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医院不太熟悉,妈妈填那些表格时,我就到处东张西望。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白净的地方:白墙、白地板、白大褂。这地方的人并不忙碌,却给人一种忙乱的感觉、床移动的声音、咳嗽声、机器的嗡嗡声、刀子碰撞的金属声,还有医生轻轻的说话声。
我们坐在那里时没有怎么说话。妈妈说斯蒂夫已经被收住院了,正在做检查,大概要过一阵子他们才能弄清是怎么回事。“他们的口气还是蛮乐观的。”妈妈说。
安妮渴了。妈妈就叫我带她到拐角处的自动售货机那儿去买饮料。我把硬币投进去时,安妮望了望四周。看有没有人听见。
“你还想等多久?”她问。
“等我听到他们的说法。”我对她说,“我们先让他们给他做检查。他们很可能知道是哪一种毒。自己就能把他治好。”
“如果治不好呢?”她问。
“那我就告诉他们。”我保证道。
“如果在那之前他就死了呢?”她轻声地问。
“不会的。”我说。
“万一——”
“不会的!”我不耐烦地说,“不要说这种话。这种念头想也别想。我们。一定要抱最好的希望。我们一定要相信他会挺过来的。爸爸和妈妈总是对我们说,乐观的想法会使病人感觉好一点,是不是?他需要我们对他有信心。”
“他更需要说实话。”她嘟囔道,但没有再说什么。我们拿着饮料回到板凳上,默默地喝着。很快爸爸就赶来了,还穿着他工作时的衣服。他吻了妈妈和安妮,又果断有力地捏了一下我的肩膀。他的脏手在我的T恤杉上留下了油腻腻的印子,但我毫不在意。
“有什么消息吗?”他问。
“还没有,”妈妈说,“正在给他做检查。大概要过好几个小时才能听到消息。”
“他到底怎么啦,安吉拉?”爸爸问。
“我们还不清楚,”妈妈说,“只能耐心等待。”
“我最讨厌等待。”爸爸嘀咕了一句,但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只好像我们大家一样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两个小时,什么情况也没有,后来斯蒂夫的妈妈来了。她的脸和斯蒂夫的一样苍白,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她径直朝我冲来,猛地抓住我的肩膀,使劲儿摇晃着。“你把他怎么了?”她用刺耳的声音问,“你把我儿子弄伤了?你把我的斯蒂夫害死了?”
“喂!别这样!”爸爸喘着气说。
斯蒂夫的妈妈根本不理他。“你到底做了什么?”她又尖叫着说,把我摇晃得更厉害了。我想说“什么也没做”,但我的牙齿在咯咯地打战。“你到底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她问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突然不再摇晃我。松开双手,瘫倒在地板上,像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起来。
妈妈离开板凳,蹲在伦纳德夫人身边,抚摸着她的后脑勺,轻言细语地安慰她,然后扶她起来,两人并排坐了下来。伦纳德夫人还在哭,呜咽地说她是个多么不称职的母亲,斯蒂夫是多么恨她。
“你们两个到别处去玩吧。”妈妈对我和安妮说。我们走开了。“达伦,”妈妈又把我叫了回去,“别把她说的话放在心上。她没有怪你。她只是心里害怕。”
我难过地点点头。如果妈妈知道伦纳德夫人说得对,这件事完全怪我,她会怎么说呢?
安妮和我发现了游戏机厅,就进去玩了一会儿。我原以为我没有心思玩,但过了几分钟,我就忘记了斯蒂夫,忘记了医院,完全沉浸在游戏里了。能够暂时逃脱现实世界的烦恼也是好的,如果不是硬币全用光了,我大概会在里面玩整整一夜呢。
后来我们回到椅子上,伦纳德夫人已经平静下来,和妈妈一起去填表了。安妮和我坐在那里,又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十点钟的时候,安妮打起了哈欠,我也被传染得哈欠连天,妈妈看了看我们,命令我们回家。我还想分辩、但她打断了我的话。
“你们在这里一点用也没有,”她说,“一有消息我就给你们打电话,即使是半夜三更也会告诉你们,好吗?”
我迟疑着。这是我坦白交代的最后一次机会。我很想把事情一股脑儿都说出来,但我太累了,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好吧。”我闷闷不乐地说,然后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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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爸爸开车送我们回家的。我想,如果我把蜘蛛、暮先生等等事情全都告诉他,他会怎么做呢?他肯定会惩罚我,这我知道,但我并不是因为这个才不告诉他的:我知道他会因为我撒谎、光考虑自己的利益、不顾斯蒂夫的死活而脸红的,所以我才保持了沉默。我真害怕他会讨厌我。
我们到家的时候,安妮已经睡着了。爸爸把她从后座上抱起来,送到床上。我慢慢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脱掉衣服。我不停地在心里咒骂自己。
我把衣服放到一边时。爸爸朝房间里望了一眼。“你没事吧?”他问。我点点头。“斯蒂夫会醒过来的,”他说,“我相信这点。医生会有办法的。他们会把他救过来的。”
我又点点头,不敢让自己开口说话。爸爸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脚步沉重地下楼回他的书房去了。
我正在把裤子挂进衣柜,突然看见了八脚夫人的笼子。我慢慢地把它拎了出来。它躺在笼子中央,轻松地呼吸着,和往常一样平静。
我仔细端详着这只色彩斑斓的蜘蛛,心中的感觉很淡漠。没错,它确实很鲜艳,但它毛茸茸的样子丑陋得让人恶心。我开始讨厌它了。它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无缘无故地咬了斯蒂夫。我喂它吃东西,照料它,还陪它玩,结果它就这样报答我。
“你这个恶毒的怪物。”我厉声吼道,使劲儿摇晃着笼子,“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爬虫!”
我又晃动了一下笼子。它用脚死死地抓住笼子的格条。这更使我气得发疯,我粗暴地来回抖动着笼子,想让它松开那些脚,想弄伤它。
我把笼子抡起来转了一圈,又抓住把手让笼子打着转儿。我不停地骂着,用各种难听的话骂它,我希望它死掉,希望我从来没见过它,希望我有胆量把它从笼子里抓出来捏死。
最后,我愤怒到了极点,快爆炸了,就使劲儿把笼子扔了出去。我本来就那么胡乱地一扔,结果吃惊地看见它穿过敞开的窗户,飞到外面的夜色中去了。
我望着笼子往外飞。赶紧冲了过去。我害怕笼子在地上摔裂,我知道如果医生没有办法救活斯蒂夫,他们有了八脚夫人的帮助或许就会有办法。如果他们研究一下八脚夫人,就会知道怎样治疗斯蒂夫了。可是如果蜘蛛逃跑了……
我冲到窗边,已经来不及抓住笼子了,但我至少可以看见它落在哪里。我望着它飞出去以后又往下坠落,暗暗祈祷它不要摔裂。它坠落的过程显得那么漫长。
就在它快要落地的一刹那,一只手从黑夜的阴影里伸出来,从半空把它抓了过去。
一只手!?
我赶紧探出身子,想看得更清楚些。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我看不清下面是谁。可接着那个人走了出来,一切全明白了。
起先我看见他皱巴巴的手拎着笼子。再是他长长的红衣服。接着是他剪得短短的橘黄|色头发。然后是他那道长长的丑陋的伤疤。最后是他露着牙齿的狞笑。
是暮先生。那个吸血鬼。
而他正抬头冲我微笑呢!
第二十三章
我站在窗口,以为他会变成一只蝙蝠飞上来,但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轻轻晃了晃笼子,看八脚夫人是不是安然无恙。
然后,他依然微笑着转身走开了。几秒之后就被黑暗吞没了。
我关上窗户,为了安全,我赶紧逃到床上,但我的脑袋里翻来覆去地冒出许多问题。他在下面多长时间了?既然他知道八脚夫人的下落,为什么在这之前不来把它拿走?我原以为他会气得要命,没想到他看上去挺开心的。他为什么没像斯蒂夫说的那样扯断我的喉咙呢?
睡觉是根本不可能的。此刻,我的恐惧比偷到蜘蛛以后的那晚还要强烈。那时我还可以对自己说,他不知道我是谁,所以不可能找到我。
我考虑要把事情告诉爸爸,毕竟,有一个吸血鬼知道我们住在哪里,而且他有理由对我们怀着刻骨仇恨。应该让爸爸知道。应该提醒他,让他有机会做好防备。可是……
他不会相信我的。特别是现在八脚夫人已经不见了。我想像着我拼命使他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吸血鬼,有一个已经到过我们家,而且还会再来。而他听了这话一定以为我是个傻瓜。
当天空泛起鱼肚白时,我总算眯着一会儿,因为我知道吸血鬼要到太阳落山后才向人发起攻击。我没睡多长时间,但片刻的休息也会使我觉得好受些,醒来之后我的头脑更清楚了。我把事情又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必要害怕。如果吸血鬼要杀我,他会趁昨晚我毫无防备的时候下手。不知为什么,他并不希望我死,至少现在还不希望。
心里消除了这个担忧,我就可以集中考虑斯蒂夫,考虑我真正棘手的问题了:到底要不要把实情说出来?妈妈整夜都待在医院里照顾伦纳德夫人,并且四处打电话,把斯蒂夫的病情通报给朋友和邻居。如果妈妈在家,我大概会告诉她的,但一想到要和爸爸说这事,我就怕的不行。
那个星期天,家里十分冷清。早饭时爸爸煎了个鸡蛋和香肠,他像往常一样把它们都煎糊了,但我们谁都没说什么。我三口两口就把早饭吞了下去,根本没吃出味道来。我其实不饿。我只是为了假装这个星期天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我们快吃完时,妈妈打电话回来,和爸爸谈了好长时间。爸爸没怎么说话,只是点点头,哼哼几声。安妮和我一动不动的坐着。竭力想听清他们的谈话。爸爸打完电话,走过来坐下。
“他怎么样了?”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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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好,”爸爸说,“医生不知道这是怎么造成的。看来安妮说得对:是中毒了。但不象他们知道的那些毒。他们把血样送给了其他医院的专家,希望有谁会知道的更清楚一些。可是……”他摇了摇头。
“他会死吗?”安妮轻轻地问。
“也许吧。”爸爸没有对我们小孩子隐瞒。我对这点很满意。大人们在重大问题上经常对小孩子说谎。有关死亡的事情,我情愿听到实话,而不愿意被人哄骗。
安妮哭了起来。爸爸把她抱起来放在膝盖上。“好了。乖乖,不要哭,”他说,“事情还没完呢。他还活着,他还有呼吸,脑子好像还没有受影响。只要他们能找到办法消除他体内的毒素,他就应该没事了。”
“他还有多长时间?”我问。
爸爸耸了耸肩膀。“照他目前的情形,他们可以靠机器让他活好长时间。”
“他们还要过多久才不得不使用机器?”我问。
“你的意思是就像那种昏迷的人?”我问。
“正是这样。”
“他们认为再过几天吧,”爸爸回答,“他们还不能确定,因为不知道他们对付的是哪一种病毒,但他们认为再过两三天,他的呼吸和血液循环系统就开始衰竭了。”
“他的什么?”安妮抽抽搭搭地问。
“他的肺和心脏,”爸爸解释道,“只要这些器官还在工作,他就活着。他们不得不靠输液给他提供营养,但他其他方面的情况还行。当——一旦——他停止呼吸,麻烦就真正开始了。”
再过两三天。时间太少了。昨天他还有整整一生的日子可以展望。现在只剩下两三天了。
“我可以去看他吗?”我问。
“你如果觉得受得了,今天下午就去吧。”爸爸说。
“我受得了。”我保证到。
我这次去的时候,医院里显得比较忙碌,挤满了探视者。我以前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巧克力和鲜花。似乎每个人都拿着东西,要么是花,要么是巧克力。我也想在医院的商店里给斯蒂夫买点东西,但没有钱。
我以为斯蒂夫在儿科病房,没想到他住在一个单人病房,因为医生要对他进行研究,也因为他们拿不准他到底感染了什么。我们进病房时不得不戴着面罩和手套,穿着长长的绿色大褂。
伦纳德夫人在一张椅子上睡着了。妈妈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们保持安静。她挨个搂抱了我们,然后对爸爸说:“来了两份其他医院的化验结果,”她的声音隔着面罩传出来,显得有些发闷,“都没有肯定的说法。”
“总该有人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吧。”爸爸说,“到底能有多少种毒呢?”
“好几千种。”妈妈说,“他们把标本寄到国外医院去了。希望那家医院会有这种病毒的纪录,但要过些日子他们才会给我们回音。”
他们说话时,我仔细端详斯蒂夫。他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一只胳膊上插着输液的管子,胸口接着许多电线和仪器。他身上还有医院抽血样留下的针眼。他的面孔煞白,浑身僵硬。他的样子太可怕了!
我哭了起来,怎么也止不住。妈妈用胳膊抱住我,把我搂得紧紧的,这使我更难过了。我想把蜘蛛的事情告诉她,但我哭的太厉害了,根本说不出连贯的话。妈妈不停地搂着我,亲吻我,叫我安静下来,最后我终于不哭了。
又来了一个探视者,是斯蒂夫的亲戚,妈妈决定让她们单独跟他和他妈待一会。她把我领了出来,摘去我的面罩,用一张面巾纸擦干了我的泪水。
“行了,”她说,“这样好多了。”她微笑着,不停地逗我,直到我也露出了笑容。“他会好起来的。”妈妈保证道,“我知道他现在看上去很糟糕,但医生正在尽最大努力。我们必须相信他们,抱有最大的希望,好吗?”
“好的。”我叹了口气。
“我觉得他看上去挺好的。”安妮一边说,一边使劲儿捏了捏我的手。我感激的朝她笑了笑。
“你现在回家吗?”爸爸问妈妈。
“我还说不准呢,”妈妈说,“我觉得我应该再待一会,万一——”
“安吉拉,你目前已经做得够多的了,”爸爸语气很坚决地说,“我敢说你昨晚一点儿没合眼,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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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没怎么睡。”妈妈承认道。
“如果你继续待在这里,你今天也睡不成。行了,安吉,咱们走吧!”每当爸爸甜言蜜语的想哄妈妈做什么事时,总管她叫“安吉”。“还有别人可以照料斯蒂夫和他妈妈呢。没人指望你把事情都包揽下来。”
“好吧,”妈妈同意了,“那我晚上再过来一下,看他们是不是需要我。”
“行啊。”爸爸说,然后领头出门朝汽车走去。这次探视就这样草草结束了,但我没有抱怨。我巴不得赶紧离开呢。
我们开车回家的一路上,我都想着斯蒂夫,我想他的模样,还想他为什么这副模样。我想着他血管里的毒素,知道医生肯定没有办法治好他。我敢说,世界上没有哪个医生领教过八脚夫人这样一只蜘蛛身上的毒。
今天斯蒂夫的样子已经惨不忍睹,我知道再过两三天还会更糟糕。我想象着他在呼吸机的帮助下费力的喘息,脸上带着面罩,身上插着横七竖八的管子。想起来真可怕。
只有一个办法能救斯蒂夫。只有一个人可能了解这种毒,知道怎么打败它。
暮先生
当车子拐进我家的车道,我们从车里出来时,我已经拿定了主意:我要找到暮先生,叫他尽最大的力量帮斯蒂夫。等天一擦黑,我就偷偷溜出去寻找那个吸血鬼,不管他在哪里。如果我不能逼他吐出秘密,不能把治疗办法带回来……
……我就再也不回来了。
第二十四章
我不得不等到差不多十一点钟。我本来可以早点儿走的,反正妈妈去医院了,可是爸爸的两个老朋友带着孩子来了,我只好留下来招待客人。
妈妈大约十点钟的时候回来了。她非常疲倦,爸爸赶紧把客人们打发走了。爸爸妈妈在厨房里喝了一杯茶,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就上楼睡觉了。
我等他们慢慢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