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忙!”骆小远上前,递出一个纯银的盒子,笑道,“盖帕子前再抹点胭脂吧,今日洞房时可以让童大哥一见你便神魂颠倒,春心荡漾,无法自拔……”
“去!童大哥见我早已神魂颠倒、春心荡漾、无法自拔了!还要这东西有何用。”柔云啐了她一口,可手上动作却是急忙接过胭脂盒,细细地照着一旁的铜镜抹了起来,边抹边道,“你和那姓段的小子如何了?”
骆小远愣了愣,随口道:“还不错,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段朗月是鬼子的事,除了师父他们知晓外,并未让衙门里的人知道,童大哥和柔云二人更是只将他当做一个寻常书生。对此,她也只有三缄其口,对他们保密了。
柔云停下抹胭脂的动作,回头看她,秋水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好奇,“他就未提过要娶你?”
娶?他们这样的身份如何嫁娶啊……她叹了口气,摇摇头。
柔云啪的一声合上胭脂盖子,方才还带笑的面容一下子沉了下来,严肃至极,“男人的心哪,是极易变的,而女人的韶华统共就那么几年,浪费不得。哪怕你觉得此事尚早,也可先探探他的口风,见他是否真有娶你的意思。”
骆小远眉头一拧,没有说话。成亲,多么遥远的事啊……她该不该期盼呢?
窗外丝竹声入耳,绵长悠扬,一派热闹。不知谁在门外喊了一声,“吉时已到,迎新娘,新人行礼!”
柔云赶紧将喜帕罩在头上,由两个喜娘搀扶着准备出房,经过骆小远身旁时,轻声一叹,“听我的准是没错的,别犹豫了。”说罢,便一摇一摆地随着喜娘出了门,脚步之快竟显得十分匆忙,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骆小远失笑,这家伙是想嫁想疯了。
喜堂之上,满目的红绸挂锦,宾客含笑落座,没有座位的则挤挤攘攘地围站在四周,皆面带喜色,一派祥和。主座上坐着的两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应该就是童凌的双亲了,骆小远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们,真没想到长相如此和善的二人,竟会生出童大哥那样的硬汉,她不禁笑了起来。
段朗月立于她的身侧,见她无缘无故地笑,嗤了一声,“别人成亲,你笑得这么开心作甚?”
骆小远歪着头笑,却不出声。
一旁的喜娘高喊第一声,“一拜天地!”
站在厅堂中央的两位新人徐徐转过身,朝着大门口缓缓行礼,叩拜了下去。众宾客言笑晏晏,抚掌叫好。
“二拜高堂!”
两人又转过身,朝着主座躬身行礼,引得两位老人喜笑颜开,频频点头。
“夫妻对拜!”
看着他们二人一路走来,如今终于完成了最后一步而喜结连理,骆小远顿生一种无以名状的感动,仿佛有什么感情正在慢慢滋生,充盈着她那颗小小的心。双眼有些湿润,正想趁没人看见悄悄抹去,却见身旁递过一块帕子,戏谑的声音在耳畔轻柔响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真是拿你没办法。”
她接过帕子,擤了擤鼻涕,突然下定决心,鼓起勇气开口问道:“我们会成亲么?”
这话问得着实突兀,竟将段朗月怔在当场,直至礼成、新人回房,宾客退散之际,他才缓过神来,垂眸轻叹,未有作答。
顿时,她雀跃的心沉到了谷底。一瞬间,她似乎又有些晕眩,呼吸顿时紧促地抚着胸口开始喘息。段朗月注意到了她的不妥,神色一下就慌张起来,“是不是又觉得头晕?到底哪里不舒服?”
骆小远眨了眨眼,伸出舌头扮鬼脸,和刚才突然的苍白无助判若两人,“你看,你一气我,我就要受伤。”她靠在他肩上,抚着自己的胸口,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你骗我?”他眯起眼,声音从方才的慌张瞬间降到零点,冷得慑人,“老老实实告诉我,到底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没有!”见苗头不对,她立刻举爪投降,“真的没有,骗你是小狗。”
他沉默地盯了她半晌,本爱笑得弯弯的一双眼睛如今黑白分明,似含着一把利刃。她被他盯得有些发毛,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他又缓缓叹了口气,牵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我真的被你吓到了。”下一刻,他又笑得挪揄,“若你如此心急,可以先拜堂,至于夫妻之实……”他凑到她耳边,轻叹了一口气。
耳边的汗毛腾地竖起,一股燥热感自心底而生,骆小远摸了摸发烫的耳垂,轻声道:“就怕你会嫌我老,在这几十年中耐不住寂寞便要变心了!”
段朗月笑着摇头,将她拥在怀中,柔声安慰,“我不会。”
只是这三个字,便让她的心彻底柔软下来。吸了吸鼻子,将眼泪鼻涕一块儿蹭到他的肩头,细声细气地开口,“那你也不会离开我了?”
他心一动,将其搂得更紧,却没有出声回应——傻瓜,你怎知道,世人相伴一生,即便再恩爱缠绵、海誓山盟几许,也有离别之时。只求时光荏苒,且行且惜,得一朝欢愉。
月上中天,夜凉如水,宴席终散。
第三十四章 离别
之后,便是他们决定要走的日子,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出发的前一晚,华心突然失踪了。
骆小远本以为不过是一个小屁孩贪玩溜出山了,可在等了整整一天一夜后,她终于确定他是真的失踪了。在黄鼠狼精事件后,华心曾答应她不会再夜不归宿,如今这孩子显然是没有遵守承诺。
或许是由于愧疚,又或许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她总是不能够对华心的事置之不理,尽管华心是只修炼了五百年的狐狸,而她不过是区区凡人一个。
他到底能去哪里呢?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啊!她叹了几口气,脑中突然划过他那近似幽怨的眼神,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这家伙该不会想不开去找段朗月了吧?
她稳了稳心神,不敢耽搁,朝着她与段朗月约定会合的忘忧谷赶去,但愿那两个死对头还没有碰上面。
冬日的阳光还算不错,可扑面而来的冷风还是让她一路跑一路哆嗦。这样的天气真不是个适合出游的好时节,她却还是那么期待着这次远行。只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华心却不见了,活该她欠了他。
她一路跑一路哆嗦,心又开始剧烈跳动起来,但不过短暂的片刻,头便开始疼痛,心跳又缓慢起来,缓慢得仿佛再也不会跳动一般,眼前破败的景物也渐渐开始模糊。又要开始了吗?这是自从上次晕倒后的第几次了?她狠狠地搓了搓脸,让自己几近模糊的意识又回来些。
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她要去把华心找回来,要去和段朗月欣赏江南的烟雨、塞北的皑皑白雪,还要回来给师父做他爱吃的美食,她怎么可以现在就晕倒……咬了咬牙,口中暗暗念叨着什么,裹紧脖子上的衣领,用师父曾教过自己的吐纳法深呼吸几下,直到感觉舒服许多才又朝前走去。
忘忧谷前的松柏依然郁郁葱葱,让人看不清谷中的情形。拨开枝丫,那座木板桥横于湖上,上面空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她不由舒出一口气,看来,兴许是自己猜错了。
正想着,肩上突然一沉,有人在她耳边轻呼了一口气,“这么早?还没到约定的时间。”
她笑着回头,如期地看到了一张妖孽的脸,不无可惜地摇头轻叹,“看惯了你原来的脸,现在这张脸反倒没那么喜欢了。”
他懒洋洋地睨了她一眼,“当初是谁嫌弃我太丑来着?”
她笑着伸手扯了扯他现在漂亮的脸皮,没说话,只是眼睛亮亮的,似有一团小小的火焰在跳动着。这样的目光太过炽热,灼得他下意识地想逃开,于是不动声色地避开这样的眼神,随口问道:“不是要走吗?你的包袱呢?”
她这才想起来,这些日子耗费了许多时间去准备的东西居然全部没带,不禁叹了口气,“华心不知道又跑哪里去了?我得找到他才可以离开。”
“就是那只整日囔囔着要找我报仇的小狐狸?”他嗤笑一声,“凭他几百年的道行需要你担心?管好你自己吧。”他吹了个口哨,一匹毛皮漂亮的枣红马儿突然从枝繁叶茂的树林中蹿出,几个箭步奔至他们身边后戛然停住,撒娇般转了个圈,似在等待某人的爱抚。他笑着顺了顺它的毛,然后对她说,“上去。”
骆小远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匹马,吞吐道:“可是华心……”他不等她说完便率先上马,然后俯身看她,目光中带着命令之色,“上来。”他根本不容她拒绝,弯腰伸手,一个用力将她扯了上来,拥在身前,然后猛地拉了下缰绳,离弦而去。
他的时间不多了,不能再等下去了。
身后的镇子越来越远,呼呼的风自脸庞刮过,马背上一阵颠簸,骆小远似乎又有点晕。他走得那么匆匆,生怕走不了似的。可她下意识地闭上嘴,并不打算出声阻止。如果可以,那么就自私一次吧……当马蹄踏过金和镇的界碑时,她下意识地向后靠去,直到感觉到他的存在才笑道:“看来克煞剑拔出后,你果然能出金和镇了。”
他没有吭声,继续快马前行。
就在骆小远以为他们会一直这么跑下去时,脑袋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心仿佛被一只手绞得要裂开般。这种疼痛来得空前剧烈,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难以忍受。她的意识开始涣散,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仿佛有一根丝,正在慢慢抽离她的光明,剥去她的生命。这一刻,死亡仿佛离自己特别近,但她却使劲揪住衣角,强忍着不吭声。马上就要离开了,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晕过去。
枣红马在绿野之上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肆意地狂奔,席卷着漫天烟霞、满地香草和他们的衣角。那样浓烈的颜色,仿佛会一直奔到天涯海角,直至全部燃烧掉。
然而,奔跑的马最终还是没能继续跑下去。
一个少年静静地站在出镇的必经之路上,手里拎着一个包袱,小小的白袍将他看起来尚不成熟的身躯包裹得十分紧致。似是早已料到他们会出现,他只是安静地站在路中央,往日飞扬的神采,尽数掩盖在含着浓浓悲凉的眸中。华心?
身下的马依旧疾奔着,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她开始惊慌,猛地回头,却看见段朗月一脸冷漠,像是没有看见前方有人般,只是执意地放任缰绳,一路狂奔。华心也固执地站在路中央,一动不动。
这么久了,这两个人之间的战火还没有停息吗?她有些头疼地想。可是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如火灼伤般,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她焦急地伸出手,费力地勒住缰绳,在马蹄狠狠踏过少年身躯的最后一刻,奔跑终于停止。然而也就在那一瞬间,未使劲握住缰绳的她,却从颠簸起伏的马背上狠狠摔落下去,砸向了地面。
随着扑通一声,她被甩出好远,还顺势滚出了好几米,甚至还能听到布帛撕裂的声音。这一下,必然摔得不轻。
“骆小远!”
“小远!”
两声急喝齐齐喊出。
“你是疯子吗?你知道凭你这种水平突然拉扯住缰绳有什么后果吗?”段朗月箭步蹿至她的身旁,想伸手抱起她却又不知从何下手,语气中含了十分的怒气,可偏偏又发不出来。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居然有力量拉住疾奔的马匹,怒意之后也只能暗叹一声天意,缓了缓语气,问,“哪里疼,告诉我。”
哪里都疼!
铺满石子的地面,狠狠擦过裸露在外的肌肤,擦出一条长长的血痕。她甚至能感觉到额头上有一块皮肉已经分离,正有一道细小的血流缓缓蜿蜒着淌过眼角,模糊了她的视线。只觉得眼前依稀有两道身影在晃动着,可哪一个是段朗月,哪一个是华心,她却分不清了呢。
段朗月见她面色苍白,眼角满是血污,一时间也不知她到底伤得如何,只能握住她的手。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弓着身子倒在地上。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就是一个被拔了塞子的热水袋,温度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接近于冰凉,而身体里的血液就像水一般在源源不断地流走……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她明明只是摔了一跤而已,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抽了几口冷气,缓缓呼吸几下,好不容易才扯出一丝笑容,“骑马还真是个技术活啊……怎么办,眼角撞破了,看不见了呢。”一把握住他的左手甩了甩,笑得天真傻气,又加了一句,“我说,这是你吧?”
听到这句话,段朗月的满脸怒容与心疼顿时滞住,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她的眼前挥了挥,却没有丝毫反应。他突然感到一股冰冷之气自脚底快速上升,遍布四肢百骸。
华心显然也感觉到了什么,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对亮亮的眸子睁得极大,仿佛看到了他最不想看见的事,满面惊恐。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突然转身,用力推开身旁那个同样沉默着的男人,嘶声力竭地喊了出来,“你满意了?是吗?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满意了,是吗?”他狠狠地瞪着眼前的男人,恨不得伸出利爪,将他撕得粉碎!
他满意了吧?这样自私地带她走,他终于满意了吗?段朗月第一次面对这样张牙舞爪的小狐狸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骆小远看不见眼前的两个人,周遭的一切似乎被雾气笼罩着,一切感官都仿佛在慢慢退化。然而,这不意味着她什么也听不到了,她强撑着伸出手去,拉扯那个疯狂质问着的少年,说道:“华心,我没事,我不过是摔了一跤。”她真的只是摔了一跤而已,如此而已。
华心的衣角被她胡乱挥舞着的手掌抓住,嘶吼声顿时停住,眼泪止不住地流满揪在一起的巴掌脸,然后一滴一滴掉落,坠在她抓着衣角的手背上。灼热的温度让骆小远不禁怔住,叹了一口气,拉过华心的手,轻声安慰:“我没事,真的没事,只要把眼角清理干净,我就看得见了。”
华心心中晃过一阵钝痛,弯下腰,避过她身上的伤口,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哽咽道:“我们回去,好不好?好不好?”
那一声一声的“好不好”让骆小远无从回答。她伤势这么重,如果继续这样失血下去,或许真的会死呢!呵呵……可是,那又如何?她轻笑着抬头,用她辨别不了任何人的眼睛望着华心,轻轻挣开他的手,开口:“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
指尖的触感陡然失去,不知为何,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便让华心十分心慌。他固执地再去抓她的手,可那样温暖的温度却一去不返了,就像一件他最为珍贵的宝贝,原以为自己藏得好好的,谁都不可能拿走,可一觉醒来却发现宝贝已经在别人的手中。
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身旁那个恶魔般的男人夺走了他的同类、他的父母,还有他的快乐,如今还要夺走她吗?不能允许,绝不允许!
他猛地站起,动作起落间令骆小远微微一怔,茫然的眼神追随着他,似是不解他想要做什么。
“你执意要走,是吗?”他站得离她不远不近,白皙纤细的脖子微微弯下,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俯视着她,语轻音冷。
隔着灰蒙蒙的雾气,她只能看见这个少年的剪影。然后,她静静仰望着他,隐隐感觉到这个刚才还在自己怀中哭得难以自抑的孩子,徒然间已不是她所熟识的那个少年。负手而立的身姿、微微俯视的双眸、清冷的语调,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势。是啊,她怎么忘了,眼前的这个少年是白狐一族留下来的唯一血脉,纵然曾经需要她的庇护,那也不过是一时英雄气短,最终,他还是要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