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苏一路行来,细细赏玩,觉得皇宫里大约也不过如此。看得出处处都是精心设计过的,逛了半日,竟然也只逛了三分之一不到,她一看日头,竟然不知不觉已是晌午,觉得颇有些对不住那丫头,就拉了她在园中一处亭子里坐下。
两人坐了没多久,见远处一个人影起起落落,转眼就到了眼前,正是盛真,见了流苏,也顾不上喘一口气,说道:“凌姑娘,你赶紧去看看宫主,本来天机教门徒都死绝了,没想到竟还有一个死前拼着一口气射了暗器,宫主没来得及躲,天机教擅使毒,我怕……”
流苏觉得一颗心就在喉咙口跳动,她抓紧手心冷静下来,说道:“快去请画歌啊!”
盛真脸色十分难看,说道:“画歌今晨刚被宫主派出去,一时半会的回不来。我们找了好几个大夫要给宫主把脉,他不肯,全给赶出去了。凌姑娘,怕是只有你劝一劝了……”
流苏一听,正要起身走,盛真却告了个罪,将流苏一背,几个起落就把流苏带到了苏园门口。流苏战战兢兢推开门,生怕看到的是不会再对她笑,不会再露出孩子气,不会再缠着她的苏柒然。
门轻轻打开,苏柒然一身血污躺在流苏的床上,脸上看不出表情,一双眸子晦暗幽深,手上翻来覆去在看那件流苏做的看不出形状的衣服。流苏觉得恐惧铺天盖地,几乎要把她淹没,扑到他胸前,还未来得及说话,眼泪不由自主的便扑簌扑簌落下。
苏柒然用指尖接住她滴落的泪水,扯开一个轻佻的笑容:“你是在为我哭么?”
流苏怒极,也不管他伤在哪里,捶了他一拳,怒道:“你不是离宫宫主么?你不是武功盖世么?连个暗器也躲不过?”
苏柒然被她捶到伤口,哎呦一声,叹了口气,说道:“我怎会躲不过,只是不想躲罢了。我想着,大约我受了伤,你就是想走,一时也不忍心走。”
流苏瞪圆了一双眼:“谁跟你说我要走的?你这样的脾气,不管不顾的,让我怎么放心。”
苏柒然苦笑:“可不就是要让你不放心么,你就算是可怜我,也会留在我身边了,是不是?”
流苏泪盈于睫,隔着一层被子伏在苏柒然身上,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一点点钻进鼻子,流苏抱紧了被子下苏柒然的身体,说道:“我没有可怜你。我是真的喜欢你,很多很多的喜欢,也就是爱。大约旁的人看来,所有人都认为我不过把你当救命稻草,只不过因为你是我最狼狈时刻遇到的对我好的人,所以我就喜欢上你,是不是你也这么认为?你不知道,很多夜里我做一个同样的梦,梦见我爹和清平表哥,他们两个惨死的样子,他们指着我口口声声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每次在大骇中醒来,眼前浮现的,都是你的影子。我就知道,那场情伤,真的是到头了。过去就过去了,我现在喜欢的只有你一个,爱的也只有你一个。”
苏柒然的身体在棉被下微微颤抖,良久,他轻轻叹气:“流苏,谢谢你,你不知道,爱上你之前,我只觉得活着和死了没有区别……幸而有你,幸而有你……”
流苏又哭又笑:“苏柒然,遇到我之后,你总是在做傻事情。”
苏柒然也微微笑了,轻轻抚过流苏的发丝,叹道:“遇到你之后,苏柒然就不是苏柒然了。”
他兀自幸福的笑了许久,突然拿起那件衣服:“流苏,这是你做给我的?”
“……”流苏的汗慢慢滑下来,有些赧然解释:“这个……你也知道我没拿过针线,第一次做……”
苏柒然小心翼翼的把衣服折叠好,珍藏起来,笑道:“谢谢你,我很喜欢。”
流苏有些不好意思的从他身上爬起来,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口,苏柒然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却没逃过流苏的眼睛,她这才想起苏柒然那满身的血污,慌道:“你要不要紧?不要闹,让大夫来给你瞧瞧好不好?”
苏柒然见她吓的厉害,安慰道:“别怕,那些不是我的血,我没事的,天机教的毒还毒不死我,要不你先出去,我让大夫进来给我处理伤口。”
流苏赌气,拒绝道:“不要,我要在这里看着,天晓得你是不是有什么妖蛾子。”
苏柒然见她一脸坚决,没有办法,让盛真领了大夫进来。滚水,刀子和药都早备下了,听闻宫主肯就医了,几个大夫一拥而入,默契的各司其职。
流苏见苏柒然被脱了外衫,先用热水拭净了血污。流苏站得近,亲眼瞧见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其中一道尤为醒目,长长深深,尽管颜色已经淡去,却还是狰狞无比,这些伤痕却将他精壮的身躯衬得英挺无比。
苏柒然见流苏眼也不眨的看着那些伤口,脸色有些泛白,心疼她看了会害怕会担忧,开口道:“流苏,我有些饿了,你去替我做碗粥好么?”
流苏也知道苏柒然想支开她,也不忍再拂逆他,便走了出去。
她在门外等了许久,那暗器终于被取了出来,又清了毒,上了药,包扎完毕。几个大夫一出来,流苏见他们脸色一派轻松,也松了口气,进去瞧苏柒然。
床铺已然整理过了,染血的床单被褥换上了干净的,苏柒然脸色红润,精神抖擞,哪里有受伤过的样子。见流苏进来了,上上下下看了她一圈,无辜问道:“粥呢?”
流苏一愣,哪里想到他是真的想喝,两手一摊,颇为无奈的说:“没有。”转身要出门,说:“我吩咐厨房给你做罢。”
身后却一暖,苏柒然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抱住了她,哑声道:“没有粥,就吃你罢。”
语毕,转过她的身子,深深吻了下去。他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药香,流苏一时晃神,被他的舌头窜了进来,所到之处攻城略地,口腔里全是他的气息。苏柒然越吻越深,托住流苏的头,将她压向自己,高挺的鼻梁碰上她的,唇齿相接。流苏浑身发软,觉得无法透气,自己像是要窒息而死,好不容易苏柒然放开了她,她连忙喘了几口气,还未缓过来,苏柒然的唇又覆了上来,一双手悄悄爬上她因窒息而不断起伏的胸脯,掌心处的柔软和丰盈让他眸色更深,他轻轻的一用力,流苏惊呼出声,手忙脚乱的想要挣开他,却惹来苏柒然的警告:“流苏,你别乱动。”声音暗哑无比。流苏停下挣扎,感受到贴着自己小腹处的那处滚烫和坚硬,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便乖乖的不再乱动。
苏柒然深深喘了几口气,恋恋不舍的离开流苏,见流苏衣衫凌乱,眼神迷离。连忙别开眼不敢再看,只是静静的抱着她,说道:“嫁给我好么?”
流苏的神智因为这句话而清明起来,她之前考虑的很多,却不曾想过苏柒然替她承担的更多,她曾经嘲笑过那些她认为的世俗男女,明明相爱却始终无法在一起,诸如家庭经济流言蜚语种种缘由,都不过是借口。如今她自己却也成了人言可畏这四个字的奴隶,实在是可笑可悲。想明白了,她轻声却清楚的回答道:“好。”
陆拾
暮色朦胧中走来一个娇小的身影,宣安揉了揉眼睛,看清是谁后,叹了口气,公事公办的伸手一拦:“唐姨娘,少爷吩咐了,谁都不能进。”
唐络在暮色里的笑显得尤为飘渺,轻轻柔柔的说:“我没想进。我只是想看看,他这日日呆在晚蔷园里伤情,那个人就会回来么?他这样缅怀一个死了的人,到底要多久,是做给他自己看,还是做给旁人看!”
她的语气因为怨恨和不甘而有些尖刻,凌流苏活着时,她就败得一塌糊涂,如今死了,她却更没胜算,她要怎样去和一个死人抢。啊,不对,也许还活着的罢,她神思恍惚的想,可是就算活着,也是罪臣之女,一辈子只能躲躲藏藏着见不得天日,这样和死了有何分别。这样的两个人,曾经是门当户对,如今却错了最重要的身份,她倒要看看,他们要如何爱下去。
她定定的站了一会儿,朝宣安笑了笑,又摇摇摆摆的往回走。宣安一颗心直往下沉,夫人走了以后,这宣府上下的气氛古怪而扭曲。少爷本就不多话,如今更沉默,他本来以为夫人是出去散心的,后来听到皇上下了满门抄斩凌家的圣旨,就以为夫人是早有准备,提前逃了。那段时间,少爷从晚蔷园搬了出来,复又睡到了雅轩,表面上平静如昔,可是他知道,少爷夜夜不能成寐,总要去晚蔷园里走一走,呆上一阵子,回来才能安睡。前阵子听苍澜先生说,找到夫人了,少爷就领了那圣旨,去接夫人回来。他以为大约是苦尽甘来了,就算夫人是罪臣之女,是本该死之人,可是凭少爷的手段,总能护她周全。不想少爷回来后,却愈发的沉寂下来,安静的连一丝气息都无。他整夜整夜不能睡,常独自一人在晚蔷园内,对着烛火枯坐到天亮。
自发生了把夫人推下水这件事后,从不出门的唐姨娘也就在这时开始频繁往少爷处走动。她的心思宣府上下都清楚,只是少爷每每见到她,都只是没有活气的朝她笑一笑,像安慰小猫小狗一般敷衍,也只有在唐姨娘讲起夫人为数不多的几次去缨络园与她聊天时,少爷的眼神才会亮起来,在只言片语间捕捉夫人的笑靥姿态。
宣安摇了摇头,长长的叹了口气,直叹的旁边枯树上挂着的几片仅存的残叶打着旋飘下来。宣墨微微抬手,拂去飘在他肩上的一片叶子,眉目苍白如雪,看着宣安微微笑道:“走罢。”
宣安连忙紧跟上几步,汇报道:“苍澜先生等了许久了。”
宣墨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脚步依然不急不缓。苍澜等在雅轩门口,见宣墨来了,急急走上几步,轻声说道:“那件事,办成了。”
宣墨挑了挑眉:“条件?”边走进了雅轩。
苍澜跟在后头,说道:“保他们母子一生平安富贵。”
宣墨笑起来:“这条件倒确实无可挑剔,不过她倒忘了,她儿子可是三皇子,日后羽翼丰满,未必不会另存心思。罢了,先应下来罢。等那时,再斩草除根罢。”
又问:“康凤那边如何?”
“一切进展顺利,已将木堤曲逼退到泽遥。”苍澜说道,犹豫了半晌,又说道:“还有,探子回报,离宫宫主下个月要娶亲了。”他挣扎了许久,终是没有勇气说出新娘的名字。
宣墨的面色波澜无惊,自顾自给自己沏了茶,只是手却颤抖着,一杯茶水有大半倾在杯外,苍澜看的心惊,想过去帮忙,宣墨却已端着茶转过身来,朝他挤出一个笑容,眼里那线幽黑却看不到底,因为翻涌着太多情绪,反而愈发深沉的如同一口古井。苍澜还想说些什么,宣墨却已疲倦的挥手让他出去。他是从头到尾都知晓宣墨和流苏之间纠葛的,当下亦觉得嗟叹不已,只得返身出去。
宣墨独自坐了许久,慢慢从贴身处拿出一把短刀,挽起左手宽大的袖子,一段手腕上,布满深深浅浅一道道的骇人刀疤。有的是刚刚痊愈了的,有的却还翻卷着皮肉,有的却是痊愈了又被刀割,反复溃烂。宣墨面无表情,刀锋贴近皮肤,一点点划破皮肉,割进手腕,他已感受不到痛,只是看着血液流出,才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也随着血液一起流出,他才能呼吸到一口空气,继续这么活下去。流苏,流苏,他低喃,当思念之苦如附骨之蛆,煎熬的人辗转反侧,他想到了这个法子,血液的流泻伴随着情绪的宣泄,他才能在令人窒息的折磨中解脱出来。起初他也痛,那痛伴随着恶意宣泄的快感,像是在报复流苏,也是在报复自己。后来便再无痛感,心境苍凉而麻木。
宣墨吁了一口气,缓缓起身找到干净的布条,随便的包扎起来。放下宽大的袖子,遮掩住那些不堪的痛苦,他仍然是大越最年轻的内阁首辅,他仍然是睥睨众生重权在握的那个宣墨。
凌风雷死后,禁卫军的兵符无人能掌。北蜀军队没日没夜赶回焉独,发现果然只是几个探子在虚张声势后,木堤曲大发雷霆,誓要拿下大越京都。北蜀军队休整了半月后,便挥兵压境,大举进攻。边境的蕃军节节败退,没了凌家军,北蜀势如破竹,北方城池沦陷,眼看便要越过天险打进京城了。越肃头痛了半日,只得命康凤为大将军,将兵符给了他,于当日整军北上,阻杀北蜀。半月后康凤接连收复几个城池,将木堤曲打退到泽遥边境,两军驻扎在泽遥,两相对峙。与此同时,宣墨在宫里的缜密部署也终于完善,一切准备都已完成,只待致命一击——这些流苏自是不知道的,她自到了离宫,便万事皆不理,天下苍生谁主沉浮又与她何干,她宁愿放下算计,不理世事,做一个小白女人。
小白女人流苏乐呵呵的“哐当”一下吃掉苏柒然的一个马,洋洋自得的看着苏柒然。苏柒然眸色温柔,修长的手指捻起棋子,再落下时流苏的车已经被象吞了。流苏目瞪口呆,捶胸顿足悔不当初,苏柒然魅惑一笑:“要不要悔棋?”
流苏勾起苏柒然的手指,一边把玩着一边看棋局,抬起头朝苏柒然温婉道:“不悔棋,这盘棋我未必会输,是不是?”
手指间传来的细腻温暖的触感惹得苏柒然心神荡漾,他不由握紧了流苏的手指,与她的纤纤细指纠缠着,就在这当儿,流苏利落的吃掉了他的炮,一马当先,炮随其后,抽回手指拍手笑道:“马后炮!你输了!”
苏柒然懒洋洋的支起额头,斜睨着那棋局,手指勾过流苏的发丝,缠绕把玩,说道:“你这美人计,用的不错。”
流苏意味不明的嘿嘿傻笑几声,看了看漏刻,催促道:“迟了,你回去罢。又是年关又是婚礼的,你倒也不忙。你还是着紧休息几日,日后忙乱起来有的你受。”
苏柒然轻轻将流苏拥进怀里,在她上方闷声说:“我日后再也不患得患失了,我们俩就这么一直幸福下去,好不好?”
流苏在苏柒然怀里昏昏欲睡,随口应着,神智糊涂间突然想到一件事,像只尾巴着火的兔子一般,惊的跳了起来,满房间乱窜找东西。
苏柒然被流苏那一跳撞到了下颌,摸着下巴一把拖住她:“做什么?着急忙慌的,小心撞到那些边边角角。”
流苏终于在床上找到了那东西,拖出一个鎏金漆雕木盒,拉着苏柒然到灯下:“差点忘了,这是送你的。你是要回去自己看呢,还是我打开了解释给你听?”说话间,脸上染上了不自觉的红晕,连头也微微低垂了下去。
苏柒然觉得灯下的流苏娇羞柔美,拥紧了她,说道:“你打开了,解释与我听,我倒想知道,是什么东西让你都害羞起来了,莫非是春宫图?嗯,还是孤本的?”
流苏觉得浪漫气氛全无,十分无奈的开了箱子,箱子里齐齐整整摆了九样东西,在烛光下璀璨华美,她拿出第一样,是一对灼灼光华的缠臂金,她看着苏柒然,说道:“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苏柒然在看到箱子里的物件时便明白了流苏的心意,只是默不作声,拥着她认真的听她讲。第二样是一对金丝镂空的戒指,流苏低头替苏柒然戴上,又给自己戴上,慢慢吟道:“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再拿起翡翠瑞草珍珠耳坠,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犹豫了半晌,还是没戴上去,只笑道:“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香囊是这几样物件里最丑的一个了,流苏拿起那香囊时,眼角抽了抽,苏柒然环住她腰的手也抖了抖。这是流苏继开山之作以来的第二件女红针织品,其形态可谓鬼斧神工,十分奇妙。流苏绣完以后曾有一段时间很想把它当沙包玩,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