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樱桃- 第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兵了,新兵在不断招募而来,他们年轻而机灵,都是丛林战斗的高手,我们要让那些制造谣言祸害公众的下流人看看,帝国是无敌的,我们有源源不断的保卫国土平安的士兵、枪支、弹药还有粮食。  
  北方代表很善于讲话,他咬字清晰,声音抑扬顿挫,充满某种让人极度着迷的感召力量。果不然,他的话让刚刚经历了旅游风尘的特别代表激动了起来,特别代表摸着自己业已富贵的下巴,他的下巴没有一丁点胡须,光光的闪着丰润的光泽。军事代表看看我爹,我爹不说话,连忙也把手指掐到下巴上,他再看看带兵官,带兵官把头低下了,装作在整理自己衣服上的扣子。  
  最后,特别代只能看着北方代表,北方代表也在用土灰色的目光看特别代表,他们的目光碰到一起,碰出火花,这火花把空气点燃了,溅得我爹把眼睛都要闭上了。带兵官看我爹闭上了眼睛,他也闭上了眼睛,房间里只有管家一个人忙着在本子上记录什么。没人说话,谁知道管家在记什么呢?他总不能把特别代表光秃秃的下巴和人们的目光记下来吧。就这样过了一会,北方代表再也忍不住了,他把身子倾斜向着我爹,说,尊贵的南方老爷,我们的长官老爷一直感激您上次的恩赐呢,他对您敬佩得无以言表,本来这次他老人家是一定要来的,可是战事吃紧,前方人员供给吃紧,老爷不能来,所以他派我来了,让我问老爷您好,并问候珍太太和两位聪明慈悲的少爷,还有,听说在老爷府上还有我们北边来的母女奴仆,老爷也让我一并给她们捎来问候,她们能在老爷这里做事,是他们天大的福气。北方代表说这些的时候,我们的管家立刻就有话说了,管家对北方代表说,阁下前天看见珍太太旁边的那个漂亮的丫鬟了吗?那就是你所说的母女奴仆中的女儿。  
  北方代表睁大了眼睛,他连忙抽着自己的嘴巴,说失礼失礼,珍太太身边的人怎么能是奴仆呢?那也是富贵的命,金枝玉叶呢。他把自己的眼睛都笑得不见了,一条缝迷着,大鼻子缩成了一个疙瘩。后来,北方代表叫他的人把几个红色的盒子端了进来,那是分别送给项策将军、我爹以及我们的管家和带兵官的,还有三个显得稍小的盒子是送给珍太太、我、我哥哥的,他们想得真周到,就差没给我们家院子里那些丫鬟赠送礼物了。  
  我不知道别人盒子里是什么东西,反正我的盒子里是一块金光闪闪的怀表。据说,表镜下面的指针和符号都是用珍贵的蓝宝石做的,白天发亮,晚上发光。  
  我爹对珍太太说,看来,国家的意思是要我出兵了,我是离北边叛乱地方最近的地方长官,若要救助,只能是我来出手,这个国家,除了能给人添麻烦之外,再也没其他用处了。  
  珍太太给我爹太阳|穴上抹了很多清凉油,以抵消我爹急速上升的火气。总统的特别代表在他的房间和两个姑娘玩乐,声音很大,从窗户传出来。而北方代表已经急着赶回去了,他说他还要忙着回去参加剿灭农民军的战斗呢。清凉油的味道并不好闻,人们经常是用它来熏蚊子和臭虫,可见它的味道厉害到什么程度了,我爹被那味道熏得狠狠地打了个喷嚏,鼻涕流了出来。这年头,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人顺心的事情发生了,而且,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了。  
  你把我爹的茶杯递给他,同时给他点上卷烟。这两样东西可以让我爹暂时安静下来。            
  不过事情没有解决,人将永远无法安静。几天后,来自首都的公文到了我爹手里,公文说,北边的战事马上就要接近尾声,为了尽快结束这场罪恶的战争,每个公民都有义务做出贡献。那意思再也明确不过,他们催促我爹出兵了。当然,这种文件我爹并不是第一次收到,不同的是这次随同公文一起来的还有项策将军的一封私人信件。项策将军在信中对我爹说,长官阁下,您出兵北方挽救人道的真正时机终于来临了。  
  我爹和带兵官商量了几个晚上,最后我爹终于决定出兵。不过,出兵之前,他派了一支二十人的小分队先行出发了。说实话,我觉得我爹并不想出兵,他喜欢眼下的平静生活,我们这个地方很多年都不曾有过兵戎之事发生,谁知道那些士兵上了战场会不会头晕。  
  我爹把你喊到了他的房间,他想问你一些月亮尖尖上的事情,现在,他必须得要向你了解这些。地图有了,可那不是全部,我们还必须掌握更多的信息,比如天气气候和山间的动植物什么的。  
  我爹让你坐在他的对面,和你面对面坐着,中间是地方长官长长的办公桌,桌上除了一张白纸,什么也没有。  
  首先,您要准备很多衣服,老爷。你说。秋天就要到了,山里面不像这里,会冷死人的,所以您首先要给士兵准备很多很多衣服。  
  还有吗?  
  还有,秋天的月亮山总是喜欢下雨,阴雨一连几个礼拜都不停,所以,老爷您要准备足够多的防水雨衣。  
  山上有平地吗?  
  没有,但是有很多山洞,洞里有蛇,蚂蚁和蝙蝠,还有有毒的蜈蚣,很多只腿的,见人就咬,被咬的地方起先是个小红点点,半天后红点点就会肿起来,肿得和馒头一样大,要用一种叫做飺芥的草药来敷,如果不敷,人就会死。我们那里人人外出口袋里都揣着飺芥,我们不怕蛇,就怕蜈蚣。  
  为什么不怕蛇呢?  
  老爷,我们那里的蛇不咬人,他们最怕人了,一有人出现,蛇哧溜得比人还快,就数蜈蚣可怕,它们长得小,颜色和石头一样,一口咬下去,人没感觉,到有了感觉的时候已经晚了。你说话的时候看着我爹的桌面上的那张白纸,我爹的手指在白纸上有节奏地敲,嘣嘣、沙沙响,而你却沉浸在月亮尖尖上的故乡,想起了月亮下石头缝间的蛇,想起蜈蚣,想起飺芥草身上的那些密密匝匝的小刺。采药的时候手总被刺得流血,你吮吸着自己受伤的指头,直到止血,唾液可以止血的嘛。  
  你这么说,眼睛不离白纸,白纸被逐渐移近的阳光照出光亮来,不过那亮光旋即被我爹的手掌给挡住了,我爹茶黑色的手掌把白色的亮光握在了手心。有一下子你等着我爹张开手来继续敲击桌面,发出那嘣嘣、沙沙的声音。你还在说着蜈蚣的事情,蜈蚣爬上松树,有人来的时候,蜈蚣就从树上跳下来,掉进人的脖颈,它趴在人脖颈上吸血。你说吸血的时候,脸上露出紧张。我爹也紧张,他把白纸揉在手里,很快揉成了一团,你想着,老爷心里是不是也开始害怕了。  
  老爷也有害怕的时候。老爷也是人,男人,手掌宽阔、散发着浓浓烟草味的男人。你娘说,世上,男人比女人胆小。看来没错。  
  我爹不说话,他又将揉成团的纸张展开,纸变得皱巴巴的,失去光泽,变得铁青。我爹手抚纸张上的褶皱,他似乎又想把纸张敷得和原来一样平整光洁。你看到了,那是一双充满神奇的手,过了一会,纸张果然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光泽随之而回来。这时你说,老爷,我们要去打仗吗?去月亮尖尖。  
  是的,姑娘,这是国家的命令,国家的知道吗?  
  你不知道国家,在你眼里,只有老爷,世上事情,除了奴仆,就是老爷。国家遥不可及,与你无关。  

()
  你看着我爹,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手指莫名其妙地蜷缩起来,我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柔和胆怯了呢?  
  你说,老爷,你不想战争吗?  
  这个世上没人愿意战争,都是迫不得已,鬼才喜欢战争,到你们那满是吃人蜈蚣的山上去屠杀农民,逼他们交出简单的武器,然后叫他们投降、听从我的话,这一点意思都没有,姑娘,这是灰色的充满暴力的游戏,我不喜欢游戏,这块土地上的人都不喜欢游戏,可是我得遵从帝国总统的意愿,我是他的子民,这不可违背,他妈的不可违背。  
  我爹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显得很激动,指头伸开了又合上,合上后又伸开,脸色灰暗,下巴上的胡须一根根地在颤抖。  
  情  
  清晨,空中都有鸟儿振扇翅膀的声音,大群的鸟儿从南面飞抵这里,它们落脚田野之前在空中一圈一圈地盘旋。在风中的间隙里,我听到了它们吱吱的不和谐的鼓噪,这喧闹的声音直接干扰着我,毁灭着我现在为数不多的睡眠。多年以后,我会时常怀念那时候野鸭子的婉转叫声,我喜欢那些婉转的声音,风中有暖意,河面上的冰变得像半透明的玻璃,让人总感觉春天就在路上,春耕季节就要来到。我的一生,已经经历了长长的七十多个春天了啊,每个春天都是一样的,可想起来好像每个春天又是不一样的。  
  现在,我睡在枯老破旧的房子里面,听着外面一队队的人出去上地的声音,高音喇叭不断地在喊,催促人们赶快往田间地头去,小麦到了开叶散长的时候,赶紧要施肥,除草的任务也要抓紧了,棉花地也要平整,这些事情都得等着人们去做。不过他们是不会也把我喊起来做这些事情的,他们知道我已经老了,我光从村子里面走到小麦地里就需要半个早上的时间,而且我怎么也蹲不下身,要不就是蹲下去再也站不起来。                 
  我不用做事,现在的政府并不需要像我这样老得只剩下牙龈的老东西下地干活,现任总统已经公开表示,国家是属于民众的。我可以不干活就有饭吃,虽然吃得一点也不好,送饭人态度也极为不好,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生活的热爱,我照样活得很健康,也很积极,和那些二十岁的小伙子毫无二致。  
  人们一上地,孩子们去了学校,村子就显得空落起来,我拖着脚步走出房间,来到集体食堂。给你说吧,现在村子里的人吃饭都在一块了,不要钱,尽管敞开肚皮吃。厨房的门敞开着,一个老妪弯着腰嚅动着没有牙齿的嘴巴,她站在那儿捧着一口乌黑发亮的铸铁锅在吃什么,她看见了我,我们的目光相遇,她愣了一下,勺子停在锅沿上,嘴巴咧开着。我举起手向她微笑,她看见我笑了,她也笑了,张开没牙但却填满食物的嘴巴喊了我一声二少爷。很多年过去了,还有人叫我二少爷,你说我怎么好意思答应呢。我没有任何表示地走了过去,于是她的勺子又重新舀动起来,嘴唇一抿一抿地嚼动,眼睛向别处移动而去。我从她的目光中穿了过去。  
  在村子北边的一个塔楼上,一个穿着新式军装的卫兵坐在高凳子上,他正在百无聊赖地打量远处的田野,田野里人们成群结队地在干活。卫兵发现了我,向我敬了一个礼,然后说,老人家,这儿不是你来的,你赶紧下去。可是,我还没有往塔楼上爬呢。这个卫兵是个新兵,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  
  你不认识我吗?小伙子。我说。  
  他看看我,摇摇头,接着又说了一句,下去。  
  我不会爬上塔楼的,我只是想在这里透透空气,春天来了,我想看看绿色,一个冬天都没见着绿色的影子,心里正闷得发慌。可是卫兵还是一个劲地对我说,下去,老人家,请你下去。他几乎把我赶到了离塔楼二十米之外的地方。在那里,我问他,小伙子,难道你不认识我吗?卫兵说,我当然认识你,你就是很久以前这里的二少爷。  
  这下我该沉默了,我无话可说,只能往回走,又来到了空荡荡的集体食堂,还没到做饭的时候,这里连个厨子都没有,只有那个在吃东西的老太婆。  
  我走进食堂,我对她说,今年的春天来得可真快呀。  
  是呀,现在冬天越来越短了,二少爷。老太婆没有牙齿,声音含含糊糊的。  
  我和老妪共同靠在食堂的门板上,太阳渐渐露出了脸,红光闪耀,有些冷,人老了就会总觉得冷,身上的火气没了,全被时间抽走了,再也经不住冷空气的刺激,皮肤上结满了紫黑色的老人斑,皮肤屑不停往下掉,晚上睡觉脱衣服的时候,白花花落满床单。老太婆看起来并不习惯和我并排坐在一起,她看起来有些不自在,把盛有食物的铁锅也放下了,嘴角上沾着饭渣,诚惶诚恐似地看着我。  
  我说,我已经不是什么少爷了,少爷这个称呼早就被国家取缔了,难道你老糊涂了吗?叫别人听见了,我又要挨饿的。我笑着,眼睛迷起来,旭日把我仅剩的两颗门牙照亮了。这时,老太婆把她刚才吃饭的铁锅递给我,她让我也来点,趁着大家都不在,全当吃顿早餐。我往锅里看了一眼,锅里是黑乎乎的水煮红薯叶,上一年晒干积存下来的红薯叶,那东西腻滑得很,不需要吞咽就能滑进喉咙,像长了翅膀的蛇一样顺着人的肠道游进胃里。我从老太婆手里接过铁锅,用她的筷子吃了一口,青涩的味道立刻在我口腔里弥漫开来,我差一点就把它吐出来,可是在上颚抽搐了几下之后,我还是咽了下去。我向老太婆伸出了大拇指,她得到表扬,紧张也随之减轻了很多,这样她才有了胆量和我说话,我们边吃水煮红薯叶,边像老朋友一样聊起天来。  
  我们聊得很投机,现在我才知道她以前就是我们家的丫鬟,在厨房里打杂,专门给奴仆们送饭的。她说,如今能这么近地和二少爷坐在一起,她真是想都没敢想过。  
  我们一直在谈那些过去了的事情,那些事并不遥远,就好像很近很近地摆在我们的嘴唇旁边一样,张口就来,无需回忆,也不要用力。一谈起这些,我们变得热情了许多,脸都红了,汗水从苍老的皮肤里面渗出来。最后,我们把锅里的红薯叶全部吃完了,剩下暗红色的汤,汤里有两只已经被煮得不成样子的苍蝇。这苍蝇肯定是去年收藏红薯叶的时候一不小心被裹进来的。老人家张开嘴巴仰起头,一口气把汤喝了一大半,苍蝇顺势进了她的嘴巴。她说,二少爷,你也来点汤吧,味道不错。我摇摇头,可我并没有拒绝她的汤,苍蝇已经被喝掉了,剩下的可是干净的汤,我喳喳嘴巴,把锅里剩下的汤一饮而尽。  
  味道真不错。  
  是呀,味道不错,比大白菜好吃。  
  我笑了,这个老太婆真是有意思,可是天知道我们已经有好几年都没吃过大白菜了。  
  你还记得吗二少爷,那时候我们的库房里总是满满的白菜,老爷总说要打仗了,让下人们储存粮食和白菜过冬,那个冬天有吃不完的白菜,每个人一见白菜就反胃。说到这里,老人家似乎有些累了,她的肚子里咕噜地响了一声。紧接着她说,现在还真是想念那些白菜。  
  是的。我说,那时候到处都是白菜,腌白菜和酸白菜的味道充斥着整个村子。  
  那是战争来临时的味道,很多小伙子被应征入伍,那时候的小伙子长得比现在壮实,而且看起来很灵活很勇敢,现在的小伙子就不行了,只知道读书写字,还有整夜整夜地跳舞,疯了一样地朗诵诗歌,二少爷,您说呢?            
  我的心还留在刚才的红薯汤中,肠胃莫名其妙一个劲地抽搐。我点点头,把头上的棉绒帽子摘下来,捂在胸口。  
  秋天之末,我爹终于决定亲自带兵北征。带兵官把士兵们集合在城堡前的广场上,这些士兵大多是新兵,他们穿着崭新的瓦蓝色军装,身子挺得笔直,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城堡前的空地上。我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壮观的场面,广场上蓝色的旗帜随风飘扬,城堡上和村子道路两边都插满了旗子,帝国的国旗,蓝色的,呼啦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