雷赤目咬牙了许久,那血色终是褪去,他无力的靠在椅上,脸上是茫然和无助,周身疲态和苍老尽现,此刻的他,竟像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垂暮老人。
良久,才勉力挤出了几个字:“是什么时候的事?”
苏柒然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凌风雷闭上眼,喃喃长叹道:“是我害了他们,我早该想到今日这个下场的,是我害了他们……”
倏地又睁开眼睛,眼内精光四射,盯着苏柒然问道:“你将这事告诉我,是何目的?”
苏柒然扯开一个淡到极致的笑容,仰头灌进一杯酒,说道:“我没什么目的,只希望凌将军在明日圣旨到来时,不要太过苛责流苏,她心里也不好受。”
凌风雷探究的眼神在苏柒然脸上停了许久,讽刺道:“老夫还以为苏公子是希望我明日狠狠责怪辱骂流苏,好将她从宣墨那里逼到你怀里。倒不想老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苏公子磊落坦荡,倒是老夫错怪你了。”
苏柒然默然了片刻,坦言道:“凌将军说的不错,我本是这种打算。我从来不是正人君子,我想要的,向来会不择手段得到。而流苏,是我此生最希望拥有的,即使失去所有,倾尽一生,也不过追寻她的一颦一笑。”
凌风雷有一丝动容,沉吟道:“那为何要改变主意?”
苏柒然想到那日她和谢清平的对话,左胸口隐隐的痛起来,只是摇了摇头,不做解释,恳求道:“希望将军答应我这个请求,这只怕,是柒然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凌风雷缓缓的摇头:“恕老夫不能答应。”
苏柒然脸色一变,挑眉等待下文。
凌风雷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疲倦的笑意:“凌家落到这样一个下场,是我的报应罢。当初就不该将流苏也作为棋子,嫁到宣家去,如果不是这样,她如今,只怕会幸福许多。苏公子,流苏那么爱你,为了你,甚至不惜以死明志,如今这样一个好机会,苏公子却为何放弃?”
苏柒然的神色带着淡淡的嘲讽,反诘道:“凌将军是真的没看出吗?流苏已经不是以前的流苏了。”
凌风雷的神色很古怪,悲怆中又带着释然,苦笑着承认:“是,她大约不过是占了我女儿身体的另一个灵魂罢。自她嫁过去后,性子习惯,姿态神韵,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那绝不是我的女儿。那日我生辰,她送了我一块墨,说是我最爱的,直到这时我才真正确定了。”停了一会,又说:“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你带她走,宣墨,终究并非良人。苏公子也许不喜欢我的女儿凌流苏,可是却爱上了如今这个不知来自何方的灵魂,不是么?”
苏柒然没有回答,心内暗忖:恐怕,宣墨也已知道那不是原来的凌流苏了,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的伤害她的家人。其实他们两个,都已为这个灵魂所诱惑,心甘情愿沉沦至无间。
肆拾玖
天光刚露出一丝微白,流苏便起床梳洗。她整夜未寐,看着窗外的天色由暗至明,心里惶然,未知的恐惧压的心里沉沉,心脏跳的很快,以至于有些疼痛。流苏此刻觉得,她,宣墨,苏柒然,凌风雷,所有的人,都只不过是命运手上的棋子,被紧攥在手心,按照命运的脚本,演一场悲欢离合,无力抗争。
出到帐篷外,凌家军已然整装待发,黑压压的一片铁甲,泛着金属生冷的光芒。多日未见的苏柒然一袭暗红色宽袍,乌发随意扎了起来,身后率领着着白袍的离宫宫人,那抹暗红像是即将颓败凋零的花瓣,流苏觉得有些触目惊心。苏柒然也看到了她,微微笑了笑,略一颔首,算做招呼,便转过头不再看她。
流苏默默走到了凌风雷身边,行了礼,正待说些什么,前方一个士兵满脸喜色,飞速的跑上前,在凌风雷面前一抱拳,禀报道:“将军,前方五里处有大队兵马正朝这边赶来,是朝廷的军队!”
闻言,凌家军内一阵骚动,大家交头接耳,纷纷面露喜色,大约是想着朝廷终于派了援兵过来,一时间都有些群情激昂。只有凌风雷、苏柒然和流苏,面色如寒冰般阴冷,流苏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里,一张脸苍白的几乎透明,心里一片冰凉。
良久,地面开始微微颤动,远处地平线上,一大片黑影慢慢的笼罩过来,走动间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走近了,几面明黄的旗帜上龙飞凤舞绣着的“越”字随风舞得张狂,却不及旗下那人,一身英挺玄袍,丰神俊朗,儒雅俊逸,缓缓驾着战马,仿佛身后没有十万大军,仿佛他此刻不过陌野远郊,悠然的信步而行。
流苏的呼吸仿佛被瞬间掐断,屏着气息,眨也不眨的看着越来越清晰的那个身影,那样熟悉的眉眼和姿态,隔着烈日下扬起的慢慢尘沙,却仿若隔了遥远的时光,氤氲的模糊成一片。
凌家军严阵以待,见宣墨率领着十万大军在不远处停下,翻身下马,从袖中取出一方明黄的卷轴,却没有立刻展开,只是朝凌风雷深深一拜,抬起身时,眼光轻轻掠过站在一旁的流苏,眸色深沉,细看却像是酝酿着一场飓风,惊涛骇浪,汹涌澎湃。
凌风雷冷笑一声,沉声问道:“不知宣大人来此有何贵干?这荒村野地,恐玷污了大人金体,倒叫老夫惭愧。”
宣墨却似未听出凌风雷的嘲讽之意,肃然回礼道:“凌将军言重了,宣墨不敢。今奉天子之命来此,乃是公事,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说完,展开那卷轴,朗声读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凌风雷目无朝纲,结党营私,依仗军功,欲行起事谋逆之大不道之事。今在凌府查出私造兵器库,证据确凿,其心可诛,罪大恶极。当伐诛九族之刑,念凌风雷往昔护驾有功,特此免其一死,贬为庶民,流放边疆,永不回京。今着内阁首辅兼礼部尚书宣墨收回凌风雷之禁卫军兵符,收编凌家军入禁卫军二支。钦此。”
流苏怔怔的盯着那亲吻过她的漂亮薄唇,不敢相信,为何他竟能如此优雅,如此淡然的读出那些话,仿佛像是给她读着诗,读着词,言笑晏晏还带着温柔的缱绻。他可知,那小小一方绸缎上,是血海深仇,是凌府百余条人命,是他们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宣墨读完圣旨,双手扶起跪在地上接旨的凌风雷,恳切说道:“凌将军快请起,凌将军虽被贬为庶民,但皇恩浩荡,相信他日凌将军定会洗清不白之冤,重振威名,宣某也定当助将军一臂之力。”
此番话若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