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真想让自己好好醉一场,也许醉过之后会变得麻木,不再想念,不再眷恋,可她多年来练就的酒量,却让她始终不能如愿。
好在这一天,不醉翁找上门来,开口就要她遵守那二十坛顶级佳酿的承诺。
秦惊羽这才想起,当初还欠了个大大的人情,自然二话不说就兑了现。
不醉翁见得那一坛坛清香四溢的美酒,老脸笑得开了花,作为回礼,给了她一只巴掌大的小酒坛,说是最新酿出的改良版醉生梦死。
临走前,秦惊羽带他去看了萧焰。
不醉翁摸了摸玉棺,摇头叹息:“我老早就看出他身体不适”一直劝他在我那里静养,他却总是不听。唉,他若是稍微爱惜点自己,也不至于这样去……”叹后又微有疑惑,“照理说我那药酒也是世间少有的珍品,却怎么没起到些许作用?”
送走不醉翁,秦惊羽打开了那小坛子醉生梦死。
仍是记忆中熟悉的味道,却更加甘醇芳冽,回味悠长。
一坛下肚,她终于醉倒。
迷茫中仿佛看见了他,狭眸弯起,清俊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手里捏着柄亮闪闪的柳叶刀,正慢条斯理修着指甲,那么慵懒,那么优雅。
抬眸,他将刀收入袖中,衣袖一拂,朝她伸出手,他笑唤:“三儿。”
微笑,伸手。
一次又一次,他都是这样眼含鼓励,面带微笑,向她伸着手。
他在等着她,等她明白他的心意,等她对他信任不疑,等她对他有着足够的爱恋与宽容,过去与他携手,相互体谅,共同面对风雨。
然而,她却一回又一回,让他失望。
这酒真是个好东西,能叫她这样清清楚楚看到他,真真切切听到他的声音。
只是,酒醉终究会醒。
唇边犹有一丝酒香,身上还存着淡淡温暖,阳春三月,风光和煦,美好如缱绻故梦。
终究只是一场白日梦,醒来时候,已是黄昏。
与雷牧歌的婚事就这样无限期搁置,他没有提,她也就不说,她知道他在等她,但她也知道,这辈子怕是都不可能了。
她只想守着玉棺,守着萧焰,就这样过一生,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而那一日,她母妃穆云风踏进殿堂,含泪站在她面前。
毕竟是萧焰以身相代救了她父皇,自他出事之后,穆云风也没再逼迫她,甚至在当日柳皇后指责质问之时,也是选择了沉默退让。
对于她的痴守,她的酗酒,她的沉迷,穆云风一直不闻不问,这会儿却满面是泪,以一种幽怨与不满的眼神看着她。
“母妃,找我有事?”秦惊羽坐在棺前问道。
穆云风眉头蹙起,压抑着怒气道:“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他已经死了,死了两年了,不可能再活过来了,你准备怎么办,是不是这辈子就这样过了?”
秦惊羽扯唇一笑:“就这样过,不是也挺好的吗?”
穆云风忍无可忍,拉起她来,拖着她直往殿门走。
“母妃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哈哈,你竟问我做什么?”穆云风冷笑,“你可以就这样不管不顾,自生自灭,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外公?你去看看,你自己去看看!
你最近可曾去看过他?仔细看过他没有?当初就为了帮你留下萧焰的尸首,他老人家硬是向南越皇帝皇后许诺,要救活萧焰,这两年来,他没歇过一日,没睡过一个好觉,不是制药就是炼丹。你有没有想过,你外公岁数已经大了,身休也不如从前了,当年还因为那块软泥大大受损,调养这么久也没完全恢复,你现在还这样折腾他,逼他日夜操劳,你可还有半分孝心?还有你父皇,你皇祖母,你可去探望过他们,哪怕只是一次简单的问候请安?还有元熙,他已经能够唱歌识字了,你可曾前去抱过他,陪他说说话,跟他讲故事?为了一个已死的萧焰,你是不是打算将身边还活着的亲人全部都抛弃不要了?你说啊,是不是?是不是?”
秦惊羽被她一把掼在地上,闭上眼,眼睛里阵阵涩痛,却是半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她以为,守着萧焰,守着这一份醒悟得太晚的爱情,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却没想到,会伤害到身边的亲人。
这样的等候,这样的坚守,难道错了吗?
错了吗?
穆云风走的时候,满脸哀容,只丢下一句:“你去看看你外公,好好生生看看,然后通知南越那边,把尸首领回去吧,早些入土下葬。你别怪我心狠,也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死心,才能恢复正常的生活,你还那么年轻啊”
过后,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起身出门,走去太医署。
在那间光残幽暗的炼丹室,她看到了外公穆青。
穆青正背对着她,往炉子里添柴,嘴里还喃喃念叨着:“再试一次,稍微增加点分量,我就不信这个邪……”
往日清隽的身形已经微微佝偻,原本略显花白的须发竟成了满头银丝。
母妃说得没错,她为了萧焰,一直漠视身边的亲人,更是在折磨身边的亲人。
可她又能如何?
她怎么舍得将他送回南越,怎么舍得让他离开?
如果没有他陪在身边,今后的漫长岁月,却教她怎么过得下去?
有时候理智会叫人做一些清醒正确的事,但感情偏偏又逆道而行。
就这样日日天人交战,不能决断,正当此时,却有一位不速之客找上门来。
来人头发挽起,白衣素裙,虽做妇人装扮,却一如初见时那般清妍娇柔,是萧焰的皇妹,南越三公主萧月。
这两年每隔半年的样子,柳皇后就会来天京探视询问,每前来一次,态度就会略好一分,这生老病死都是世间常事,久而久之也就看淡了,习以为常,接受现实。
柳皇后身居高位多年,自然也有这样的豁达,只是这样的豁达,对她而言却异样奢侈,怎么也学不来。
这个月差不多就是柳皇后来探视的日子,只不过这次来人换成了萧月,据说是因为近日萧舅状况不太好,柳皇后须得留在苍岐宫中照料,是以临时换人。
那年萧冥手脚尽断,被送回了苍请皇宫,萧远山还请了东阳宁王后前去诊治,却被告知因为没能续接得当,失了先机,就算良医妙药再医个几年,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勉强能站能动,却永远没法恢复如初,几近废人。
后来她也曾从影部情报中知道了一件秘辛,那便是萧冥早年在一次仇杀恶斗当中受伤,伤势并不算严重,也很快就痊愈了,但从那以后,他却失去了生为男人的重要本能,无法生育子嗣,府邸当中的一干皇妃侍妻都是遮掩的幌子。
他多年不惜一切暗地里求医治病,几乎到了癫狂的地步,所以才会轻易受了风如岳的愚弄,抢着喝下那一杯假得不能再假的所谓圣水。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会对唯一的弟弟萧焰那么看重,对其子嗣那么在意,对身为男子的她那么仇恨。
如果他医治无效,终身不育,则萧焰之子将成为南越正统皇嗣,未来的一园之君,如此身份,又怎能与个同性男子纠缠不清,就此沉沦?
恩恩怨怨,纠纠结结,却是为了这样一个原因。
正应了那句话,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
萧月询问了几句,又在棺前流了一会儿眼泪,泪水将整条绣帕都打湿了,她说:“打我从有记忆开始,就从来没见二哥愁过,哭过,不管什么时候总是在笑,我有回曾经问过他,记得他当时跟我说,当你心里伤心难过的时候,不要流泪,因为你的泪会让在乎你的人心碎。”
当你心里伤心难过的时候,不要流泪,因为你的泪会让在乎你的人心碎。
所以他不论何时总是在笑,微笑,轻笑,好笑,朗笑,大笑……就算是在看到她执意要跟别人成亲之时,在他奄奄一息性命垂危之时,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瞬,他仍是在淡淡地笑着。
不愁不恨,无怨无悔。
萧月还说起一件往事:“我二哥当年跟着你跳下悬崖,摔得遍体鳞伤,还掉断了一条腿,救回宫来的时候几乎都咽了气了,当时所有的人都觉得他不行了,他以为你死了,自己也没了求生的念头,有天夜里我去看他,他断断续续对我说,等他死了之后,一定要把他的尸首带去密云岛,葬在那座有暖玉神泉的山上,他说他这辈子最快活最幸辐的日子,就是在那里度过的去……后来不知大哥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又慢慢好起来了,也就罢了,但这话我一直记着的,我想这个当是他的遗愿,也许你能帮他完成。”
秦惊羽听得怔然。
海岛,温泉,木屋,何尝不是她的心之所往。
萧月还说:“我来这里之前,爹娘也说了,他们感谢你不计前嫌,两国能够放下仇怨,握手言和,二哥已经去了,回不来了,他们也想通了,你为他守了这么两年,心意也够了,亏欠也还了,还是将他送回苍岐去下葬吧,让活着的人也能安心,好好地过下去。”
萧月待了一日就回去了。
萧焰的尸首,终究还是没送回苍岐,却也没留在天京,而是由她一路扶灵东进,爬山涉水,远赴海外。
暖玉神泉已毁,小木屋也尽数损坏,但不要紧,那座山还在,青山绿水,风景如昔。
秦惊羽将他连同寒玉棺一同埋在木屋的旧址前,并将那串珠链与那只人俑一齐收敛入棺,盖上棺盖的那一瞬,眼中依旧没有眼泪,只是在心底呢喃默念。
“等着我……”
黄土洒落,石碑立上,碑上什么字都没有,但她想他应该知道她的心意,一切都尽在不言中。
接下来的两年,她挤出时日,微服私访,走了很多地方。
她去过神庙,去过蛮荒,去过密云,去过苍岐,去过风离,去过芷水,去过格鲁,去过沁城,去过新叶,去过雪山,去过陵兰……旁人以为她是因为放不下他,所以外出散心遣怀,其实不是,她只是想沿着旧时道路再走一次,追随他的足迹,寻找他的气息。
佛曰,灵魂不灭,人生轮回,如果她与他还有缘,那么来世还会相遇相恋,生生世世都不再分开。
秉着这样的想法,她心平气和,安宁度日。
在苍岐,她遇到了萧焰手下的一干死士,包括那名伤愈归来的黑衣首领,在他口中,她知道了很多过去不知的事情,知道了当年在神庙里萧焰那个行礼姿势的真正涵义,知道了他每天夜里都会来她的寝室默默探望,知道了她后来在南越皇宫能被程十三顺利救出,也是他暗中策划,一手为之。
在沁城,她参加了李一舟和轩辕清薇的婚礼,身为大夏天子和牵线红娘,理所当然坐在首位,接受新人的敬酒,看着那清俊的新郎与娇美的新娘,她在想,不知这辈子她还有没有机会为那个人披上嫁衣,画眉梳妆?
远行雪山,她由多杰带领着苦寻多日,终于找到了那曾与萧焰赖以生存相濡以沫的雪原石洞,那件他用万千鹰翎鸟羽细心编织缀成的披风还静静放在原处,重温着时光,追述着记忆。
畅游芷水,她随黑龙帮弟子乘舟去到通向德泽湖的那条水道,两岸芦花飘飞,水中菱角荡漾,只是在她身边划桨泛舟的人,却再不是他。
她明明白白知道,萧焰死了,早在两年前就死了。
可在她的内心深处,却感觉他时时都在她身边,并未真的远离。
密云岛是她这些年来到得最多,停留最久的地方。
第二次去的时候,她带上了大夏的能工巧匠,靠着幽朵儿与岛人的帮助,在萧焰的墓前不远,历时半年,建起了一座两层高的小楼,雕栏画柱,精美无双。
门上有块横匾,上书三个大宇:燕羽楼。
楼内每一间房,房里每一处摆设,都是她亲自设计,亲手布置,这是他们爱生情起的地方,是他们共同珍藏的记忆。
每回外出归来,她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精神抖擞,事半功倍。
“心思缜密,感官敏锐,作风冷静,手段强硬的少年天子。”
“四国臣服,二岛恭顺,威加海内,盛世太平。”
这是世人对她的评价。
然而也有一些不同之声,有人说这皇帝好是好,就是生有怪癖,喜好男色,当年冲冠一怒为美男,出尔反尔将北凉王风如岳一剑斩杀,险些导致两国开战,百姓遭殃。
也有人反驳说,皇帝陛下早就料到这一着,老早就留有后手,不仅是按住了北凉国内的篡权暴动,还送对方一位神族之子坐镇,那神子年纪虽轻,举止谈吐却有大将之风,且更加善良仁慈,比起那名神秘不见踪影的前国主风如镜好了太多,假以时日,着重培养,定又是一代明君。
对此,她一笑置之,要知道,传闻中生有怪癖迟迟不婚的青年才俊,放眼赤天大陆,又不止她一人。
比如西烈皇帝兰棠,比如大夏将军雷牧歌,比如黑龙帮帮主魁影,个个都是如此。
雷牧歌一直在等她,这她知道,从第三年开始,她就明确跟他说过,她的心再放不下别人,这辈子只能是辜负他,对不起他。
记得他当时的回答是:“纵然你无法回应我,无法爱我,却不能阻止我去爱你,你现在是忘不了他,但将来呢?两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总有一天你会淡忘他,那个时候,就让我来陪你,照顾你。”
而银翼,似乎也跟雷牧歌卯上了,对于西烈国内日益高涨的选妃立后呼声根本不理,一意孤行,只说:“他跟我年纪也差不多,他都没娶亲,我急什么?”
再有就是魁影,那年在芷水边上她曾经与他碰过面,他当时带着那名少年于承祖,状若师徒,衣袂飘飞立在一艘快船上,中间隔着滔滔江水,更隔了万丈红尘,近在咫尺,却已成陌路。
他们,都是她最亲的人,两肋插刀,在所不惜,而萧焰,却是她血肉里永不能割舍,灵魂中永不能磨灭的部分。
所以,不能择一而栖,只能谩长等待。
这一年,是萧焰过世的第四年。
这一年,她二十四岁。
二十四岁,正是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她却感觉仿若已经沧海桑田,褪去青涩,身心沉静。
年纪略长,与年少时期的想法却有不同。
年少时爱一个人爱得如火如荼,热烈而霸道,动辄锥心刺骨,要死要活;而随着年龄的增长,爱一个人却如水般缓缓流淌,悠悠绵长。
她有时也在想,如果当年的事放在今日,也许就不会发生,至少,不会是那样悲壮惨烈的结局。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该多好……该多好!
这年萧焰忌日将至,她安排好朝堂政事,召集人马,启程东去。
船行海上,但见风和日丽,碧波荡漾,天地间一派安宁。
秦惊羽站在甲板上,正俯视海面,忽听得远处传来划水声,又听得有人吆喝追击声。
此片海域已是蛮荒密云二岛的势力范围,二岛邻里友好,关系和睦,又因为拥有传闻中的凶悍异兽与神秘巫术,周围渔民断然不敢轻易靠近,更不敢肆意冒犯。
这阵仗,却是在追击何人?
当下去往船楼高处,举目远眺,却见那头有只小舟在海浪里飘摇,后面一艘大船正快速追赶。
她一眼看清那后面大船船身上有密云岛的巫女头像标示,船上人数不少,阿大,幽朵儿都在其中,而前方那只小舟上却只有个头戴斗笠的黑衣人,只看出身形矫健,看不清面容。
见是熟人,生怕岛上有事发生,秦惊羽赶紧叫浆手加快速度,朝密云岛的大船靠拢,同时举旗呜鼓示意。
见得是大夏战船,幽朵儿欢呼一声,忙叫人从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