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对自己很有信心。”慕晚晴慢慢地道,“也难怪,你祖上原本是仵作,知道自缢与勒毙有别,也知道诸般验尸断案的关键,行事自然谨慎小心,不会轻易留线索于人。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任凭你再小心,终于有你算不到的地方,你终究还是露了两点破绽!”
072章
慕晚晴容色沉静如水:“高远,你难道没有想过,当初,我们为什么会找上你吗?一个林冽并无深交的同窗,一个与孟想容毫无交集的书院学子,如果没有证据,为什么我们会找到你呢?”
高远浑身一震,终于无法再保持镇定。
他不是没有想过,甚至,日日夜夜,这个问题一直在他脑海盘旋。
为什么,他们会找到他?
祖上是仵作,对于验尸断案的技巧,他也是精熟的,那一日,他曾在那间雅致的房内巡视再三,确定没有留下任何疑点,这才安然离去。就算……就算他送给如烟的玉佩还在孟想容房内,就算那块玉佩被官府发现,也没有人会认得那是他高远祖传的青昙玉佩。
而如烟,是绝对不会背叛他的。
明明,他已经尽一切所能的小心,为什么他们还是会找到他的身上来?
“我想,你对仵作应该很熟悉,这是你自信的来源,但是,高远,无论你多么精熟,这世上总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慕晚晴轻叹,“有句老话说,凡走过,必留下痕迹,犯案更是如此。仔细看你的手,你应该能看到,手指和掌心的纹路,那叫做指纹。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指纹都是独一无二,绝对没有重复的可能性。”
高远低头,凝视那繁密清晰的纹路,心中更加不安:“那又如何?”
“不如何,只是,但凡人手碰到的地方,都会留下指纹,由于这痕迹太过清浅,很难发现,人们并不会注意。但是,经过特殊方法处理,却能够令这些痕迹再现,并且提取出来。”慕晚晴淡淡地道,“所以,高公子,我想要请问,为什么在林少夫人被害的现场,却有着你诸多的指纹呢?”
随着她的话,高远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最后,几无血色。
其实,他很想笑的,什么指纹?他从来都没听过这东西,更不相信那细小的纹路能够被显现,还能够被作为证据,证明他杀人,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可是,若不是这个他从未听过的东西,那么,他们又是靠什么找上他的?
他与林冽几同陌路,跟孟想容更是毫无瓜葛,虽与如烟有情,却极尽谨慎,绝不可能有人知晓,如果不是这所谓的指纹,他们又是如何找上他的?
高远想着,内心深处难掩寒意,浑身颤抖不已。
“高远,你太过自信了,所以,在此之前,你还犯了一个错误。”慕晚晴沉静地望着他,继续道,“你第一次谋害林少夫人,被我救下,我想,你应该对我很感兴趣,所以,在书院发生命案的时候,你一直在打量我,观察我的言行举止,当时,你大概是想掂掂我的斤两,好考量日后犯案时,应该怎么应对我吧?可是,你难道没有想过,这样明目张胆的打量,是会被我发现,进而怀疑的吗?”
“那又如何?”高远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却已经不复先前的镇静,声音中微微带着几分沙哑,“书院命案又与我无关。”
“不错,书院命案确实与你无关,可问题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书院刚刚发生命案,却正好有一个人对验尸的我那么关注,我当然会想,是不是这个人与命案有关呢?既然有这种怀疑,那么,派人跟踪一下也很正常吧!”
高远脸色顿时惨白。
“当然,你本就与命案无关,跟踪你的人也只说你去了一趟银饰店,并无异常,我也没有在意。后来,我们怀疑柳如烟,也派人跟踪,报说,她除了到银饰店订做银饰,再不与外人接触。当然,林少夫人过世,她身为妾室,要订做丧用首饰也很正常,我们也没多想。可是,等到我们开始怀疑你们二人后,再想到银饰店这个巧合,会怀疑也就顺理成章了。你们是通过银饰店来传递消息的吧?”
高远紧咬牙关,格格作响。
“你不承认也无所谓,反正,在有此怀疑之后,我们已经查封了铺子,审问了银饰店所有人,有个小伙计终于招认,你曾经重金收买他,要他在林府的首饰盒里做一个夹层,供你传书。当然,你不会蠢得告诉他你跟柳如烟的事,你只对他说,你看上了林府的一个丫鬟,两人借此互诉情衷,反正那个伙计也不识字,你也不用担心会泄露天机。但这也无所谓了,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你又托他替你传递消息。怎么,高公子,还需要我把那封信念给你听吗?”
那是一份几乎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的嫁祸计划。
如果玉轻尘等人按照原本的行程,找机会再访林府, 便会听到一声惨呼,闻声赶去,会发现身受重伤的柳如烟和手执血匕首的林冽。再然后,通过柳如烟的口,众人会知道,原来林冽早知高远与孟想容的私情,并为此很愤怒,心生杀意,在寿宴当天,趁众人不注意时离席,并命柳如烟为其遮掩,其时间正与孟想容被害时间相合。之前,柳如烟顾念夫妻情分,不曾说起,谁知林冽犹自不放心,竟然要杀人灭口!
再然后,在柳如烟的一力指证下,在玉轻尘等人的先入为主下,林府命案终将真相大白。
高远终于被击倒了,颓然倒地,闭目,许久,才低声道:“不必了,我认了就是。不错,如烟,她确实是我挚爱之人,而孟想容,也确实是我杀的。”
一切的一切,都要十五年前说起。
高远的祖籍在青州连安县,虽说祖上已经洗脱贱籍,也颇有余富,但乡野邻里之间,对于曾为仵作的高家,却还是轻蔑的,同龄小孩更是喜欢欺负他,在那一片的孤寂落寞中,只有一个小女孩肯对他友善。
那就是柳如烟。
如烟的祖上曾是秀才,在小小的连安县,已经算是书香世家,即便家境并不富裕,也是受人称羡的。柳家无子。只有三个女儿,如烟排行第二,虽是姐妹中最美的一个,却也是最叛逆,最飞扬跳脱的一个,半点女孩家的柔顺乖巧也无,这样的性情,自然不受父母喜爱。
何况,在谨守规仪的柳父眼中,那过于明艳的容颜,是天生的狐媚祸水,更是不喜。
或者,是同样被排斥被厌恶的处境,令这两个小小孩童,慢慢走近,彼此相靠,彼此依偎,走过了那段落寞孤寂的童年,在苍白而空寂的心灵里,刻下了彼此的名字。
之后,高远被父亲送到外地读书,两人不得已别离。
这一别便是七年,七年后,他回乡探亲,先到青州为家人选购礼物。在那繁华喧嚣的长街上,漫不经心地转了一个弯,随意的一瞥,看见一名绿衣女子在丫鬟的陪同下,立在一处绳络摊铺前,素手提起一串梅花络,在阳光下,带着那张扬而明艳的笑意。
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视线,那女子转眸,看见了他。
只一眼,她便认出了幼时的玩伴,然后,对着他嫣然一笑,眼眸间的亲昵一如数年前,映着那随着年龄长成而越发美貌的容颜,明艳无铸,连灿然的阳光也为之失色。
那一刻,就像他对玉轻尘说过的一样,整个街道都好像不存在了,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只是,那个她,是如烟,不是孟想容。
那是他生命中最美的一刻重逢,惊艳了他生命中所有的岁月,永不褪色。
经过七年时光,二人都已经不复昔日童颜模样,有了各自属于男女的惊艳,但是,他却还是那个孤傲冷峻的少年,她也还是张扬倔强的性子,七年的光阴,两千五百多的日夜,似乎并不曾成为他们的隔阂,再重聚,依旧是童年时的亲密无间。
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也慢慢地多了几分别样的情怀。
虽不曾明言,四目相对间,却各自明白,此生。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顾忌柳家书香门第的执念,高远下定决心,要苦读诗书,等到考出功能,再向柳家提亲,应该会顺遂许多。谁知,天意难料,柳如烟十三岁那年,被本就不喜欢她的父母卖给同村富豪为妾,百般挣扎,却还是被强送上花轿,却又在新婚当日,被那家正室卖与牙子,从此辗转飘零。
而当时,他却在外地求学,等得了音讯赶回,已经尘埃落定,踪迹全无。
不理会父母的苦劝,他毅然离乡,立志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再寻到如烟,不管她曾经遭遇过什么样的不幸,他都不会计较,会娶她为妻,然后,共度此生。
也正因为如此,他逃过了那场瘟疫。
之后,他天南海北,到处流浪,每到一处,便四处打听如烟的消息,偶尔有所得,却从未相遇,但是,零落的消息连起来,却也知道,如烟被转手卖了许多次,青楼,戏院,大家仆婢,每每因为倔强的个性大吃苦头,令他心痛欲绝,更急切地想要找到她。
三年前,他来到了傅阳县。
来到傅阳县,纯粹是一场意外。当时正值科试之期,他虽无心,却也不介意去碰碰运气,而当时,离他最近的试点便是傅阳,于是,他来到傅阳。到达那日,正是科试最后的报名期限,前往官设试点的路上,听着街上的人都在议论县衙主簿的公子娶妾之事,说那女子如何如何美貌,听在他的耳里,自然是风过无痕。
所以,当那大红的花轿经过他身边时,他也完全没有在意,自顾到试点报名。
甚至,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日后,每每想起那一幕,都是锥心彻骨之痛。
他常常在想,如果,如果那时候,他能够多注意一点,多留神一点,多好奇一点,也跟着路人前去看热闹,只要那人一出轿,就算有盖头遮面,他也一定能够认出来。
不,哪怕只是一阵风无意掀起花轿的窗帷,只要让他看见些许,他也能够认出来。
那时候,花轿还不曾入林府,是不是一切还能够挽回?
可是,那时候,他却懵然无知,任由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跟他擦肩而过,嫁为他人妇。
再然后,科试当天,在去往试点的当天,被众人议论主簿公子和他的新妾室的声音所吸引,他漫不经心地随着众人指点的方向望去,顿时呆立长街,依旧是喧闹长街,依旧是绳络摊铺,只是,伊人身边,已经多了一位长身玉立的少年,温文尔雅,容颜俊秀。
依然是若有所觉的回眸,只是,伊人已为人妇。
只是,那眸光,已经变得漠然而冷冽,仿若陌路,淡淡便掠过,再不看他。
那一刻,天旋地转。
那时,他曾经以为,他的如烟已经变心,直到后来,与如烟再会,他才明白,那时的眸光,之所以会冷漠,不是因为已经忘却了他,不是因为已经不爱他,而是因为,这数年的苦痛折磨,已经将那少女的热情、爱恋、倔强随着那满身的棱角一起磨光,只剩下令人心碎的安静沉默。
在那个隐蔽的客栈房间,确定旧日恋人不曾变心,三年来仍在天涯海角地寻她,如烟才终于敞开心怀,伏在他的怀中失声痛哭,哭尽了三年来的磨难悲苦,心酸痛楚。
等到旧情诉尽,四目相对,两人却又悲苦莫名。
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回不去从前了。纵然,心仍旧是从前的心,高远仍旧是从前的高远,可是,如烟却已经不是从前的如烟,而是林冽的妾。
不是没有想过放弃,不是没有想过让她安稳度日。
可是,怎么舍得?怎么甘心?
怎么舍得他珍视若宝的如烟为人妾室?怎么甘心他心心念念的爱人被他人所拥?更何况,林冽不爱如烟,他爱的是他的妻子孟想容,如烟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延续香火的工具而已。
这样的处境,令高远怎样放心离去?
最重要的是,那十数年的爱恋,魂牵梦萦,怎么能够就此斩断?
于是,两人在一起了。他们也知道,这样的感情不可能为世所容,一旦暴露,两人都再无活路,因此,他们分外小心,从不在外人跟前露出相识的模样,只通过银饰店的首饰盒传递消息,约定会面时间地点,独自赴会,不交任何人知道。
就这样,他们平稳地过了两年多。
直到那一天,不知怎地,他们的事情被林冽的妻子孟想容察觉,还拿到了他送给如烟的青昙玉佩,跑去质问如烟。虽然如烟连哭带求,又赌咒立誓,终于打动孟想容,答应不将事情外露,但也要如烟保证,从此不再跟高远来往。
虽然暂时稳住了孟想容,但她对如烟并不是那么信任,处处盯紧了如烟,难以脱身。
好在几天后,孟想容忽然染病,如烟才寻了个空隙,出府约见他,将事情告知,几经思量,为保安稳,高远痛下决心,要除掉孟想容!
第一次,林府买入气泡鱼,正巧如烟认得,灵机一动,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将气泡鱼的卵投入孟想容的饭菜,想要借此灭口。没想到,却来了个新任县令,居然被他身旁的丫鬟慕晚晴救了孟想容一命。
事后,孟想容也有生疑,却无实据。
如烟几次传消息,说孟想容已有疑她之意,高远也知事情紧急,但经过孟想容假死和书院命案,高远发现慕晚晴精通验尸,十分棘手,却也不敢轻易动手。正巧,慕晚晴随玉轻尘出海扬帆,遇到海难,几日搜索未果,生死不明,高远终于决定趁此机会动手。
时间定在林冽寿辰当日。
高远知道,按照惯例,林冽寿辰,必定大肆庆贺,举府尽在前院,而孟想容大病未愈,未必支撑得了整日的热闹,说不定会提前回房,那便是机会。于是,他事先潜入林府后院。如烟事先为林冽缝制了一件新衣为贺礼,提前送给他,并央求他在寿辰当日穿上。而事实上,同样的衣衫,如烟也为高远缝了一件,二人身高相仿,穿着同样的衣衫,即便不小心被人察觉,只要不是正脸,便不会生疑。
果然,没过多久,孟想容便因为体力不支,先行回屋安睡。
先祖曾为仵作,高远自然知道,自缢跟勒毙有别,即便是隔物杀人,也可能会有破绽,于是,他先往屋里放了迷香,确定孟想容已经昏迷,才进入屋内,悬起白绫,将孟想容挂了上去,等到确定她已经身亡,又等迷香散尽,再三审视,确定没有留下任何破绽,这才安然离去。
原本以为天衣无缝的犯案,没有想到,却还是难逃法网。
交代完整个犯案经过,高远已经是心若死灰,木然地在供词上画了押,便被随行而来的捕快拿下,押解到牢房,而同时,到林府的捕快也已经将柳如烟捉拿到案,铁证如山之下,她不能没有再辩解什么,直接招供,然后收押在牢,等着逐级上报到刑部。
073章
已经是入冬时节,寒风冽冽,不过,县衙地下早烧了火龙,屋内也放置了炉火,墙角的美人耸肩瓶里还插着几支吐蕊绽芳的梅花,幽香细细,倒是一派暖春气象。
慕晚晴半开窗户,任由寒风袭入,自顾出神。
孟想容的葬礼,林府自然办得声势浩大,她也去了。在那片素纸白幔中,她见到了林冽,短短数日,原本清秀温文的少年已经变得消瘦清癯,憔悴不堪,身着素服,跪在灵堂旁边,往火盆里燃放素纸,神色木然,宛如槁木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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