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已经运来了大批的淮盐在苏州市面上出售,百姓买走不少,但更多的都在他们各家的库房里囤积着,如今又是冬天,哪可能又有一大批淮盐运到。
“程东家,查清楚此事!”
大批的淮盐突如其来,程老哥立刻就被打回了原型。盐这一方面,私盐贩子也是最为了解的。眼见于此,他便拱手一礼,随即离开了此间。
“还有一个消息,乡下有人在扫货,买什么的都有,其中有一家吾家中下人见过,打的是宁波万家的商号。”
这个消息,前半句众人还是心头一惊,可是等到彻底听完了,那些士绅反倒是松了口气,唯有几个平日里与士人交往比较少的富商还些不解。
“万家是东林复社的正人君子,此前老夫曾给那里送过书信,想来是商号的掌柜打前站,却不懂要在城里扫货的道理。再等数日,估计万家兄弟就会前来拜会,届时再介绍与诸君。”
这个万家,不是别人,正是此前参与复起大兰山的那个万家。万家的家主万泰是万斯大、万斯程等兄弟的父亲,儒学大师刘宗周的徒弟,复社成员,参与过联署《留都防乱公揭》,最是浙东东林党的代表人物。
联署过《留都防乱公揭》的士绅都是东林后劲中的中坚人物,黄宗羲、冯京第以及万泰的儿子都曾给陈文捣过乱。而复社中人,更是大多是与陈文合不来的。听到这话,众人刚刚悬起的心也缓缓的落了下去现在江南士绅、富户正在联手抵制官府,既是东林成员,那也是一份助力,而非是对手,总是一件好事情的。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扫货却始终没有停止下来,难以计数的黄金和白银涌入光复票号,换成银元再扫荡市面上不断从各地运来的货物,已经成为了苏州城里面唯一的旋律,仿佛这座巨城就是为了这一幕而存在的。
腊月二十三,扫货已经持续了半个月的时间,从浒墅关、从太湖、从吴淞江运抵的货物依旧没有显示出足够的颓势,可是投入了价值将近三千万两白银的财货之后,苏松常镇的这些士绅、商贾们却已经不复此前的那般胜券在握。
“程东家和唐东家怎么还没到,来人,去催催!”
此时此刻,娄东画派的创始人,王时敏早已不复那等画界大师的风范,花白的头发散乱,显然是出门前根本没来得及打理,双目通红,只是不知道是睡眠不好,还是已经输红了眼,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不过,这副尊容,放在此间也已经不甚显眼了,因为在座的这些人都是如此,谁也比谁强不了多少。
“逊翁,不用催了,他们来不了了。”
王时敏话音方落,门外的一个声音响起,见众人听了一愣,那士绅也毫无顾忌的印证了他们心中的忧虑。
“程东家和唐东家组织船队走私,人赃并获,现在正在押往提刑司衙门的路上。”
他们提到的这两个东家就是私盐贩子和矮胖粮商,他们都是商人,商人逐利,现在大笔的流动资金被套在扫货之中,商业往来已经快要维持不下去了,于是便选择了铤而走险。
“混蛋!”
听到这话,王时敏先是一愣,当即便将茶盏拍在桌上,恨铁不成钢的怒斥当即便脱口而出。
“早说过,咱们是罢市,是合情合理的,这期间绝不能让官府找到毛病。可是这两个混蛋就是不听,现在被抓了,官府正可以拿来证明咱们罢市的目的不纯!”
说到这里,一股前功尽弃的悔恨涌上心头,奈何当初如果只是串联士绅,也造不起这么大的声势来,可是现在看着商人坏事,心头的怒火就再也顾不上这些了。
“逊翁别着急,还有别的消息,您最好还是听过了再骂。”
还有坏消息?这话听到众人耳中,一个个的皆是面色煞白,可是当他们把话听完,才知道这份恐惧其实还只是一个起步罢了。
“昨天夜里,程东家派人来找学生,说是淮盐的事情查清楚了,不是淮南的盐,是淮北的盐,是季振宜通过他在虏廷那边的关系从淮北运来的,用来送给齐王殿下做投名状的。”
南季北亢,清初两大首屈一指的富商,都是盐商成就的偌大家业。季振宜是顺治朝的进士,兰溪县的知县,朱之锡、李之芳等人的好友,此前陈文收复南京,季振宜就是靠着大笔大笔的购买债券,表现忠诚才保住的家业,现在这般,从淮北运盐投入苏州市场,不是投名状又是什么?
“另外,万家的人到了,他们现在就在城外,正在购置地皮准备建设厂房,此前他们在乡间收的货都是原料。而且不只是万家,除了黄梨洲以外,浙东的大批士绅、商贾都来了,他们是来抢地盘!”
说过了这话,那个士绅叹了口气,心灰意冷溢于言表。下一秒,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份邸报,轻轻的放在了王时敏的桌子上,只是那偌大的字眼,却仿佛是千斤一般,重重的压在了得月楼众人的心头,再也喘不过气来。
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
副标题:批苏松常镇奸商、劣绅罢市害民。
署名:陈文!
齐王府动了,喉舌机关开火,陈文亲自主笔批斗,摆明了是要大杀特杀。眼见于此,众人无不是目瞪口呆,更有着一股尿骚味不知道是从哪里传过来的。
“逊翁,家母病重,今天就是来与您辞行的。”
“家父最近身体不好,派了下人叫在下回乡侍奉。”
“小女年后成亲,要赶快回去准备。”
“犬子写信说儿媳怀孕,学生要回去与亲家庆祝一番。”
“……”
一句句说罢,到了最后甚至连告辞的理由都没了,直接就一句告辞便转身离去。苏松常镇四府在苏州扫货,松江、镇江和常州的士绅、富户除了顾枢还有些不知所措,只在这一瞬间就走了个干净。
“逊翁,咱们不是齐王殿下的对手,还是收手吧,学那季振宜,多拿些银钱出来,买条活路,才有未来可言啊。”
比起那些外乡人,苏州本地士绅还劝说一二,但是脚下也没闲着,很快就走的七七八八了。剩下的寥寥无几,而且还都是些已经彻底走投无路的,只得在此看着王时敏,指望这位首领人物能够找到摆脱困境的办法。
“不好了,老爷,大事不好,城西的仓库起火了!”
管家乱滚带跑的冲上了楼,王时敏想要站起来,奈何眼前一黑,却又重重的坐回了座位上。待他缓过劲儿来,第一个命令便是备轿出城。到了这个时候,都已经失了方寸,王时敏有命,众人便浑浑噩噩的跟着他一起奔向城西。
此时此刻,夜色将近,阊门大街上的扫货早已停止,零星的百姓在采购着过年的必需品。这是对于他们而言,今年的新年,很多东西,无论是吃的还是用的,都要换上外乡的物事,倒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齐王殿下仁厚,若是没有殿下,咱们这一城的百姓都要被那些奸商和劣绅害死了。”
这等说法,早已有之,只是随着邸报刊印,愈加大起来的声音也已然化作了滔天的怒火,不只在燃烧于城西的库房。
“呸!”
王家的轿子急匆匆的路过,发现是参与罢市士绅家的,登时就有百姓对其吐了唾沫。很快,随着第一块石头扔来,菜叶子、臭鸡蛋,如狂风暴雨般卷来,王家和那几乎士绅富户也连忙指使着轿夫加快速度,仓皇逃离此间。
王家在城西的仓库是他们家在苏州最大的库区,此番扫货的很多货物都被存放在此处。一行人匆匆赶到,离着大老远就能看见那熊熊燃烧的烈火。
热浪排空,周遭聚了不少王家的家奴和伙计,但是任凭王家的那几个儿子驱使,却没有一个上前的。原因无他,一是火势太猛,但最重要的还是很多人都在传说,平白无故的就起了如此大的火,肯定是老天爷放的,用来惩治王家的这些丧尽天良的家伙。
谁,有敢与老天爷作对呢?
到了地方,热浪袭来,王时敏匆匆的下了轿子,可是待他眼看着远处的烈火滔天,整个人也呆立在了当场。转瞬之后,右手突然捂住胸口,仿佛要抓烂一般。继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重重的倒在了地上,再没了呼吸。
………………
这段与江南士绅决战的剧情,明天还一章,最后一章。
第一百章 曙光初现(完)
王时敏死了。
无论是急火攻心进而诱发突发性心脏病,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总而言之,他死了。随着王时敏的死,苏州罢市集团彻底树倒猢狲散,参与的士绅富户们纷纷走起了衙门的门路,寄希望于花钱买条活路。
“蠢货,一群蠢货。”
王时敏身死,顾枢连夜便逃离了苏州,一路向着西北方向而去。苏州府城的西北是常州的无锡县,那里是顾家的老家,有顾氏家族,还有东林书院,更有列祖列宗积累下来的人脉和创下的基业,总比留在苏州等死要强吧。
所幸,苏州府城与无锡那边距离倒也不远,马车连夜而行,总算是以着最快的速度赶回到了家乡。起码待到到家的时候,族中对于苏州情势的逆转还是一无所知。
“王时敏老朽昏聩、不听人言,吾早与他说过,此事就是齐王的一个陷阱,他们全然不听,一意孤行。现在好了,全都给齐王府做了嫁衣裳!”
回到泾里的老宅子,顾枢将这些日子在苏州发生的过往一一道来,罢市、哭庙还好,扫货却多是听得云山雾罩。一来是他们对此不似前两者那般是有一个明确的认识,但更重要的是,顾枢身在其中,却也并没有太过看明白这里面的具体操作,尤其是官府那边的表现也确实超出了他们的预计良多。
此时此刻,在自家人面前,他倒是可以把失败的原因归咎于王时敏和那些士绅、富户,将他在其中的人云亦云忘了个一干二净。但是,这些情状听在顾家的这些核心族人耳中,却是另一番的感受。
“邸报呢,苏州那边都刊行了,咱们在县城里也是定了的,怎么还没送到吗?”
陈文发邸报批此番罢市,其中文字是要句斟字酌的,如此才好看明白陈文这次下手的力度,也好因此而做出适当的应对。
“大抵是苏州是事发之地,所以邸报优先送达吧。再说了,咱们在县城里定的,本就要滞后一些,再送来,也是需要时间的。”
说到这里,那个族人与周遭的众人飞快的对视了一眼,随即便向顾枢说道:“今天先这样吧,你匆匆赶回来报信,先回家休息半日,回头再议。就是,看好了贞观,别让他再出去跟那些云门社的士子一起闹了。你回来之前我们已经想过了,万一是有不待就去跑跑牧翁的门路,他在齐王殿下那里是说得上的。但若是贞观再出去闹,只怕牧翁也不会管了。”
听到这话,满身疲惫的顾枢也是表示赞同。钱谦益是东林党如今硕果仅存的头面人物,与顾家也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也只得求着钱谦益在陈文面前为他们美言一二,权当是涨涨记性了。
顾枢颓然离去,可是其他族人却没有一个离开的,众人不断的看向周遭的族人,目光也多是躲躲闪闪的,任谁也不想挑起这个头儿来。
沉寂良久,那个刚才劝走顾枢的族人叹了口气,继而对众人说道:“现在这世道,瞎子都知道,无论是大明,还是虏廷,都已经是日薄西山了,不出意外的话,天下迟早是齐王殿下的。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尽快的熄了齐王殿下对咱们顾家的怒火,莫说耽误后辈的前程、功名,灭族大祸只怕都是近在眼前的。”
苏松常镇四府的士绅这次闹得实在厉害,从乡间到苏州城,为了清丈田亩和打击走私的事情也是不遗余力了。顾家是无锡乡间挑头串联的家族,便是在常州府也是闹得最欢的,顾枢、顾贞观父子上蹿下跳,甚至更是闹到了苏州城里,王时敏能够串联起那么大规模的扫货行动,起码常州那边前来参与的,便多有顾家的手笔,称得上是罪魁祸首这四个字。
“这事情,从一开始就贞观那个小子酒后胡言,他爹也是个不明事理的,跑来诓骗了咱们,咱们才会与官府对抗的。现在大势已去,咱们还是要设法把祖宗传下来的基业保全住了,这等不肖子孙,这等不肖子孙……”
最后这话,来回来去说了几遍,他才将后面的那句“还是交由官府惩治”的原话说了出来。“这事情本就是他们父子闹起来的,咱们都是被蒙蔽了的。否则的话,齐王殿下那是何等的势大财雄,咱们又何苦与之为难啊。”
“是啊,吾前些日子借着清丈田亩完毕后的税赋事宜去求见了一次荣藩台,荣藩台倒是见了吾,但是说抚军老大人在苏州那边对于咱们家参与串联的事情很是不满。吾看,这次咱们顾家想要保住祖宗家业,光靠牧翁那边是不够的,必须交出罪魁祸首齐王殿下那边才能消了气。”
《礼记?中庸》有云:“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如今亲亲之谊在家族存亡,以及是否会牵连到自身面前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了,那么亲亲之杀,也不再是远近高下,而是真正的杀之一字。
既然确定了下来,众人也是商议着各自需要去做的事情,老宅子里弥漫着阴沉的气息,压得所有人都无法呼吸。可也就在这时,远处的大门,一个声音高声响起。
“送邸报的,赶紧开了门签收。”
门房的苍头不疑有他,打开了大门,准备引送邸报的报馆伙计进门。岂料,门栓刚刚放下,大门就被强行推开,随后大队的衙役和驻军在无锡县丞的带领下冲了进来。
“苏州奸商、劣绅罢市害民、私通建虏,据调查,无锡泾里顾氏家族亦是个中主谋。本官奉苏松常镇四府提刑司衙门之令,逮捕顾家一应人等至苏州候审。如有拘捕,格杀勿论!”
及到大堂,衙役上前,按图索骥的将在座的顾家族人纷纷捉拿归案。至于不在此间的,便进入到宅子里去锁拿,苏松常镇四府提刑司衙门那边接到线报,说是顾家参与了串联无锡县乡间抵制政令、苏州哭庙以及罢市和扫货等一应事项,都是主谋,要他们一定小心顾家狗急跳墙,组织家奴武力拘捕,由此才有了刚刚的那一幕。
只不过,武力拘捕的事情没有发生,甚至连逃跑的都没有一个,好像所有人都惊呆了,根本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
这边动手,苏州的报告也送抵到了南京的齐王府,陈文细细审阅过了报告,对于那边的最新情况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此番苏州罢市,从腊月初二开始一直延续到腊月二十三,长达二十二天之久。苏松常镇四府的士绅为求废除清丈田亩和打击走私的政令,先是罢市,而后联络士人哭庙,更是动用了价值不下三千万两白银的财货来扫荡苏州市面,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然而,到了腊月二十三,苏州市面上依旧是货物充足,罢市、扫货集团在听闻了一系列噩耗之后便树倒猢狲散,主谋王时敏猝死,其他一应主谋、胁从尽数被捕,其他各府也在展开行动,只是具体的报告还没有送到罢了。
“罢市和哭庙是士绅、商贾抵制贪官污吏的一种手段,本非恶事。奈何,此番为部分奸商、劣绅通过这等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