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僮子向楼下望去,只听那少年一段过门后已操至第二解,却是:
停云霭霭、时雨蒙蒙,
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有酒有酒、闲饮东窗,
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那老者似已听了进去,一只手一直在轻轻叩着桌子,以应节拍。双眉微锁,至此才轻吐了一口气,喃喃道:“二解”。
那僮子似仍未想通,明知这时不该说话,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心重,问道:“欠债人原来就是他?他是谁?这曲子又有什么特别?弹弹曲子就能值延期该罚的每天近千两银子的利息了?老爷子你一向不喜欢丝竹的呀。”
老者微笑道:“那些俗手弹的我当然不喜欢,但他的琴曲,就算为附庸风雅,我也不敢说不喜欢啊。唉!愿言怀人,舟车靡从——这样的琴曲,难道还不值?”
那僮子望着楼下少年,撇嘴道:“我就没听出哪里值了?”
那老者微笑道:“那是因为,你还太小,也没有用心听——就凭他这是头一次为抵帐给人抚琴,难道还不值吗?”
那僮子似也对那弹琴人越来越好奇:“他是谁?”
老者叹了口气,目光似有笑意,可笑意中藏着苦涩,更深处更是种说不出什么味道的味道。“他?他只怕是——这世上最穷的人,最不闻达的人,也最落落寡合的人了。”
僮子还待说什么,却听身后一阵轻轻的脚步响。一个家人模样的人走上楼来,在老者身后早早就躬了身子,双手捧递过一张条子来。
那僮子接过,再转递与老者。老者看了,半晌不语,然后一挥手,那家人退下去了,老者才道:“江南消息,那批镖银已经过江了。”
僮子不信道:“就凭杜淮山、焦泗隐加上王木几个就真能把那批镖货弄到手?秦稳未免太没用了。缇骑这次不是也盯着吗?我听老爷子上回接到的消息,连袁二都出动了,难道这回也失了手?这也——太、太奇怪了!”
老者不答,半晌道:“我就猜到他会另有人助,只是没想到,会是一个如此隐遁之人。嗯嗯,九幻虚弧、九幻虚弧,那该究竟是怎样一剑?竟能杀得缇骑都大败亏输,袁二重伤身退?这一下,江湖大势,只怕是要变了。”
他言语中透出很少见的迟疑。那僮子似从未见到主人这般陷入沉吟过,实在不知让自己主人都陷入沉吟的该是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这时,却听楼下歌声又起,却已歌到三解:
东园之树、枝条再荣,
竟用新好、以招余情,
我亦有言、岁月于征,
愿得促膝、说彼平生;
他唱来幽委曲折,听的老者却似是也感慨系之,口里喃喃道:“——愿得怀人、说彼平生;愿得怀人、说彼平生……他怀的就是那个人吗?”
那僮子似是不愿看到主人这么显出迟疑,故意打岔道:“镖银过了江,起码有一样好处,老爷子您的钱是有了着落了。”
那老者摇头道:“不错,是有着落了,不过——你也别想得那么简单,那银子就算过了江,你以为就会安稳吗?袁老大与这一干人就会如此善罢甘休?这银子烫手呀!嘿嘿,收不收得到还是个问题呢。而且,他的债主不只我一家,只怕这次还轮不到我收帐的。”
僮子奇道:“不会吧,那单镖虽然说小不算小,但说大也不是非常的大。难道缇骑就会如此看不开,为它得罪那么多人,擅毁当年之约,进入江北?二十几万两银子,就真值得这么多高手出面硬抢?”
那老者却嘿嘿道:“不为那银子,怕是只为这趟镖里另有干连,牵涉到一桩极大的秘密。嘿嘿,天下高人,尽管有不为那银子动心的,但只怕很少有人不为那秘密动心的了!”
他的心情似也很激动,所以他人看来虽一向举止苏徐,这时却猛地仰尽一杯酒,一双老眼中放出光来,显出一种年轻人也没有的精猛。却听那楼下歌声忽又响起,这次的声音却忽转高亢,歌声却是: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敛翮闲止、好风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
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这次已是歌到《停云》四解——旧曲往往称一阙为一解。《停云》为晋代陶渊明所作,虽仅四解,但四言之中滋味无限。老者喃喃道:“好一个‘岂无他人、念子实多’,却为什么‘愿言不获,抱恨如何’?只怕那一曲《水调》,还没唱罢江南,这四解《停云》,又要舞破舒城了。”
静了一静,却听楼下传来一个清澈的声音道:“一日歌一曲,一曲偿千金。今日之琴债已付。鲁老,小可明日再来。”童子往楼下一望,见那弹曲少年果然已抱琴而去。他那么旧白的衣捧着那么古旧的琴,一路踏去,似还踏在他适才奏出的音符里。
那童子眼一花,觉得那少年虽在动着,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静,那是——心静,在泄进门口的阳光中,恍如隔世之水止云停……
第一章一解
江北的雪很早,干冽的空中有鸟翼划过。雪中的人舔舔干涩的唇,觉得:干涩的唇同样也需要酒意流过,需要那暖暖的一辣,顺着唇、顺着喉、直到胃,需要那一道辣入的感觉——否则这雪就只是雪了。
所以,在这样的冷天,才会有那么多雪中把盏吧?
没有那杯酒如割,又如何消得这冷冽清澈?
杜淮山与沈放就在喝酒。
“易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沈放问。
杜淮山一时却没有说话。他望着窗外干粉一样的雪,似在想着怎么回答。自从进入滁州地面,他收到消息,便不再北行,一路反向西折行去。到了巢湖地界,雪见停了,却见沈放与三娘子一头青骡、一只叫驴地从后面赶了上来。杜淮山是何等人物,虽然沈放笑道和他们彼此有缘,竟能重新碰见,但他见沈放夫妇再次有意与自己等人同行,又时时攀谈,这时又问起这话,已猜知他心中打算。却听他淡淡道:“这个一两句话一时之间间倒也难讲得明白,我念一首他幼年时写的诗来给沈兄听听吧。”
说着,他眯起眼“——这诗是题隆中的,我也是偶然看到。易先生作它时该只有十三四岁,词句可能不算好,让沈兄见笑,但诗意间却颇多值得感慨之处,或者还值得沈兄体味一下。”
说着,他轻声吟道:“诸葛才调最无伦,颔首金戈整纶巾。龙哭千里求天下,客坐茅庐许三分。终死无功终尽瘁,也极叱咤也温文。不是斯人苦平淡,岂昧时势六出军?”
他一口淮北口音,且嗓音粗嘎苍老,用来吟诗本未必合适,但偏偏他一脸庄容——诗中写的就是曾隐居隆中,后来出山辅佐刘备的诸葛亮。诸葛亮表字孔明,后世人尊称为诸葛武候。
历来吟咏诸葛武候之诗文最多,沈放就读过不知多少。但见这么一个不习文墨的老者居然这么慎重地吟咏一个人幼年之作,不免也微觉诧异。
那诗不算好,但见那杜淮山的神情,沈放不由就把这几句在心中也细细体味了几遍。只听杜淮山笑道:“先生雅人,不比我等武夫,可能觉得这诗中词句尽有未能驯雅之处。但作诗人之胸襟抱负,于此倒可略见一斑。这些年来,他独撑淮北大局,与襄樊楚将军、河南梁小哥儿、苏北庾不信遥相呼应。一人支调天下义军之粮草衣帛,苦算筹谋、左支右绌,但始终不倒。别人可能不知,但是我们老哥儿俩是知道他所尽的心力的。也是为有他,天下之义军叛臣,孽子孤儿才有个归心之所与安身立命之地。淮上百姓也得了些休养生息。楚将军、梁小哥儿与庾不信等人可谓名扬天下,但天下知道淮北易先生者能有几人?他也不求人知,甚至惧于人知。但这些年所立无名之名、所成无功之功真不知有多少。——但天下自有恨他之人,比如北方金人就曾有言:‘欲得淮上,先杀杯酒’——杯酒就是易先生的绰号了。沈兄你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沈放静静听着,半晌,问:“天下果真还有这样的人?”
杜淮山含笑颔首。
沈放就端起酒壶,给自己满斟了一杯酒,然后望着杜淮山道:“兄弟在江南时,心忧家国却无可效力,常恨恨于有负此生。若是早知天下还有此等英才,就是命卖给他也心甘了。我沈某论别的不行,但钱谷兵革、运筹谋画、帐务来往、笔札书信,只怕倒也能为人尽上一份心力。易先生身边只怕也缺一个这样的人。若蒙杜老引荐,并承易先生不弃,在下自当倾力相与,骸骨以报。只是,杜老,你说,他会用我吗?”
杜淮山似是就在等他这句话,未等他说完,眼中就已全是笑意。
沈放望着他,见他已极轻但极肯定地点了下头,就把手里的酒杯端起,缓缓地、缓缓地一饮而尽,心中似从未曾如此快意过。这时——窗外正雪干天净,窗内已是杯酒盟成。
正说着,却见焦泗隐急步行来,手里握着两三只信鸽。杜淮山一看便知有消息传来。他一向自信有识人之能,如今沈放加盟,便也不再避他,问:“是什么消息?”
焦泗隐一脸郑重,道:“据镇江快讯,袁老大出京了。”
杜淮山一惊:“当真?”
焦泗隐沉沉地点点头。
杜淮山问:“可还是为了这批镖货的事?”
焦泗隐道:“不错。据说,袁老大极痛忿于袁二之伤,不满骆寒剑不留情,已扬言要对当日困马集雨驿中人全力追杀。已派画工绘影图形,传下令来。而且他放出话来,说骆小哥儿这趟镖中,别有一个关乎天下大势的隐密,得之者虽不能说威行天下,但已庶几可令大江南北情势一夜之间事变时异——他这话分明是要挑动天下豪杰动手,用意无非是逼那骆小哥儿现身。据说,江南文家与长江老龙堂已有些闻风而动的意思,只怕淮上从此多事。最让人吃惊的是,外传袁老大已经亲临镇江,也知道镖银到了咱们手中,很不满意义军此次所为——说咱们过江开扒,有违当年盟约,有意渡江北来,亲自向易先生讨个说法。他这回如果真的渡江北上,只怕就不是一两句话可以打发得了的了,弄到后来只怕会兵戎相见。咱老哥儿俩只怕给易先生惹麻烦了。”说着轻声一叹:“唉,此情此境,易先生真还当得上袁老大这一头天大的麻烦吗?”
杜淮山面色转为凝重。问:“那老家中稼穑兄可有消息传来?易先生身边到底怎样?”
焦泗隐叹道:“——还是缺人,‘十年’、‘五更’俱有事在外,各有要务,家中只有小甘、小苦留守,连稼穑兄也已赴鄂北处理楚将军之事。加上最近六安府中六合门主瞿老英雄去世,六合门中大乱,危及淮南之盟。还有巢湖之帐目纷纷到期,一笔笔加来,恐怕有四五十万两银子之巨。易先生实在抽不出人,这事又太大,自己就亲身去了。”
杜淮山一向凝静,这时不由也紧皱双眉,扼腕道:“他这时还一个人出门?那他的喘疾……”
他心中明显的已烦乱无限,一只手紧紧绞住桌边上的花纹,抬首望向门外天空中的冻云。浮云敝日,日影虽一些不见,但云彩边际红得却也十分绚然。杜淮山望着望着,似乎心中就静了一静,重又恢复平和的口气问道:“易先生可有什么话留给咱们?”
焦泗隐道:“他只说如果顺利,叫咱们马上把镖银押到江北舒城,他在那儿派得有人专接应我们。要是没有得手的话,也不必在意,他会有办法的。”
杜淮山叹了口气,心想:他还能有什么办法,特别是目下他这身体……
他一时没再说话,半晌才对焦泗隐道:“你一会儿出去嘱咐王木他们一声,今晚叫大伙儿好好歇歇,把马都喂好,明日一早大伙儿就都要起个绝早,马不停蹄,一定要在三天之内赶到舒城,不能再让易先生久等。”
第二天一清早他们果如杜淮山说绝早地就动了身,一路上走得急,披星戴月,晓行夜宿,一干人第三天一早就到了舒城。上了冻的车辙让马车走在上面不免颠簸,好在赶车的人尽是老道的车夫,又有临安镖局的一干小伙子,所以车子在路上走得一直还算顺畅。
到了舒城时,沈放也没想到这小小舒城却也别有气象——只为这一带地处巢湖,水土宜人,每年巢湖一熟,豫皖皆足,这一带可以算得中原之地的一大粮仓了。加上百姓勤勉,最近几年又风调雨顺,兵火宁静,没有太大的战事,所以连沈放都颇讶异于江北还有如此富庶之地。
据杜淮山说,最近几年这一带的平静有一多半也是靠易先生他们苦心经营得来的,既要南抚宋吏,又要北拒金人,还得内剿盗匪、外抗强梁。几年之间,这里已被构筑成了河南义军最重要的粮仓,现在易先生过手的粮草倒有一小半是从这里提调来的。
沈放一路上也觉出杜淮山为人表面上虽冷峻,但做事却细心周到。这时心知杜淮山是有意说与自己,以便自己日后扶助易先生,也就更加仔细听着。
那杜淮山肚皮里简直是一部活地理,把这一带何处出产何物,可用于何处,能产多少,一向如何支配……一一道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沈放自是也受益不浅,知道自己一旦果然主理义军帐务,调配各处粮饷的话,这些话对自己必有助益。
舒城是个小城,一下来了这么多人,跟车看热闹的小孩儿就一下呼啦啦地不知来了多少。王木抓住一个笑问道:“醉颜阁怎么走?”
那小孩儿笑道:“那可是酒楼呀。你们这么多人,要住宿,该先去找客栈,那里可没有住宿的地方。”
王木便看向杜淮山,杜淮山沉吟了下,道:“那也好——只是不知道易先生到底有多急,咱不能让他久等。这样,你和金和尚带着镖车先找个客栈盘桓下来,顺便歇歇。我与沈兄夫妇先去醉颜阁看看。——这里虽平静,但毕竟还是官家之地。你们千万要小心,别都进去,留两人在客栈外守候着。一有动静,就赶紧来报,免得敌手太强时都被敌手缠住了脱不开身。”
沈放听了心下佩服,暗道:老江湖到底有老江湖的作派。焦泗隐则更谨慎些,怕只王木和金和尚几人担不起这护镖大责,自己陪王木等人去了,却留下沈放、荆三娘及杜淮山三人先向醉颜阁去看看消息。
三人还未到醉颜阁,杜淮山先看见路边一家小吃铺,便停下步和沈放笑道:“咱们先吃点东西吧?”
沈放微奇,暗想:那醉颜阁既是酒楼,去了还愁没东西吃吗,怎么先找个路边小店吃东西?看来淮上义军确实节省。
正想着,杜淮山已先拐了进去,操着淮上口音吩咐老板下三碗面,又要了一些小菜。
三娘子与沈放结发十年,对他心意熟知,一见他脸色,就知他会错了意。低声笑道:“他可不是为了节省。杜淮山是个老狐狸,他一向给人设局,最怕进了别人的局。所以,一定要先探听探听那醉颜阁中的大致形势才肯前去。江湖险恶,说不上有什么事——看来,这舒城一带不在他们势力范围之内的,否则定不会如此谨慎。他的意思就是要打,也先吃了饭好有力气。”
沈放冲她一笑,心想,江湖上这些人情物理、鬼蜮伎俩真都瞒不过自己这娘子去。
当下一牵三娘衣袖,入了座。杜淮山那边也已吩咐好了,冲沈放笑道:“本来沈兄不嫌我们淮北义军清苦,肯加盟相助,小老儿该好好请沈兄夫妇喝一杯的才是。但江湖鬼蜮,不得不防。反正我已是有名的老狐狸,一惯奸狡,这三碗面就算陪沈兄吃了个加盟酒吧。沈兄别嫌寒酸。”口中说着,眼里却笑嘻嘻地看向三娘。
三娘也没想到这老头儿人老,耳朵却灵着呢,脸色微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见那杜淮山并没有见怪的意思,反露出些脱略滑稽的态度,知他没有生气,不由放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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