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了这前因后果,对他的答案也不想计较,森然道:“你最好保证你说的都是实话,没有半点虚假,否则,我会将你凌迟处死,剁成肉泥,叫你北凉王庭化为焦土,陵兰古城变成地狱!”
说完这句,啪的一声扣上盒盖,将那锦盒收入怀中。
“将风如岳押回皇宫,关入暴室地牢,小心谨慎,严加看守!”
雷牧歌与银翼听得真切,紧紧扣住风如岳两条手臂,由众人准备好牛筋将他绑了个结结实实,这还不算,又用铁链牢牢锁在马车上,还在车厢前后左右缠上一圈又一圈的粗绳,车窗处则是留着个小孔,方便外间人等随时查看。
路途过半,就见风如岳因为失血过多昏死过去,饶是如此,众人仍旧不敢大意,打起十二分精神,加快速度,直奔城门。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押着风如岳回宫,直奔暴室而去,秦惊羽则赶去了太医署。
穆青正在署中与一干太医说话,见她踏进门来,赶紧迎上,其余众人纷纷叩拜行礼。
“外公,他怎么样了?”
穆青不答,只是将她带入最里间的密室,室内摆放着一口巨大的青白色玉棺,棺盖半掩,露出张清俊温润的男子面孔,长眉入鬓,秀目紧闭,双颊如玉,挺鼻薄唇,这一夜过去,除了脸色苍白了些,却是并无变化,栩栩如生。
那么安详,那么宁静,仿佛只是一次寻常的日间小睡,却叫她怎么相信,他竟是死了。
不,她不相信,绝不相信。
“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我已经拿到了圣杯,这就出发去北凉雪山……”手指抚上他微凉的俊脸,轻柔摩挲,久久舍不得放下,秦惊羽哑声低喃,过得一阵,忽然回头朝外间唤道,“来人,备齐车马!给联安排最宽最大的马车!”
穆青抢上一步道:“羽儿,你这是要做什么?”
秦惊羽抬眸道:“我要去北凉,要带着他一起去。”
穆青倒吸一口气:“你莫不是犯糊涂了,他这副模样,哪里经得住长途奔波,这寒玉棺也不是铁打的,万一路上有个什么闪失去……”
秦惊羽摇头道:“外公你不知道,当年风如岳把圣杯带出那秘洞,没等回到陵兰王宫,杯中的圣水就已经干涸了,我没有办法,只能带着他去,如果能够求来圣水,当即就要给他喝下。”
穆青叹口气道:“那好吧,我这里还有些丹药,虽比不上宁王后的茯苓首乌丸,但总是有胜于无,你随身带着,以防万一。”
秦惊羽接过他递来的药瓶,俯身下去,恭敬磕了个头,含泪道:“事不宜迟,我立时就要出发,父皇母妃那边只有外公替我转告了,还请外公帮我多多担待照料。”
穆青点头道:“宫里有我,你放心去吧,多带些人马,还有这随行之人,最好是把银翼带上……”
话没说完,门外脚步声声,有人闪身进来:“我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秦惊羽听得话音,眼睛都没抬一下,即是摇头道:“不必,你留在这里就好。”
银翼瞥她一眼,冷哼道:“莫非你是想留我在这里看守风如岳,你要和雷牧歌一起去北凉?你确定?”
秦惊羽垂下眼睫,没有说话。
他说的确是实情,风如岳虽然双目尽瞎,身躯却是异于常人,且生性狡猾,就算绳索铁镣加身,都还得有绝顶高手夜以继日,严防死守,杜绝一切隐患。
这绝顶高手,不是银翼,就是雷牧歌。
他们两人都是陪她风里来雨里去,走南闯北,历经艰辛,若是平时,随便谁去谁留都无所谓,但此次前往北凉却是不同,她不是为别的,是为萧焰求取起死回生的救命圣水,怎么可能让雷牧歌陪在身边?
说到底,她还是他名分既定只缺仪式的妻子。
他能够陪她追截风如岳,拼尽全力将其制服,已经够了,没必要陪她北行,去为拯救情敌之举流汗卖力。
也许他愿意,但她不能容许。
或者在她内心深处,对他也是有怨的,如若不是他去密云岛拿回那盅毒的解药,她便不会这样快恢复记忆,不会与萧焰决裂,不会匆忙成亲,不会疏于防范……说不定就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又或者,这就是天意,是上天要她经历这一场死亡,最终真正明白自己的心。
可惜,终究明白得太迟。
她的大喜之日,只换得,他的与世长辞。
“其实,他也没打算去。”银翼低沉开口,“他只叫我好好保护你,并要我转告你,不论能不能得到圣水,不论萧焰能不能活回来,他都会在这里亲自镇守,确保万无一失,职责所在,无可推却。”
穆青听得两人对话,长叹一声道:“牧歌也是条汉子……”
秦惊羽默然站起来,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凝望棺中之人,只一眼,却亘古般绵长,然后扭身,大步迈出。
“准备出发——”
一个时辰之后,车队浩浩荡荡出了城门,朝北而行。
随行皆是铁骑精兵,个个神情肃穆,宽大无比的马车厚帘低垂,车门紧闭,车厢里正是那口装有萧焰尸身的寒玉棺。
秦惊羽除下之前喜服,换上一身墨黑,策马奔行在马车旁边,面对街巷百姓的跪拜以及窃窃惊疑之声,面无表情,抛在脑后。
摸了摸杯中的锦盒,只觉得精神一振,身上渐渐有了力气,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圣水。
救命之水。
只要找到圣水,棺中之人就能活回来,就能再对着她温柔地笑,就能再轻言细语唤她一声三儿,那曾被她漠视被她嘲笑被她唾弃的天籁之音。
车队从天京出发,马不停蹄,向北而行。
一路均速前进,一方面心急如焚赶时间,抢进度,一方面又不能太快,以免马车颠簸,对寒玉棺造成损伤。
每日停下休整之时,秦惊羽都会上车推开棺盖查看,他只那么安安静静地躺着,没有热度,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变化,什么都没有。
一晃就是数日过去,酷热逐渐消减,气温开始下降,入了北凉境内,道路越来越宽,土地越来越贫瘠,越来越荒芜,绿意减少,天地间尽是一片灰白。
这日黄昏,天上突然下起小雪来,好在出发时早有准备,众人纷纷加衣,秦惊羽也披上条灰狼皮里的披风,远远望见前方起伏不断的高山,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这群山一过,就是巴彦大雪山了,便到了摩纳族的地界。
平原已毁,地形地貌也不再是当初的模样,但记得多杰说过,他们就栖息在旧址附近,只要她人一到,在周围转上几转,雪兽就能嗅出她的气息来。
风雪交加,一连好几日车队在崇山峻岭之中穿行,银翼对这雪山甚是陌生,全靠秦惊羽凭着直觉指点着方向,一点点朝着雪山接近。
好在此时赤天大陆正当夏季,这北凉比起当初来时气温升高不少,不再是狂风暴雪,很快就停了,越往前走,道路越是崎岖,脚下是磕人的石冈子路,马车车厢太宽,无法再往前走,无奈之下只得抬出寒玉棺来,开始牵马步行。
秦惊羽与银翼走在前头,后面是一队侍卫轮流抬着棺材,马匹则在队伍最后集中起来由人牵引前进。
就这样又走了大半日,直走得脚下乏力,秦惊羽看了看天色,正想下令停驻歇息,忽听得吱的一声,远处雪山上亮光一闪,白影明耀,淡金点点,有什么活物闪电般飞驰而来。
是雪兽!
那雪兽比她昔日所见个头小巧了许多,却也没那么凶悍,她腰间的神剑也没半点反应。
雪兽奔到离她三丈之外,蓦然停下,吸了吸鼻子,忽又旋身往来处奔去,似是回去报讯。
秦惊羽看得欣喜不已,忙抬手示意众人在原处歇息等候,又过了一会,那雪兽又再出现,背上还驮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多杰!
“真的是你!你怎么找来了?”多杰又惊又喜跳下兽背,朝她奔过来。
秦惊羽一把抓住他的手,话音急促,简明扼要道:“长话短说,我已经擒住了风如岳,拿回了圣杯,你快带我去找卓顿,我要进秘洞,用圣水来救人!”
多杰往她身后的棺材看了眼,疑惑道:“是谁死了?”
秦惊羽咬唇道:“萧焰。”
多杰见她双眼发红,面色凝重,也不遑多问,招手道:“你们跟我来。
”
说完他便是在前带路,众人急急跟上,随他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上行走,不时穿过座座雪丘,七弯八拐,来到一处山坳当中。
山坳里乱石重叠,夹着块平整的空地,几方高耸的巨石围合成个大大的椭圆,巨石下方搭着三四顶破旧的帐篷,帐篷上铺着些大小不一的兽皮,以御寒冷。
听得雪兽归来的叫声,帐篷门帘一掀,冲出好几名兽皮裹身的少年来。
“族长你回来了!”
多杰矜持点头,问道:“大祭师现在是醒着还是睡着的?”
一名少年上前答道:“方才还睡着的,我这就过去看看。”说罢就朝一旁的山崖走去。
多杰伸手拦住他:“不用了,你们做你们的事,我自己过去。”
秦惊羽等人随他转了个弯,走到山崖下方,那石壁上有个凹洞,洞内光线甚暗,以她超凡的视力,看出那是个消瘦枯槁的人形,盘腿静坐,一动不动。
“大祭师?大祭师?”多杰上前轻唤,“我带了人来见你。”
叫了好几声,那人才缓缓睁眼,眼珠在深凹进去的眼眶中微微转动,声音嘶哑得近乎难听:“是谁?”
“是我。”秦惊羽迎上去,立在洞口。
这一路寻来,没想到他竟虚弱憔悴至此,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是底气不足,不住喘息,心底升腾起的希望又破碎了不少。
“哦?”卓顿抬眸相顾,幌幌认出她来,“原来是你……你终于还是来了。”
秦惊羽心中大恸,拖着沉重的脚步上前拜倒:“在下秦惊羽,请求大祭师宽恕昔日傲慢无礼之过!”
跪在地上,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毕恭毕敬,眼眶温热。
“快起来,你是一国之君,这真是折煞我了。”卓顿颤巍巍抬手,“你莫非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秦惊羽点头道:“大祭师可还记得萧焰,昔日您想收为徒弟的那名男子?他被风如岳一掌震碎了五脏六腑,大半月前已经气绝身亡,我这回带了他来,望大祭师出手相助,救他一命,秦某千恩万谢,定为神族重振不惜余力!”
说话间,寒玉棺已经抬至洞外,卓顿被多杰扶着,行动迟缓从地上起来,气喘吁吁去往洞口棺前,先是审视了下萧焰的面容,又伸手在他额上一按,良久,才长叹一声道:“我昔日所言果真灵验,当初要他拜在我门下,隐世不出,或可避开祸患,可惜他始终不听,哎……”顿了下,又道,“如今我法力已损,自身难保,却也救不了他。”
秦惊羽急急道:“但我已经拿到了圣杯!”
“是么?”卓顿眼睛亮了亮道,“先给我看看!”
秦惊羽忙将怀中的锦盒掏出来,打开盒盖,奉到他面前。
卓顿端详着那只其貌不扬的木杯,忽而闭目凝神,久久不语,秦惊羽在旁看着,只觉得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出口否认。
过得片刻,卓顿幌幌睁开眼,面生光彩,含笑点头:“没错,我感应到了,这就是圣杯,我族失落多年的圣杯。”
风如岳没有骗她!
真的是圣杯!
“当初还有句关于圣水的箴言,我没告诉你——”只听得卓顿喃喃念道,“日月星辉,天地灵水,入则生之,出则废之,所以圣水重生的奥秘就在于,将圣杯重新放回原处。”
秦惊羽喜极而泣,脚下一软,差点跌坐在地,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下来。
“还好,那场雪崩虽然将我族人的家园掩埋,但秘洞却没怎么受损。”
卓顿在她身上打量了下,见得她腰间悬挂的神剑,转头朝向多杰,欣慰道,“多杰,你这就带着他们去秘洞,重新放置圣杯,如若上天垂怜,能顺利生出圣水,不但萧公子有救,我们复族也是有望了!”
多杰不迭点头,按捺不住欢喜,带着一行人又往北行。
路上景物被那场雪崩改变甚多,全靠多杰在前指引,众人方才到达那处石壁前。
故地重来,积雪消融,壁前那方巨石矗立依旧,秦惊羽忙指挥众人联手搬开巨石,露出漆黑的甬道来,甬道甚窄,玉棺无法通过,好在此是阴冷极寒之地,萧焰的尸身在短时间内离开那寒玉棺,也应无大碍,是以将其小心抬出,直接由银翼抱了进去。
甬道走尽,又见那处浓雾弥漫的方正洞穴,洞口的藤蔓未受外间雪崩影响,尖刺森森,生得更加乌黑密致。
秦惊羽拔出神剑,横劈竖砍,将大丛藤蔓斩了个干净,而后神剑脱手而出,直射洞口上方,生生钉入,那浓雾登时消散,洞内紫光隐耀,一片明澈。
石室内情形跟上次一样,无有改变,原封不动,凹槽与酒杯一众俱在,这头银翼将萧焰轻轻放在地上,那厢秦惊羽深吸一口气,将圣杯从盒里取出,端正放于那空着的槽内。
杯底刚一接触到地面,没等她松手,就听得啪嗒一声轻响。
木杯四分五裂。
那千辛万苦拿到的圣杯,竟然裂开了!
这骤然生变,令得在场众人都是傻了眼,瞪目结舌,秦惊羽更是双眸血红,手忙脚乱去捡那碎片:“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万事俱备,眼看只差最后一步,不想竟功亏一篑!
明明这一路上她都是贴身收藏,锦盒从未离开过胸怀,绝无可能有所毁坏!
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心痛难忍,神魂欲裂,忽然间脑中灵光闪动,想起王姆在临死说的一番话来。
王姆说,要告诉她一个秘密,全天下只其一个人才知道的秘密,说那圣水风如岳是找不到的,永远也找不回来。
王姆还说,如果没有圣水,萧莫就永远治不好,这样她才能一直守着他,所以她必须……话没有说完,她的最后一句是,不要怪她。
她说得那么笃定,又那么含蓄,当初没怎么在意的话语,如今想来,竟暗蕴深意。
应该是她,也只能是她,王姆,为了阻止风如岳重新获得圣水,为了留住那个为之痴狂的男人,她在圣杯上动了手脚,表面看似无恙,实则已经破裂!
破裂的圣杯放在锦盒里,其外观原本就是普通粗糙,毫无美感,观者大都一眼掠过,没人会长时间仔细审视查看,如此,骗过了急着寻找秘洞的风如岳,骗过了一心只在萧焰身上的她,甚至骗过了法力受损老眼昏花的卓顿,却没骗过这灵气涌动精华汇聚的宝地!
圣杯已毁,圣水再也无法生成。
没救了,他没救了,活不过来了!
再也活不过来了!
一直强撑的那股信念陡然一散,秦惊羽扑通倒地,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头顶上是破旧不堪的幔布,从那稀疏的破口中可以望见高远的天穹,繁星点缀,仿若那人清亮的眼神,悠悠流转,明暗不定。
侧了侧头,帐中灯火幽幽,映出两张担忧的脸庞,一是银翼,一是多杰。
一看到他们,便想起昏迷之前在秘洞中的情景,不知不觉,两行清泪滑落。
多希望那只是一场幻梦,圣杯还好好放在盒中,自己还没进洞查探,就如这一路行来,虽然艰辛,但心中总是充满了憧憬与期望。
然而,那不是梦,是真的。
圣杯毁了,圣水没了,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她终究是救不回他来。
手指微动,随即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