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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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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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搏斗犹烈,焦泗隐须眉耸动,也十分紧张。众人都看着他的脸,喜忧不定。忽听他轻声说:“有两匹马从东到南再到北,耿大侠一直没有甩开,就是他们拦着让耿苍怀冲不出去。”

忽然双眉一轩,惊“哦”了一声,半天不做声。
众人问:“怎么、怎么人不见了?”
杜淮山也问:“那缇骑呢?”他耳力也不如练过“天耳听”的焦泗隐。
焦泗隐沉吟了下道:“他们也在找,不好,向这边围过来了。”
忽见门帘掀开,一股风雨卷入,耿苍怀扶着门框站着,面色如纸。他回身掩好门帘,举止极缓慢。只见他身上又添伤口,一张脸却豪气不减。他冲着众人歉意不浅的一笑,似自疚于引狼入室。

只是他更没想到,这屋里都是些什么人。缇骑一向凶残,这屋里又是江洋大盗,又是逃亡学士。他们若来,只怕不一网打尽?——众人也深知其中利害,但也无人肯就此示弱。三娘笑吟吟地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雨骤风狂,耿兄何不过来共饮一杯?”

耿苍怀难得的一笑,似也赞赏三娘这般豪气。想了一下,知道缇骑终究要追到这店里来的,便大大方方地入座了。
三娘问道:“冲不出去?”
耿苍怀面色一凝,说:“可惜我身上有伤。”
三娘便一声轻叹,知道他这伤只怕真是够重的了。耿苍怀不欲别人为自己担心,又转颜道:“缇骑要来,第一个逃不了的怕就是你们吴江题词的贤夫妇了。”
三娘一笑如花道:“是吗?”一挥手,一柄短刀便飞掷进正面露喜色的来福胸口。那来福一直惶恐不安,正庆幸救兵天降,哪想到是大祸临头。三娘见事已至此,便要先杀了这个害了她临安姐妹的大仇。她匕首上系有丝索,一收即回,众人先见她英爽脱略已是敬佩,却万没想到她这般出手如电。

耿苍怀看得高兴,微一颔首,意似嘉许。三娘笑道:“耿大哥不再觉得小妹是个小恩小义示惠买好的女人了吧?”
当日在临安酒楼,她代付了酒账,又送饭菜时,耿苍怀确作如是之想,所以她送自己的馒头一口未吃。反而是沈放一介书生,分明不认得自己,一见之下便脱袍相赠,倒深得他青目。他胸怀坦荡,也不否认,说:“上当多了,一饭之恩我是不大在意的。”

却举杯邀道:“日久见心,今日才识得贤夫妇胸襟如此。只怕我倒要痴长几岁,这大哥我是做定了。”他三人冷眼相察,暗中早已心许,沈放一听大喜,他久想结交这位奇侠异士,没想他已视自己为兄弟了。

三娘道:“我却只好做个三妹了,可惜没有红拂之才。”
焦泗隐忽道:“耿大侠。”耿苍怀侧过脸。
焦泗隐问道:“来的是哪两个?”他已听出三十二都尉中来的只有两人,却不知是哪两个。
耿苍怀轻咳了一声道:“田子单和吴奇。”田子单号称江南第一快刀,耿苍怀身上衣服的裂口想来就是他割的;吴奇绰号“平平无奇”,那是他少林拳法的佳处,百步神拳练到最后便是无声无息,伤人无形的,这也是说他智力平平无奇。这两人俱是三十二尉中的锋将,众人一听不由面色转忧,知道耿苍怀怕是冲不出去了。

只听外面蹄声渐紧,已经把这小店围住。蹄声一停,便只闻风吹马铃的声音,夹在凄风苦雨中,肃杀寥落。只听外面一个老老实实的声音说:“这就是困马集了?”

另一个尖刺的声音应道:“大概不错,这名字对里面的人物不利啊。不知里面都是些什么人?嗯,据线报说,南昌那边传讯,有个江洋大盗金和尚路过这儿,还有三个杀官造反姓张的,只怕已经到了;听说秦丞相要找的那一对姓沈的夫妇走的也是这条路,前面不通应该也困在这了;嗯,出京时万俟大人吩咐最好顺便把个瞎老头儿宰了,好像他们是跟个镖车来的,这镖局的人想造反吗?那镖车里的东西不也成了赃物了?只是我跟秦老头见过面,拿他东西可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弟兄们辛苦这一趟,他们出手我不好意思管的。”

顿了下,他才咬牙切齿道:“还有耿苍怀伤了我们六个兄弟,我一定要在他身上找回六刀。”
这说话的正是快刀田子单,除了他和吴奇的声音,外面三四十骑铁骑竟然一声没有,足见号令之严。屋里众人听得心底大骇,没想他根本没进屋就几乎把众人底细摸得一清二楚,都惊于缇骑密桩暗探的消息迅速。听他的意思竟似想把屋里人一网打尽,连走镖的也不放过,成了他们顺手牵到的一只肥羊。

耿苍怀却举杯传盏,概不介意。金和尚正待张口开骂,却忽开不了口——他一向自负胆色,但见了耿苍怀这般大敌当前,不动神色的气度,不觉也心中佩服。更难得的是他身边一个书生一个女子也都言笑晏晏,安之如素。耿苍怀说:“本来我想与这些妖魔小丑决生死于暗夜也就算了,但这店中壁上有一首题词我一向深喜,生死之际倒想再看一眼。我文墨有限,当年这首词曾害我很翻了些书本子呢。”

三娘便向壁间望去,见一片烟熏火燎中,是有一处旧墨,怕是经历得有年了。那是首慢词。她一招那个叫小英子的小姑娘。小姑娘走过来,身上微微发抖,三娘微笑道:“好妹子,别怕,这许多人陪你一起死,黄泉路上也不寂寞,也没恶鬼敢欺负你的。”

她虽是女子,英风飒气,千千万万个男子也不及她。小姑娘对她原本佩服,闻言之下精神立即振作了些。
外面田子单见无人理他的话,冷哼一声道:“耿苍怀这个死大虫真的已没气了吗?”
他就是在激耿苍怀生气,心中也只忌惮耿苍怀一个人。耿苍怀却像蚊声过耳,略不在意。三娘笑对小姑娘说:“你认字吗?”小姑娘点点头,三娘一指耿苍怀,笑道:“好,这位伯伯喜欢壁上那词,你能不能唱来听听。咱们两个女子要死也要死得风风雅雅、斯斯文文。而且,那伯伯不会让你白唱的。”说着看向耿苍怀。

耿苍怀闻言一笑道:“好,你数数一共几句,你唱一句我杀一人,有几句我杀几人答谢你,算是你这一曲的缠头。”
忽见门口刀光一闪,那挡雨的棉帘已经落地。众人看向外面,田子单已收刀坐回马上。他这一下迅疾轻快,棉帘沾了雨本更厚重,他削之如临秋败叶,确是好刀法,好迅捷!

小姑娘“啊”的一声,却听那个一直怕事的瞎老头柔声道:“小英子,别怕,听那阿姨的话,你看那墙上是什么曲牌儿?”
这八字军的老兵在势危时迫之时,方才显出当年杀敌破虏的勇概。小姑娘数着壁间字数,哼了几下,老头道:“是念奴娇。”抱起胡琴,调了弦,便拉了起来。
弦声苍凉萧瑟,四壁昏灯幽黯,门外冷雨凄凄,更替这琴声添了一幅悲慨之况。那词写的却是八月十七清明的月色,小姑娘受她爷爷鼓励,开口唱道:
断虹霁雨,
净秋空,
山染修眉新绿。
三娘打着拍子,至此道:“一句。”
沈放持酒倾听,耿苍怀微微颔首,知道三娘点他方才说的一句杀一人的话。
……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万里清天,娥何处,驾此一轮玉?寒光零乱,为谁偏照□□……
小姑娘不认得后二字,含糊过去,耿苍怀也没介意,翘首倾听,似乎又回到那个明月当头的时节。
下面是转头:
……年少从我追游,晚凉幽径,绕张园森木。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曲。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
众人都知,这一曲之罢,只怕马上刀光入眼。有耿苍怀在座,门外那一排静悄悄地骑在铁骑上的人也难测自己将是生是死,众人都安安静静地把这一曲听完。
三娘最先道:“八句。”耿苍怀点点头,一斜目,却见那一直沉睡的黑衣的少年忽直起身,他一直身,真标劲如楚峰修竹。暗暗的灯光下,他默默不语,唱曲的小姑娘一见,不由呆了下。

却听杜淮山这时咳了一声道:“田兄、吴兄。”那二人早看见他了,却不肯先做声,这时才故做惊讶道:“咦,两位前辈也在这儿?是为义军筹饷吧?不好意思,竟有这些刁民暴徒在我们缇骑治下作乱,一时拿住了再给二位请安。”

他一句话把二老想说的话封死。那两人到底身在义军,只有沉吟不语。
金和尚知道今天必难善罢,他一等杜淮山出言回护失败,胖大的身子忽地一下扑出,骂道:“去你奶奶的。”一杖便向田子单头上砸去。他打架从来先找硬的上,武功再高他也不肯示弱心服。众人只见田子单身形一闪,人已下了马,马头被和尚一杖打碎,但他手里的刀光也跟着一晃,接着他就已扯下一名铁骑护卫,自己乘了他的马,那人却向和尚逼来。和尚低吼着退回,众人才见他右手已少了两指。

——果然快刀!
那面镖局中人早已心中惴惴。刚才田子单说话提到他们,但他们也只能小心提防着,总不能抢先杀官造反。这时见到田子单刀法,心中更是一紧,知道金和尚几个万难抵敌。那荆三娘虽木钗所到,杀人破仇,但若正面厮杀拼命,她一介女流,想来也难。耿苍怀若一倒,这趟镖只怕也要随后遭殃,心里便都盼着耿苍怀这方人胜。

田子单一挥手,后面便上来几个侍卫,要冲进屋来。金和尚虽伤不怯,挥杖在门口拦住。他一人抵敌不住,张家三弟兄也挥了扁担上前帮忙,剩下那小伙儿王木忽指着金和尚从他数起道:“一、二、三、……”一直数到瞎老头、小姑娘、那黑衣服的少年和耿苍怀身边的小孩。数罢道:“一共十四个,耿大侠八个,兄弟们非得再杀六个才够本。”说着背着身子就冲了出去,别人一尺劈到他肩上,他木头似的浑不觉痛,已一爪抓断那人喉咙,身子晃了下,笑道:“一个。”一闪身忽双手抓住跟金和尚对打那人劈向金和尚的刀,金和尚一杖击下,那人脑浆迸裂,登时死了,王木虽满手是血,依旧木木地道:“两个。”

金和尚大笑道:“木头,我金和尚不服天,不服地,可就算是服了你!”
店内外人等见那王木武功虽不算甚高,但心计手段,赌狠斗勇之处简直令人骇然。
田子单一挥手,又上来几个侍卫,把他们几人牢牢裹住。
王木方才算账是算的缇骑必杀之人,虽有几个无辜,但缇骑定然不会放过。他是绿林中人,虽知镖局那伙人也不见得有什么好结果,但一向蔑视他们,故不把他们算在内。

店家早知是江湖仇杀,已躲回院子里了。各桌上灯油将尽,火焰就晃晃的。小姑娘却一直偷偷地看着那穿黑衣服的少年,只见他面色苍白,她不想着自己,倒替他担起心来。忽见耿苍怀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口,吐出一口积血,不由吓了一跳。外面田子单看着一喜,挥手叫围攻金和尚的几人再加紧些,要逼耿苍怀先出手。

穿黑衣服的少年忽从怀里拿出个小酒杯,那杯子只有手指大小,清润可喜。他听了那歌,再看着这杯子,像是痴了,双眉间一片悠远,似远远地把什么旧事想起。四周虽乱,他却像全不介意。店中人谁又注意他了?都为门口战况牵住心思。那少年忽对小姑娘一招手,小姑娘本一直看着他,见他对自己招手,反倒不好意思地低头,脚下不由自主地挪向他去。

只听那少年说:“你把那歌儿再唱一遍好不好?”小姑娘抬头见火光闪烁中这个二十来岁的少年的脸,她一直在怕,这时好像忘了。心里一乱,似乎便天大的事也进不了她的心头了。她点点头,自己也不知怎么了,对着墙壁照那词轻轻地唱起。

她这回清唱众人都隐隐听见了,但都没注意,只当是她和那少年两人的事。那少年对别的句子倒罢了,全不在意,但听到“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一句,似乎就沉痛无限。桌上有一壶劣酒,他端起来倒在那小杯子里。他似本不惯喝酒,一入口,红色就上了脸,小姑娘看着他都看痴了。

——就这么偷望着他的黑衣殷颊,知他喜欢听那一句,就不由把那一句重唱三遍,才把下阙唱完,然后又轻声地回唱道:“共倒金荷家万里,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那黑衣少年忽一拍桌子,也唱道:“共倒金荷家万里——”他声音清嘎,破耳惊飞,一片昏灯暗影中,只见他已一掠而起,手从包裹中抽出一柄不足两尺的没鞘的短剑。

众人只见他从门口一闪即回,如鹰游鹤翥,但见剑光一闪,不知他干了些什么。却见这么大的雨他的身上竟一滴未沾,落回座时小姑娘一句“共倒金荷家万里”七个字还没唱完。他的剑上仍是青锋一片,似是未曾伤人,但众人已心惊于他这虹飞电掣的一击。连杜焦二人也瞠目骇然,秦老爷子猛一回头,耿苍怀却端酒不信似地看着门外。众人随他目光望去,盯着田子单,也没见反常,见他嘴角还照常挂着冷笑。一会儿,才见他缓缓倒下,一抹鲜血从颈上一圈散开,倒地后一颗人头才滚落下来。那少年叫“共倒金荷家万里”,竟是以人头为酒杯,倾出的是一腔鲜血?众人心里不知怎么都冷冷一怕——这是怎样一击必杀的剑术!

第五章镖银
杜淮山与焦泗隐望着门外泥地里田子单的尸首,他的面容像根本来不及想像到这一击得手的绝命一剑。他的手离腰间刀柄尚远,江南第一快刀手死的时候竟根本来不及想到拔刀!杜焦二人对望一眼,他俩多年老友,眼神间已有问答:“你躲得过这一剑?”

“躲不过,他就是杀人于我身侧,我只怕也全无知觉。”
秦稳却像精神一振,对自己的镖银放下心来。他手下伙计都张了大口,怔在那里。门外的打斗也已经停了,都觉得自己这么狠杀恶斗的拼命有如儿戏。缇骑都尉吴奇本乏捷才,更是久久说不出话来。待要出手,他武功本与田子单在伯仲之间,心下也不由打鼓,实在不知该怎样应对那难遮难避的一剑。

他手下人马虽多,也都一时哑然——拼命斗狠他们倒不怕,但像这么不及出招就尸首横地的结局实在令他们胆寒。一时,局面倒像僵住了。那黑衣服的少年人苍颊带酒,独坐在那里。脖颈的姿态中显示出一种怪异的冷峻和一种说不出的孩童般的妩媚,只有一个少年人才能把这两种神色统一在一起。他看着那个杯子,却像全忘了自己的挥剑杀人,沉陷在什么记忆里。然后他好像醉了,挺寂寞地又趴在桌上,睡了。他的剑已经插进包袱,一只手搭在上面,十指长而松懈,像是真的睡着了。

静了一下,屋子里像只有三娘还能说得出话来,却也如梦呓一般:“那一招……到底算什么?”
她问的自然是耿苍怀,座中能回答的怕也只有耿苍怀。他好像完全放了心,很落寞地道:“共倒金荷家万里。”
三娘疑惑:“共倒金荷家万里?”
耿苍怀点点头半晌才答道:“我想是的,那是刚创出的一招新招。”
三娘讶色越浓,看着那少年人,真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记得傍晚时金和尚一进店就打了他一个趔趄,当时没人想到他有如此功力,他也似全不在意;再后来这么多人命在顷刻,他也还是略无所觉;最后出手却像仅只是为了那小姑娘英子所唱出的一句歌词有动于心——共倒金荷家万里……

沈放忽然道:“难得尊前相属!”三人都举杯共尽了这一杯酒。屋里屋外,像只有他三人还能这么言笑自若。雨已经下得乏了,淅淅沥沥,正衬出那少年人的一场好睡。沈放望向他微露的脖颈,忽觉心里微微一痛——谁若当真是这个飞扬勇决的少年人的朋友,千里外忆及他如此年少的脖颈,这样的雨夜,不知该是怎样一种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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