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一怔,偷偷抬头看了一眼,握伞的人却似什么都没做一般继续朝前行去,淡然的面容上毫无波动。唉,还是不冷不热的态度。仿佛有股奇怪的气流不动声色地盘旋在他们的身边,坚固如墙,阻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四年前,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然而不知为何,有一日突然醒来却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懵懂得宛若一个初生的婴儿。她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有什么亲人,一无所知。只记得她醒来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身边这个自称是她师父的男子。
彼时的他正俯身看她,黑亮如冷星的双眸定定地看着她,清澈得只能映出一个她的小小的倒影。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一时失神,话还未经过大脑便脱口而出,“你是谁?”
他眉心微动,有些愣住,可不过片刻,他便了然地舒展双眉,对着她浅浅一笑,“我叫白沉。”
白沉、白沉……她的小嘴微微张开,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四年以来,不断有人走到她的身边一一做自我介绍,其中包括一个长满白胡须的老头、一个人称九公主的漂亮女人、一个喜欢黏着她的白毛狐狸、街门里的捕快们、街头卖馄饨的……还有童凌、柔云二人和他们刚生下的童泊松。当然,彼时的童泊松还不能如此顺利地说出人话,只能他的父母暂时代劳。
这段时间不长也不短,她很努力地去学着融入这个于她而言十分陌生的世界,事实上做到这一点并不难。然后最古怪的,就是这个握着伞静静走在她身旁的人了。说是师父,可从不勉强她去做捉妖除魔的事,无论她是逃走还是迟到,都不过是淡淡的一句话:下次记得便好。而她的下一次从来没有准时过。
就在他的故意纵容下,她甚至连一只小妖都无法捉住。自然,那只愿意自投罗网的小狐狸除外。
本来这样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心和惬意,可她每每想要与这个名义上的师父亲近些时,他却会找些不痛不痒的借口躲开,仿佛她是携带病菌的怪物一般。每到这种时候,她就会伤心不已,默默地走开独自舔伤口。久而久之,她也渐渐习惯了这种平静无澜的生活,决心要把自己培养成当代最为成功的一只米虫。既然要成为一只米虫,那是不是应该找一个卖米的才成?
雨渐停,山间的竹叶随风沙沙作响,每一片都被雨水滋润得格外苍翠。骆小远蹿出紫竹伞外,一边往前跑一边摘叶子玩。白沉渐渐落在后头,思绪有些杂乱。
他收起紫竹伞仰头望去,头顶那片竹叶尖上还凝着一滴雨水,阳光透过密密层层的竹叶照射到下面的,仅剩一点余光。然而便是这点余光,却将这滴水珠折射得流光溢彩,耀目无双。他的心上仿佛也有这么一点余光,不经意地留在了那里,再也挥散不去。
自四年前她醒来的那一刻起,他便猜到有人做了些什么,代价又是如何。那个人纵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却依然像那余光,纵然落下的只是一点点,却轻易做到了他无法做到的事。
心里似是遗憾,似是失望,又惟是其他情绪,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输了。
苦笑着抬头,水珠终于自叶尖缓缓落下,恰巧滴落在他伸出的掌心上。他缓缓收起手掌,默默掐算了番。那个人 ,也该是时候回来了。
两人走出竹林已是落暮时分,山道上格外幽静。余晖懒洋洋地铺洒在落满叶子的小路上,骆小远踩着叶子往前跑,可还未跑出多远,便突然听到不远处的山林中传来一阵呼喊声,尖利刺耳,似是在求救。
她回头去看白沉,却见他已从身后抽出木剑朝呼救的方向奔去。想了想,她也跟着一路跑过去。可跑着跑着,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条路好像是通往……百鬼林的。不是吧?白天好不容易逃掉了,晚上又得去?瞄了一眼在前面跑得飞快的
师父,她还真没理由不讲义气地先溜走。想了想,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跑。
待到了百鬼林,林中已是一片狼藉。地上躺着几匹血淋淋的马,正大睁着眼睛苟延残喘,马的四周皆落满已经散架的木推车,车旁则堆着许鼓鼓的麻袋;几个看似魁梧彪悍的大汉正手执大刀聚拢在一起,本该霸气十足的脸上鼻涕眼泪一大堆,十分惊恐地背靠背站着,朝四周仓皇环顾;还有几个瘦弱的小厮围在一顶轿子旁哭哭啼啼,显然都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骆小远看到这种情形,拉了拉白沉的衣角,小声问:“是山贼?”
“还不知道。”他摇了摇头,随后缓步走过去。
不料那几个大汉一见有人靠近,立刻戒备地挥舞着大刀,带着惊恐的声音喝问:“你们是谁?别过来!”
白沉停下脚步,开口道:“我是七得山的道士,你们遇见了何事?”
对面站着的所有人都微愣,然而不过片刻便露出欣喜若狂的笑意,甚至还有几个人壮着胆子跑过来,围着白沉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我们是路经这片林子的,本来听山下的村民说此林子闹鬼不想进来的,可看天色已晚又心急赶路去金和镇,便想着抄近路。可谁知才进林子没多久,便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哭……”
“不对,是有人在笑。”一旁的小厮插嘴道,“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可那声音听着真慎人,好像就在耳边说话一样。”
“对对,我们几个都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了,”又有人插了上来,“可就是看不见人。然后没多久,我们的马就跟发了疯似的在林子里四处狂奔,好像在冲撞什么东西。紧接着又听到几声奸笑,所有马都猛地一头撞上树死了。”
白沉听完七嘴八舌的陈述,略一沉吟,问道:“那可有人受伤?”
“那倒没有。”几人皆摇头。
闻言,他有些哭笑不得。
自上次一战之后,冥妖魔三界都太平许多,并不会随意伤人。只是这片百鬼林平日少有人迹,偶尔也只有他来修习道术,故而这些沉寂许久的东西难得见有人经过,兴许有些亢奋,便出手吓唬吓唬他们。只是动物皆有灵性,在人肉眼看不见的情况下它们却能捕捉到,故而惊吓之下才会撞树而死,实在有些可惜。
他将木剑收起,淡淡开口,“你们放心,此处并无危险,只需一直朝东行去便能找到出口。”
几人似乎还不放心,一个都不敢走。白沉见状,率先朝东而去,其余的人对视了几眼,立刻匆匆跟上。
就当众人离去之际,骆小远却被其他东西吸住目光。她眼尖地发现那数十袋堆落在车旁的麻袋中,有什么东西正缓缓流出来。凑近一看,她眼睛顿时直了——居然是米!
上天果然待她不薄,刚下定决心成为一只米虫,居然就有几袋无人认领的米横在眼前,早知道这样,她该发誓做一个天天数钱的小财主。
兴奋地戳着米袋,浑然不觉林子里的人已走没了。她抻手掂了掂米袋的重量,正想扛一包走,却听到身后突然传来一丝极为微弱的叹息声,轻得仿佛有人拿着片羽毛拂过耳根。尽管这声叹息十分轻微,可她还是很敏感地感觉到了。什么……东西?
她有些僵硬地回过头,才发现林中已无他人,那方才那声叹息……是谁发出来的?!她深吸一口气,拼尽全力地仰天长啸:“救命啊——”此声呼救犹如蓄锐一发,彻天动地地回响在方圆数十里。
白沉已领着众人来到百鬼林的边界,突如其来的一声呼救让所有人的脚步都微微顿住,可不过须臾,众人便如一枪打散的雀鸟,逃得无影无踪。白沉的心略微一沉,转身便朝原地飞去,速度之快犹如闪电。
待那几个大汉及小厮跑远后,其中一人突然顿住脚步,觉得有些不妥,“我们好像把公子忘记了。”
其余几人也想起了这个问题,在忠心报主与害怕小命不保的天平上左右权衡着,最终还是觉得小命重要些。其中一人犹豫着开口,“反正公子也跟活死人差不多了,若不是老爷长年用人参给他吊着一口气,他哪能舒舒服服地睡上二十几年不醒。如今天有不测风云,也非咱们几个人能挽救得了的,就看公子的造化了。”于是,在众人的附和下,他们口中的那个公子,终于被这群胆小不中用的家丁给无情抛弃了。
再说百鬼林那一端,骆小远被那一声叹息吓得摔倒在地上,一张小脸惨白。
“好吵。”一道有些不耐烦的声音又清晰地传来,带着些微的困倦和慵懒。
骆小远仔细辨别了下,发现这个声音好像是从不远处的那顶轿子中发出来的。
她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唯恐惊动了里面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直到白沉匆匆赶来,她才大叫一声蹿至他的身后,一动不动。
林中只有呼呼而过的风声,确实没有丝毫异样的气息。白沉逐渐冷静下来,低头询问躲在身后的人,“怎么了?”
“轿子……那顶轿子里面有声音。”她弱弱地伸出手,指向轿子,“刚刚还有声音的。”
白沉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这才注意到有一顶起眼的轿子正孤零零地停在一旁,青色的轿帘垂挂着,看不清究竟有什么。
就在此时,一只略显白皙的手突然从帘中缓缓探出,搭在了轿子的门沿之上。
“救……”骆小远一个字还没喊出口,就被白沉一把捂住。他有些头疼地看着这个比从前不胆小的人,轻声抚慰,“放心,他是人。”此处没有丝毫古怪的气息,尽管轿子里没有发出他能够辨别的声音,但他还是感觉到十分安全。
此时落日已没入山中,月亮缓缓升至天空,林间的空地上洒落一片清辉。
那只白皙的手在门沿处停留片刻后又探出几许,露出更为苍白的手腕,接着便是一截淡青色的袖角。他的动作极慢,却又有着说不出来的优雅,每一步都似乎都携着从容的气质。待整个轿帘都被掀起后,一道浅灰色的影子投射在地直,顿了顿,然后一人缓缓弯腰从轿中走出。月白色的鞋面一尘不染,轻盈地落在地上,仿佛将天下污秽都踩在了脚底。
骆小远的心突然一动,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心底有一种很奇怪的情绪缓缓滋生,塞满了整个胸腔,让她微微怔在原地。
尽管此人已从轿中走下,可一身淡青色都笼在轿子的阴影中,让人看不清他真正的容貌。
“阁下是?”白沉清越的嗓音在林中缓缓响起,引起一串轻微的回音。
未有应答。
然而对方明明没有发出声音是,骆小远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正在笑,很浅很浅,正如那最浅的一弯明月光,亮不夺目,却让人无法忽视。那么熟悉,那么熟悉……熟悉到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她便与他相识。可是,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随后,那人轻移脚步从影中走出,露出庐山真面目。两人在看见那张面容的一瞬间,皆眼前一亮。
优雅从容,气质翩然,纵然相貌有些平凡,可依然掩不住一身风华无双。黑如墨染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略微勾起的唇角似笑非笑,一双宛若冷星的黑眸极深,仿佛只要稍一对上便会被紧紧吸住。
白觉微微一怔,可随即却想到什么般,了然而知。
“我好像……认识你。”
长久的沉默后,率先打破这份平静的人,是骆小远。她的声音并不响,甚至还带着些许的不确定,如果不仔细听也许还会错过。可另外两个人却都听见了,还听得十分清楚。白沉默然不语,说不上此刻是何心情,仿佛很突然,又却似意料之中。只是另外一个却高高挑起眉梢,表情有些惊讶,“哦?这位姑娘认识我?”
骆小远觉得有哪里不对,她分明没有看见过眼前的这张脸,甚至十分陌生,可她却直觉自己是认识他的。
四年来,她的确是不记得所有的事和人,但唯独有一张脸,模糊却又清晰地刻在脑海中。她无法具体地说清那个人长得如何,是美是丑,是胖是瘦,可她知道,如果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且站在她的面前,那么她一定可以认得出来。如今这个人,好像已经站在眼前了。
“对,我认识你。”她确定地点了点头,表情十分诚恳,“你的名字叫……”糟了,她不知道……
“在下姓段,字子然。”男子十分体贴地接上话头。
“对,子然!”骆小远心虚地朝着他点了点头,一副“你看,我真的知道”的表情。
男子嘴角轻扬,清浅的月光铺洒而下,柔和了他略显张扬不羁的眉眼,仿佛盛满了装不下的笑意。他缓缓上前一步,低头看着她,似是带着蛊惑般,轻轻开口,“以前不记得不要紧,从这一刻起,可不要再忘了。”不记得没有关系,我们会有很多时间慢慢想起。
在此诱惑下,她毫无意识且十分顺从地点了点头。
“很好。”某人终于露出大尾巴狼的笑容,而后又似是想起什么一般,补充道,“忘了告诉你,我姓段,字子然,名朗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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