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烟雾来得突兀,可不过数秒便反应过来,赶紧捂住口鼻,腾地往院子里跑去。好臭!好臭的屁!
不用细想也知道那黄色的影子是只不知从哪里跑来的黄鼠狼。骆小远正暗自感叹今日实在是运气不好,却见华心的狐身正慢悠悠地从院子的高墙之上溜进来。她招了招手,喊住他,“你去哪儿了?”
华心见她眉心紧蹙,面色不好,关切道:“你怎么了?”
骆小远想起这个就来气,“也不知哪里来的黄鼠狼跑到衙门里来了,我才刚进门,就劈头盖脸朝我放了臭气,快熏死我了。”
“那……那只黄鼠狼精呢?”华心一脸紧张。
“当然跑了!若被抓住定拿个布袋罩住它,也让它闻闻自己的臭气。”
华心舒出一口气,面色稍有缓解。
骆小远怪道:“你怎知那是只成精的黄鼠狼?”
“我……我猜的。”他呵呵一笑,还不等骆小远把话说完,便一溜烟跑回了自己的小窝,再也不出来了。
骆小远见他行为古怪,心中虽有不解却也未细想,正打算举步回房却赫然发现自己的房门口站着一人。她走上前细细一瞧,心中一愣,顿时止住了脚步。
那人听到脚步声回头,突见她时神情微微一怔,不过转瞬即逝,只余淡淡一笑。
“师父。”她轻喃一声,暗骂自己糊涂。早应该猜到师父下山查案必定也会住在衙门中,如今恐怕又会朝夕相处了。
白沉点头,却也不说话,只是往一边微侧身子,让开道路。
他……是在让路?骆小远犹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慢向房间挪着步子。这一路走一路想,师父这么晚了却站在她房门外,是不是有话要同自己说?她出去了这么久,师父也一直站了这么久?如果不是自己突然回来,他是不是还会继续等下去?
终于挪到了门口,然后推开,一步跨了进去。这一套动作分明可以迅速完成,她偏偏用时颇久。她在等,等师父开口说话,可他始终没有开口,只是站在离房门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微侧的身躯似一尊石像,让人心生怜悯。
骆小远叹了一口气,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身问道:“师父是有什么话问我说么?”
只见师父垂目的眼睫微微一颤,静默片刻方轻声回答她,“华心身上有妖气。”
骆小远一怔,“妖气?他修的不是仙身吗?”
“的确。”白沉点头,“这妖气不是他的,想来他近日与妖往来密切,所以才会沾染些妖气。只是此妖妖气颇重,非等闲之辈,出入又极为隐蔽,我竟也未能窥得其真身。华心又尚未修得仙身,极易堕入魔道,你须得小心为是。”
这臭小子居然背着她交狐朋狗友?骆小远气得当下就准备捋袖子,去把那只躲在窝里的狐狸给揪出来,白沉拦住,“不可。”
“为什么?”
他摇头道:“此妖来历不明,伴于华心身边必有所图,如今三界将战,若真与此事有关,须得从长计议。若你前去盘问,必会打草惊蛇。更何况事情尚未清楚,贸然责问华心徒惹不快。”
唉,她果然是没脑子的家伙,师父的确比她想得要周到得多。只是……他站在门外许久,只是为了叫她小心?两人一时无语,又静默了片刻,她抬眸匆匆瞥了他一眼,赶紧低下头,吞吞吐吐地开口,“师父,你这次下山……只是为了办案吗?”
白沉沉吟许久后方点头道:“是。”
果然是她自作多情了,师父怎么可能会为了她下山……骆小远吸了吸鼻子,笑嘻嘻地说:“那就辛苦师父为小远分忧了。时间不早了,我想睡了,师父也早点休息吧。”
“好,如此你便早些休息吧。”
见师父转身走远,骆小远满面笑容顿时垮了下来。
院子里的秋海棠开得正好,可却抵不过凉薄的秋风,呼啦一下吹过,遍地心碎。
次日清早,奇怪的事发生了。柔云养着用来报鸣的鸡失踪了,她大呼小叫地翻遍整个衙门后院都未能找到这只鸡,于是,成了一桩悬案。她拍打骆小远的房门申冤,骆小远十分郁闷,“这找鸡的案子不归我管,你去找童捕头。”
“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不需麻烦童大哥。”柔云理所当然地回答。
好吧,这种鸡毛蒜皮的事还是落在了骆小远的身上。
通过细心追查,当然,骆小远终于发现了一丝端倪。明月当空之际,围墙上悄然掠过一道白影,行踪鬼魅,飘忽而去。骆小远从房内探出脑袋。皱了皱眉,是华心?
她提起落华剑追了出去。虽速度还不如那只狐狸,可华心碍于在城中不好现身想必总是闪躲,故而她也能勉强追得上。追了许久,突然来到一片山林。说是山林其实也不准确,这座小山当地人称为鲁山,实际上不过是一个小土丘,但传闻山中住着大仙,当地人十分尊崇,故而山中树林茂密。少有樵夫来此砍柴。
一路尾随华心在林中穿梭,期绕八绕之后终于到了一个山洞前。山洞中黑漆漆的,看不清任何事物,却见华心刺溜一下便钻入其中,再也没有动静。骆小远蹲在草丛中不敢说话,只是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
师父曾说这只妖厉害无比,她若打不过它怎么办?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菩萨保佑啊!她可是来伸张正义、挽救朋友的,千万不要让她堂堂捉鬼师死在一只小妖手中啊!
正暗自祈祷着,山洞中终于出现一丝响动。随着响动率先出洞的是华心,此时的他已变成人形,正眉开眼笑地撕扯着一个油光光的鸡腿,边啃边道:“黄黍,我可对你不薄啊,好不容易从那个凶丫头眼皮底下偷了一只鸡,就巴巴地给你送来了。”
“嘿嘿,不枉我当初交你这个朋友。”紧跟着华心走出来的是一个黄毛少年。头发黄眉毛也黄,穿着一件棕黄色的皮衣,眉宇间有几分邪气,看起来有些眼熟。他口中也叼着一个肥鸡腿,满嘴油腻,含糊不清道,“凶丫头是谁?是那个你常提起的骆小远么?”
华心停下撕咬的动作,鼓着眼反驳,“那凶丫头是衙门里的烧饭丫头,小远可比她可爱多了。”
那黄毛白了他一眼,“是是是,你那个小远最好。”
华心小脸一红,佯装伸腿踢他,黄毛机灵一闪,滚到一边哈哈大笑,“你这臭狐狸还学人玩暗恋,那骆小远到底是怎样的人,每次让你带我去见她总是不允,难不成是怕我抢走她?昨晚好不容易快见着却被你强行赶走,害得我一急喷了她一脸臭气。你倒好,方才拎着一只还没拔毛的鸡就对我兴师问罪,也不说是你催得紧。”
华心面有难色,“我……我还未同她说过你,此事不急。”
黄毛手中的鸡腿被啃得只剩下鸡骨头,他闻言冷哼一声,将骨头随地一扔,冷笑道:“你是觉得有我这个黄鼠狼精的朋友见不得人吧?是,你是狐仙,我只是一只小妖精,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往后还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华心急了,“自隐匿在百鬼林中的白狐一族被灭后,我就不是什么狐仙了,做仙有何用,不一样被人灭族?倒不如同你一般逍遥快活,想吃鸡吃鸡,想做什么做什么。不让你和她见面是有原因的,她毕竟是捉鬼师,这两日她的师父也来了金和镇,你要是出现了不是送死么?”
“哼!”黄毛不以为然,“姓白的我不敢说,那骆小远又岂是我的对手。”
华心将手中未啃完的鸡腿扔了过去,“你要是敢伤她我要你好看!”
黄毛空手借住,继续啃了起来,不以为意地撇撇嘴。
草丛里飞虫又多,湿气又重,骆小远蹲得两腿酥麻。可看着眼前吃鸡吃得痛快的两个人,她算是明白昨晚害她被喷了一脸臭气的家伙,就是这个黄鼠狼精了。
她又气又悲愤,气的是华心果然如师父所料交了一只妖精做朋友,悲愤的是自己被一只目中无人的狂妄黄鼠狼精给喷了臭气,越想越郁闷。正想着,不察一只蚊子悠然飞近,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她一时吃痛,举起手掌猛地拍向那只该死的吸血蚊子。这一掌动静不大,可足以让那山洞外的两人觉察。
华心警铃大作,高声喊道:“是谁?”
黄毛眸光一闪,叼着还未啃完的鸡腿纵身向草丛中扑去,细长的手指上顿时延伸出尖锐的指甲,若被不小心划上一道,想必非死即伤。骆小远有些吃惊,这黄鼠狼好狠的心肠,还未见到来者的面目便下毒手。
她拄着落华向后一跳,顺势划出一道剑气,锋芒一出,虽逼退黄毛数步,却也让躲闪不及的华心踉跄地摔倒在地。黄毛见状,又向前一扑,却见华心急忙跳了进来,飞身拦住,“黄黍,她是小远!”
骆小远眼睁睁地看着那十个锐利的长甲,恰好停在自己面前几厘米的地方,若再向前稍许,恐怕她的心就要被挖出来了。心惊胆战地抚着胸口坐起身子,看了眼那黄鼠狼精,又看了看满脸惊慌的华心,不由舒出一口气,暗叹自己福大命大,幸而刚才临时抱了佛脚,不然现在可真得上西天去见真佛祖了。
想着自己方才差点死于非命,她站起身,挥出落华指向那长得邪气古怪的黄鼠狼精,喝道:“你出手如此狠毒,想必不是第一次作案了吧?我要代表月亮消灭你!”呃,实在太顺口了,一不小心就化身水冰月了,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今天就替天行杀了你!”
黄毛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怪异,突然笑道:“都是误会,若知道你是华心的朋友,我怎么会出手啊!”他转过脸看向华心,“华心,你说是吧?”
“小远你不要误会,黄黍是我的朋友,他不会伤害你的,刚才只是一时心急才会差点伤了你。”华心见状急忙解释。
黄黍?黄鼠狼?这名字可取得够贴切的。
黄黍向前走了几步,赔笑道:“是啊是啊,我虽是妖精,却是个好妖精,从不害人,顶多是喜欢偷些鸡吃罢了。小远姑娘莫要惧怕我,我和华心已是铁哥们,你要不嫌弃也可与我黄黍交个朋友。”
骆小远见那黄鼠狼收回利爪,突然由方才飞身扑来时的凶恶面孔,变成了一副恭顺良善的模样,倒确实不像是个起了歹念的妖精。可他对自己的态度却未免显得过于亲近热情了些,那眼神中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像是饿到极致的野狼遇到食物,而顿时暴露出蠢蠢欲动的本性,让她直觉不妙。可这小妖这般样子却又挑不出错处,她只能先将落华剑收了起来,拉起华心的手便走。
“你们这就走了么?小远姑娘,下次得空再和华心一道过来啊,我一定做一顿鸡宴等你们。”那黄黍还在身后高声喊着,情绪亢奋。
华心回头挥手示意,“那可要说话算话啊!”
“一定!”
骆小远叹了口气,拉着华心更是跑快了些,等终于听不到那只小妖精的声音了,才甩开他的手,责问道:“你这些日子不见踪影,便是来见这个小妖?”
“是……”华心见抵赖不过,只好承认。
骆小远见他坦白,放软了语气,“你与这小妖是怎么认识的?”
“有一日我经过一农家,看他家养的鸡又肥又壮,正打算下手……”他偷偷抬眼看了一眼骆小远,见她没有不悦才继续说下去,“却看见一只黄鼠狼从鸡窝中抱出一只已断气的鸡,我本不愿杀生,见那鸡已断气,便起了主意。正打算出手,却见那黄鼠狼拖着鸡进了鲁山,不过多时便幻化成了人形,我方知与我是同道中人。最后便一起吃了那只鸡……”
“同道中人?他是妖,你是仙,怎么算是同道中人?我看哪小妖心地歹毒,不是好妖。”
华心默然不语。
骆小远心想,华心参加不愿杀生,即便是在百鬼林捉到的鸡,也只是让鸡做了自由落体运动死亡的。如今跟着这个黄鼠狼不过短短几日,竟学会了在自家后院盗鸡杀鸡,往后再相处下去,恐怕真会如师父所说堕入魔道,这几百年的仙身也算是废了。她当下警铃大作,拉着他继续往山下走,嘱咐道:“以后不许再和他有往来了。”
可走了不过数步,牵着的手便被甩脱开来,骆小远吃惊地驻足回头,却见华心面无表情地站着不动,看着她的眸子有些黯淡,“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好妖。”甚至可能会害了你,可这一句骆小远却没有说。
华心依然面无表情,只是略弯的唇角露出几分不屑,“好与坏,谁能定论?当初我白狐一族在百鬼林中安逸而生,不也落得个被鬼族灭门的下场?仙又如何?做仙还得受世俗规矩约束着,倒不如做妖来得畅快。”
骆小远已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也同你说过段朗月不是好人,可你偏偏不信,反而与他走得越来越近。如今我交的朋友,也请你不要干涉。”他抿了抿唇,转过脸不再看她,“好了,你先回去吧,我还有话要同黄黍说。”说完,竟不理会还在原地的骆小远,自行往回走了。
骆小远看着他的背影,愈发觉得青少年的叛逆心理不容忽视。
她回衙门后当即将此事告诉了白沉。
白沉皱了皱眉,“黄鼠狼精?可是通体棕黄?”
“嗯。”
他走至书案边拿起一宗案卷,细细翻阅起来,边看边蹙眉,随即合起,抬头看她,“你还记得婴孩被食一案,那最后一个孩子的摇篮边落下几根黄色的毛发吗?”
骆小远吃了一惊,“师父是说,那婴孩被食的案子与那黄鼠狼精有关?”天啊!那华心和他在一起岂不是很危险?
白沉摇头,“我还不确定。童捕头今日带我去了第九个婴孩的房间,如今妖气虽已弱了许多,但我还是依稀辨别出与昨日在此处出现的妖气如出一辙。当然,虽有诸多吻合,但就此定断还尚早,所以你切不可轻举妄动,以免……以免伤了华心。”
师父果然厉害,才来了一两日便有了眉目。再看自己,实在难当大任。骆小远钦佩得很,又问:“那张一甲的案子呢?师父昨日去一瓦村可查出什么线索了?”
“昨日我在一瓦村已查出些眉目,那曾附身于张一甲的魂魄并未走远,依旧在村中横行。明日我便会尽早赶往一瓦村布阵,势必将其降服。只是,这些日子阿九曾下山捉妖,她向我提到不止金和镇一处出现过类似的情况,都如我们那次在百鬼林遇到的流民一般,皆是附身作案。昨日你与我说三界将战,我猜此事乃冥界所为,意图祸乱人界,占据先机。”他眉头紧锁,似是极为担忧,“只怕战事越近,此类案子会愈加频繁。”
本来骆小远还期盼着是那玄冥谷里的小鬼对她乖乖手打一时胡诌,如今听师父这么一说,看来已是事实确凿了。唉,真是越不希望发生什么,就越会事与愿违。
“小远。”
“啊?”冷不丁听师父唤她,她赶紧回神应道,“在。”
“妖界近期也频有动作,那黄鼠狼精陡然接近华心想来必有所图,依妖气轻重来看,此妖法力不弱,华心可能会有危险。但兹事体大,不宜过早点破,不然反会惹怒那小妖。你应小心行事,鲁山切不可再去了。”
“可是……”她见那黄鼠狼精心肠狠毒,当然不想再去鲁山冒险,只是华心该怎么办?
白沉似是看出她的忧虑,放缓了神情,淡笑道:“你放心,为师会看护着他。更何况华心修了五百年的仙身,一般小妖还暂且伤不了他。”
骆小远放心地点了点头。
案子的事谈完,他们之间的话题似乎也终止乖乖手打了。一时间,屋内又恢复了安静,只余案桌上的檀香还在袅袅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