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
马车停了下来,掌柜的又扶着她进了院子,迤逦走了许久方停了下来。上了台阶,进了门,听着吱扭一声门想,龙秋庵知道,终于到了。面上的黑巾被解了下来,骤然一亮,龙秋庵眯了眯眼。屋内陈设奢华,一看便知是个大富之家。
掌柜的讪笑道:“这个,秋道长,请你解下兵器。”
龙秋庵轻抖袍袖道:“贫道素来不带兵器。”
掌柜的上下瞧了瞧她,手一摆,说声“请”。龙秋庵顺着他手势,看到左手条案旁边有一个门,被金丝团凤的帘子遮着。掌柜的上前挑开帘子,青天白日,里面竟是黑的,也没有掌灯。
龙秋庵略一迟疑,昂首迈步进了门。帘子落下,遮住了光线,遮住了富华,也遮住了掌柜的。里面黑漆漆地没有一丝光亮,龙秋庵立在原地,也不出声,全身都在暗暗戒备,隐隐感觉屋内有两个人的气息。
静默了许久,屋内一人先开了口:“秋道长好胆色,竟敢一个人来此。”是个男子的声音,语声清朗,带着微微的笑意,听声音年纪却不大。
龙秋庵淡淡道:“阁下就是麒麟阁主么?”
“正是!”这男子轻笑道,“久仰‘灰鹫’大名,本阁早盼一见。既蒙约见,本阁日夜兼程,奔行千里,方才来此一晤呢。”语气中有着些许的轻佻。
龙秋庵一皱眉,道:“君子不欺暗室,阁主素喜于此黑白不分之地见人么?”
麒麟阁主冷然道:“见过本阁面貌的人都已不在世上。秋道长若是不介意,本阁可以于外厅相见。”
龙秋庵心中一震,本为求人而来,何必为了一言不合意气用事,淡笑道:“贫道冒犯,便依阁主意思。”
“哈哈哈——”麒麟阁主纵声大笑道:“秋道长虽不是大丈夫,却也是能屈能伸。”
龙秋庵此时已渐适应了黑暗,她目力极好,隐约看得对面椅中坐着两人,下首的是麒麟阁主,上首那人目光灼灼,却不言不动,仿佛不存在一般。这两人功力都不弱,还要小心谨慎,龙秋庵暗暗告诫自己。
“阁主,贫道求见阁下,是想要一个消息。”龙秋庵缓缓道。
“要见本阁的,无非是为了消息。”语气中似乎有着一丝落寞,沉默片刻,忽然问道,“‘紫鹫’唐姑娘可好?”
骤然听得此言,龙秋庵一怔:“阁主识得我大姐?”
“一面之缘而已。”他的语中好似有着淡淡的落寞。
“她,很好。”龙秋庵暗想,大姐的事情还是少让外人知晓的好。
“阁主,贫道要的消息是——”麒麟阁主截口道:“秋道长,你要的消息我会给你。条件么,是道长将来要为本阁做一件事。自然是不违狭义之道的事情。”
龙秋庵毫不犹豫,点头答应“好”。
昏暗中麒麟阁主起身道:“随我去见一人,那便是你要的消息。”
麒麟阁主走向门口,经过龙秋庵身边,在她侧身让过时,突然伸手扣住她的脉门。龙秋庵本想跟随他出去,这下骤然发难,竟没防备,顿时半边身子酸软无力。
“得罪!秋道长功夫高深,倘不如此,本阁也放心不下。”麒麟阁主伸指点了她的双臂穴道,掀帘唤了那掌柜的进来,将龙秋庵带了出去。借着帘起帘落明灭的微光,龙秋庵隐约看到这麒麟阁主背影,身形修长,似乎年纪不大。
穿过回廊,进了另一个院子,来到一间大屋外,掌柜在门口低声禀道:“主子,阁主命小人将秋道长带来。”
“进来吧!”语声威严。
龙秋庵进了大堂,眼波流转间已看了个清楚,金雕玉砌、富丽堂皇,此地主人非富即贵。大堂正中端坐着一位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儒雅潇洒,不怒自威,身着文士锦袍,手中把玩着一把折扇,看到龙秋庵,俊朗的面上有着掩饰不住的诧异。
这中年文士缓缓起身,双手负在背后绕着龙秋庵转了一圈,在她面前立定,盯视着她道:“你果真是白鹫三姝的灰鹫秋平子?”
龙秋庵微微一笑道:“正是贫道。”
中年文士点了点头,自语道:“惊鸿自是不会搞错,坐吧。”
龙秋庵坐在下首。中年文士来回走了几步,转身从几上拿起折扇,唰地打开道:“这扇子是海澜送与你的?”
龙秋庵见自己留在客栈包裹中的折扇都被搜了来,眉头微皱,心里暗想,此人对皇帝直呼其名,这般不恭,今日之事多有蹊跷,只怕不能善了。她淡淡地道:“阁下是什么人,何以对贫道的私事如此有兴趣。”
“我么?楚生涛。”中年文士细细瞧着面前这相貌平凡的女道人,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出色之处。
冠盖京华
楚生涛?武林四君子?
龙秋庵略松了口气,此人是三妹的义父,当不会为难自己。她起身问安:“楚伯伯安好,晚辈身子不便,失礼了。”
楚生涛一愣,片刻间回过神来,微笑道:“是了,我收了你义妹做干女儿呢。你妹子与犬子两情相悦,也许我们快成亲家了。”
龙秋庵听了这话倒是愣了,听大姐说楚英杰对三妹无意,怎么他爹爹反倒极力赞同?心内沉吟,面上却笑道:“多谢楚伯伯厚爱。楚伯伯既是答允了我妹子和楚公子的亲事,贫道回白鹫山就置办嫁妆,等公子前来提亲。”
楚生涛哈哈笑道:“孩子的事莫急。今日请道长来此,是有要事相商。”
龙秋庵一挑眉道:“方才晚辈见过麒麟阁主,阁主言道楚伯伯便是晚辈要的消息。”
楚生涛点头道:“秋道长想知道什么,我会尽数相告。”
龙秋庵道:“晚辈只想知道楚王勾结摩天教和青龙会谋逆的真相。事关晚辈朋友的安危,还请楚伯伯能为晚辈解惑。”
楚生涛似笑非笑,盯着她的眼睛问道:“不知秋道长口中的朋友,指的是铁血盟主关浩呢,还是当今皇帝海澜?”
龙秋庵微微一怔道:“晚辈与关浩有朋友之谊。”
楚生涛见她眼神有片刻的迷乱,不禁一笑道:“谋逆之事与铁血盟何干?秋道长未免关心太过了。”
“摩天教与中原武林势不两立,摩天教既有行动,铁血盟自当关注。”
楚生涛却不答言,龙秋庵接着道:“据说青龙会的主上是楚伯伯的女儿,这青龙会参与谋逆,楚伯伯又如何自处?方才晚辈听楚伯伯称呼皇帝都是直呼其名,莫非——”说到此处,自己倒是一惊,莫非楚生涛也参与谋逆?
楚生涛微微一笑,冲堂口唤道:“惊鸿,你进来吧。”
门外一人答声“是”,帘子一挑,走了进来。这人一身华服、俊眉朗目、身材欣长,身穿宝蓝色锦衣,衣袂飘飘,来到楚生涛面前躬身行礼:“王爷。”
这一声“王爷”,将龙秋庵惊得目瞪口呆,脑中电光火石般将诸多事情贯穿起来,王爷!青龙会!谋逆!楚王!她霍地起身瞪视着楚生涛,道:“楚伯伯!你,是楚王!”
楚生涛点头道:“秋道长果真聪慧。”他用手一指面前的锦衣男子道:“这位便是麒麟阁主沈惊鸿。”
龙秋庵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顿时明白了,这麒麟阁的消息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三妹与江湖上的暗部打了这许多年的交道,这次可走了眼了。她缓缓坐下,淡笑道:“这麒麟阁原来是王爷的麒麟阁。阁主真是看得起贫道,居然这般大费周章引了贫道入瓮,令人颇费思量。”
沈惊鸿轻笑道:“秋道长大名,咱们是久仰了,在下在余杭见过紫鹫和红鹫两位姑娘,都是天人一般。若不是在下放了这许多消息,秋道长又岂会自己送上门来呢。”
“余杭?你是余杭第一织造玉织纺的老板沈惊鸿?”两姐妹在余杭的经历龙秋庵自是知晓。这江湖上的密部,属麒麟阁势力最大,生意广而准,无论白道黑道,江湖朝堂,只要花得起银子,没有买不到的消息。江湖上无人见过阁主的真面目,却原来是赫赫有名的沈惊鸿。
沈惊鸿微笑:“正是在下。”
龙秋庵冷哼一声:“素闻麒麟阁消息货真价实,今日竟会为了贫道贩卖假消息。”
“我麒麟阁的消息自是货真价实、绝无虚假。”沈惊鸿微笑道,“秋道长既是得了消息,便得付出代价。道长既然来了,也就不必回去了,咱们王爷可对道长景仰的很呢。”
龙秋庵听了仍是心头一震,回首看向楚生涛,道:“王爷当真要谋反?”楚生涛却不答。
龙秋庵淡然道:“楚王殿下既是什么都告诉了贫道,自是不会让我生离此地,王爷也不妨让贫道死个明白。”
楚生涛却问道:“海澜可是约道长来京相见?”龙秋庵闭口不答他的话。楚生涛沉吟良久,淡淡道:“海澜对秋道长可谓用心良苦。”
龙秋庵微笑道:“王爷难不成以为皇上会为了一个草莽女子而弃了江山社稷?”
“有备无患,必要时总能令他有所顾忌。”楚生涛望住龙秋庵道,“本王岂能轻易让秋道长死呢?秋道长的命可值钱的紧。摩天教教主也派人来向本王要了你去。”说着摇摇头,满脸的不可思议。
“王爷您如今已权倾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为何要犯这谋逆大罪,落下千古骂名。”朝堂政变虽是与己无关,龙秋庵却也忍不住出口劝说。
楚生涛道:“本王岂是甘为人下之人!数载谋划,如今万事俱备,谁人也无法拦阻本王了。”
“王爷,太平盛世,当以民心论世道,当今皇上登基不到一载,英名睿智,百姓归心。”
楚生涛冷哼道:“海澜这黄口孺子,懂得什么治国之道!”
龙秋庵叹道:“大丈夫于世,俯仰当无愧天地。王爷大约欲借着二王爷京畿两万禁军逼宫,九王爷手握天下重兵,戍边守国,却远水难救近火,宫中侍卫不过数千,鸿晋、霍擎天也难以回天。但王爷若一击不中,楚地叛乱之军与九王爷的勤王大军便势同水火,大战将起。王爷若只是不甘为人下而逐鹿中原,为了这金銮殿上的一个位子,却害得天下百姓离乱,国力衰竭,这便是王爷的所谓治国之道么?”
楚生涛凝视着龙秋庵,道:“本王曾听闻道长文能治国、武能安邦,今日见了,果真有些本事。可惜,不能为本王所用。”他朝沈惊鸿一摆手道:“带秋道长下去休息吧。”
沈惊鸿应声“是”,转身冲龙秋庵一拱手道:“道长请吧。”
身陷牢笼
龙秋庵起身盯着楚生涛道:“王爷若果真以天下为念,还请三思。”说罢随着沈惊鸿出了门。绕到后进院子,眼前豁然开朗,是个偌大的花园,繁花似锦,假山流水,一派欣然景象。
沈惊鸿来到假山旁,在石上轻叩三声,喀喇一声响,假山石向两旁滑开,露出一道门来,门内两个侍卫躬身行礼,叫声“阁主”。
沈惊鸿摆手命两人跟随,带着龙秋庵向内行去。洞内昏暗,旁边安置了两盏灯,行了数步,前面有一个铁门,打开门进去,是一间宽约丈许的房间,床褥、桌椅齐全。
沈惊鸿请龙秋庵进去,命人取了铁链来锁住她的手脚,歉然道:“素闻秋道长医术通神,那软筋散什么的估计也困不住道长,还是这链子来得实在。”
龙秋庵先已受制于人,只得任他缚住,好在链子较长,在斗室之中倒可自由活动,她四下瞧瞧,笑道:“此地是楚王殿下的宅院吧,便是牢狱都是这般奢华。”
“正是,此处是王府的密室,道长便在此安歇。有事可随时命侍卫通知我。”
沈惊鸿匆匆离开,室内只剩下孤灯伴着只影,更显得孤寂和清冷。朝堂之争,竟会牵连到自己,“吹绉一池春水,干卿何事”,龙秋庵心内苦笑。
龙秋庵离开后,楚生涛饮了口茶,唤道:“出来吧。”楚英杰从内室走了出来,叫声“爹爹”,神色黯然。
楚生涛一皱眉道:“杰儿这是为何?”
楚英杰讷讷道:“爹爹,秋道长所言极是。为了夺位,以至生灵涂炭。”
“住口!”楚生涛厉声喝道,伸手掴了他一掌,“事到临头,容不得你再有半步退缩!”楚英杰捂着火辣辣的脸不敢再劝。
楚生涛看了看他,温言道:“杰儿,为父和你姐姐数年来励精图治,奔波劳顿,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这九五之尊的位子,原本就该是你的。是先皇从你爹爹手中夺去的,如今爹爹只是从海澜手中夺回来,你不必耿耿于怀。爹爹知道你与海澜交好,但这天下之争,成王败寇,必不能给他留下活路。”
楚英杰低头不语,他虽不满父亲和姐姐的作为,却也无可奈何,谋逆大罪,罪无可赦,可父亲和姐姐决意如此,身为人子,自当谨遵父命,便是肝脑涂地,也是义无反顾。
回到自己房间,楚英杰左思右想,不禁伏案落泪。他对查晓飞的情意,虽说父亲并不反对,可自己父子谋划的叛逆大罪,如何能让晓飞一同担这风险?既是爱她,便放开她,天高海阔,任她翱翔,她值得更好的男子来呵护她,珍爱她。这些日子来,杯觥酒影、夜夜笙歌,日日在麻醉自己。今日见了她二姐龙秋庵,才发现那一腔情思烧肠化肚,早已入了骨血。
夜半时分,龙秋庵闭目假寐,两臂的穴道才刚刚解开,正有些酸麻。铁门外忽然有了动静,两个侍卫齐声道:“侯爷安好。”
一个清越的声音吩咐道:“钥匙给我,你们都去外面候着。”
两人迟疑道:“阁主命小人一步不得离开。”
“出去!”来人有些恼怒。侍卫忙躬身退了出去。
这人进了房间,龙秋庵闭目不理。沉默半晌,来人轻声唤道:“二姐!”
龙秋庵顿感诧异,除了晓飞,还没人这般称呼自己的,睁开双目,上下打量。来人锦衣华服,轻袍缓带、俊逸潇洒,真个浊世中的翩翩佳公子。
龙秋庵淡然道:“阁下是哪位侯爷?”
“小弟楚英杰,是先皇亲封的静安侯。”言辞颇为恭谨,“敢问姐姐,晓飞近来可好?”看着他眼中的热切,龙秋庵顿时明白了,这楚英杰的心中还是有三妹的。
她盯视着楚英杰的眼睛,缓缓道:“晓飞还好,但此心已远、此情不再,痛莫如斯。侯爷,你若果真对晓飞有意,便娶了她,不论你是静安侯,还是叛国逆党,便是贩夫走卒,晓飞都不会介意。两情相悦,但凡有一日相聚,也胜似劳燕分飞,生死两隔,遗憾终生。”
楚英杰听得怔住了,这是怎样的女子,怎样的想法,他呆呆地看着龙秋庵道:“听姐姐一席话,英杰茅塞顿开,我这便禀明爹爹,去白鹫山提亲。”
“侯爷既有此言,也不枉了三妹的一番情意。”
沉默片刻,楚英杰道:“忠孝不能两全,小弟所为,也是迫不得已,还请姐姐见谅。”
龙秋庵淡然道:“这是劫数,或不可免。侯爷倘若有一天能登大宝,也请多想着些天下的百姓。”
楚英杰愧然低下头,这天下,他并不想要。
看楚英杰不出声,龙秋庵温言道:“侯爷请回吧。万事皆有定数,不必强求。遵从自己的心意就是。”楚英杰一咬牙,从身后抽出海澜的折扇递与龙秋庵,决然道:“姐姐,你走吧,去七王府,如今只有那里才算安全。”
龙秋庵却不接过,悠然道:“我与这折扇的主人也算有一面之缘,你留着它吧,将来如若有变,但愿他能顾着这一分情谊,放过了你们。”
楚英杰目中含泪,收了折扇。他取出钥匙,弯腰开了龙秋庵手脚上铁链的锁,搀扶着她起身。
两人刚跨出铁门,一人轻声喝道:“且慢!”沈惊鸿衣衫不整,拦在面前。
原来两个侍卫被楚英杰赶出密室,怕有闪失,立即去禀报阁主。沈惊鸿听了大惊,立即披了外袍赶了过来,果真见到楚英杰要放龙秋庵离开。
“侯爷,你当真要放她?此女一走,可毁了王爷的千秋大业。侯爷,请三思!”沈惊鸿面色肃然,早没了惯常的嬉笑之色。
楚英杰沉声道:“沈兄,秋道长我今日是一定要放的。抱歉,坏了你的大计。”
沈惊鸿盯视他片刻,不再多言,垂首应道:“是,谨遵侯爷之命。”说罢侧身让开。
忠孝难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