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敛听得她前一句不由道了声:“可惜”——荆三娘知他是可惜自己与公孙老人缘份太少;及听得她后一句,只淡淡道:“算有过一面之缘了。”
忽听厢外车夫道:“少爷,您说的‘永济堂’到了。”
弋敛伸出头去看了下,点点头。他三人便下了车。沈放与三娘看向那门首,果然建筑颇壮丽。只那大门就结构堂皇,气派不凡,门口一对兖州青石抱子狮子神态威猛,极为活灵活现。门首旗杆上大字招扬着“六合门”三字的绣旗——想来为了瞿老英雄之死,旗已换成了黑色。大门两边都是素帏白幔,悬了孝帐。门内却略无声息。门两旁共站着六个白衣大汉,都披着麻布。
沈放奇的是那两扇大门竟都紧紧地闭着,难道就不通庆吊吗?弋敛却似并不奇怪,与沈放三人走上前,他不理那六个守门的汉子,自上前去叩门。只见那六人中有一人咳了一声,上前阻道:“这位公子,今日我六合门中有事,不开丧吊。各位心意我们主人领了,但人还是请回吧。”
沈放一奇。弋敛却笑道:“我就是为贵门有事才来的。——沈姑姑在吗?郭、刘、杨三老也在?对了,瞿老英雄没有子息,那他内侄瞿宇也该在的。”
那人皱了皱眉,看他对自家人似是甚熟,便不再阻拦。奇的是他也并不开门通报,只是退回一边。弋敛也不以为意,继续叩门。他叩得很有节奏。等了好一时,才见门一开,露出一张怒气冲冲的脸来,门内堂上有个年轻暴躁的声音远远传来,问道:“是谁?”
开门的那人道:“不认识。”
堂上那个声音就道:“挡出去。”
口里还喃喃着:“怎么有这么些人!也不管别人家有事没事,只管前来,就这么想骗上一顿饭?”
开门的小伙儿就要关门。弋敛笑着伸手把门扶住,踏进一只脚。荆三娘一眼望去。却见这门内是一面影壁。她看不见壁后,却听得出正堂离这影壁该有一段距离,便低声对沈放道:“堂上说话那人底气好足,隔着一道墙,声音还这么大,而且不声嘶力竭,看来功夫不错。”
却听屋内这时适时有一个女声道:“宇少爷,来吊老爷子的客人怎么好不让他进来?人家不管怎么说,也是一片心。四福,放人。”
这声音有些嘶哑,并不高,但很清晰。三娘一愣,暗道:六合门中果有能人!这妇人听声音看来也是个高手。
那四福似更听那女人的话,闻言脸上怒气稍敛。
弋敛微笑道:“请小哥儿把侧门打开,我们还有女眷,容把车子驶入。”
三娘心里一笑:之所以要把车子驶入,需要照护的可不是女眷,而是——银子。
车子就从侧门进入。绕过影壁,便是个小广场。沈放与三娘没想六合门一个小小影壁后会是这么宽敞的一个广场,想来这里就是六合门的练武场,宽足十丈,长约十五六丈,正对面台阶上大概就是六合门的正堂了,也是议事之所,堂首果然挂着弋敛所说的那个十六字之匾。笔势遒劲,黑底涂金,上书“拳平内寇,枪御外侮,唯我瞿门,六合义首”。看来这六合门在江湖上果然气派不小。
弋敛叫车夫把车直接赶到堂首左侧的古槐之下停住,叫两个车夫在外面看着,自己就与三娘沈放登堂入室。
一进门,沈放就觉得厅好大,还坐满了人。厅分前后,中间竖了个小影壁,上面原画了武圣关老爷的像。这时壁上素纱遮掩,却换了一幅瞿老英雄身着官服的遗容。遗体想来就壁后,一座的人穿着不一,站坐各异,却偏偏似都怒气冲冲。
只见灵牌左首站着一个中年妇人,身材削瘦,指甲尖利,一身纨素。面上蒙着半幅玄纱,看不太清面孔,隐隐却透出一分秀丽,只是脸相怕有些苍老了。
她身边站了个憨实的小伙儿,陪她守灵。右首则站着个二十八、九岁的年轻人,相貌不错,但脸上颇有些浮狂。虽在孝中,着的衣履皆白,但料子可都是绫罗,身上装饰,更是汉玉白金,颇为奢侈。弋敛识得,他就是瞿老英雄的侄儿瞿宇,一身功夫,已颇得真传。
再右首一排一溜放了三张椅子,上面坐了三个老者,想来就是弋敛适才所说的郭、刘、杨三位了。他们是瞿百龄的师弟,分掌‘福、禄、禧’外三堂,也是六合门中颇有实力的人物。
下首的客位却黑压压地坐了五六十人,团三聚五,各围着一张小几。他们似也为听到六合门中今日有事特意赶来的。内中有‘两湘钱庄’的大掌柜李伴湘,又有‘五行刀’中高手胡七刀等人,可以说颇多出色人物。
瞿百龄没有子息,如今悠忽百年,身后无人,瞿宇是他唯一侄子,又有身不错的功夫,自然就有接手六合门主的奢念。
瞿宇恼的就是来的人过多过杂,他也不知这些人中究竟有多少是瞿老英雄生前真正的好友,只疑心这批人怕个个对他不满,是有意助沈姑姑与郭师叔他们来的。他自己一向生活浮浪,为人骄躁。幼时极得叔叔宠爱,但年长之后,一身毛病却颇为瞿百龄所不喜。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在外面名声不好,怕得不到什么支持,所以今日家门之事,巴望着来人越少越好,所以早早传话,命关上大门,吩咐门首值勤的只说‘家有内务,不见外客’。没想从一早起一递一递接连来的尽是些不能拦阻之客,不由心下郁怒。他一怒,气色便上了脸,明知道这样旁人看了要笑话,但为此只有更怒,出言也更暴躁。
这时他见弋敛三人进来,竟是理也不理。弋敛冲那妇人沈姑姑道:“小可与瞿老英雄有过一面之交,今特来上香为敬。”
沈姑姑却极知礼,谦和道:“未亡人就此代亡者谢过了。”
沈放望着弋敛,见他昨夜为瞿百龄竟夜抚琴、存亡相吊,极有季子挂剑之感,这时却只淡淡上了一柱香,微微一躬,并不多话,就退向一边。
那边瞿宇却接了沈姑姑的话在旁冷哼道:“嘿,未亡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这么自己把自己升格了。把瞿门家谱拿来看看,什么时候许你称作未亡人了?”
看来沈姑姑并非瞿百龄明媒正娶的正室。
她身边那憨厚少年脸上一怒,沈姑姑自己却只装做听不见。见沈放与三娘也行完礼,她答礼道:“三位请坐,小厮,奉茶。”
弋敛就捡东首极偏的一个角落坐下了。沈放与三娘见他不说什么,便也坐在那儿静观其变。
瞿宇心中也有算计,他见所来人物愈来愈多,知道不能再等。
其实来人岂能尽知瞿百龄后来对他的恶感以及他的所作所为,但他总不免自觉心虚。只听他清清嗓子道:“吭,吭,——列位,我家伯父过世,诸位能够远来,足见高义。正好我瞿门之中今日有些家门之事要商议一下,诸位做个见证也好。”
他这边说着,那边荆三娘在底下也与沈放低声道:“这小子心急要夺位。”
果然瞿宇接下来就道:“俗话说:蛇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何况我伯父开下如此大一片基业。伯父今日撒手西去,门中不可一日无主。上下子弟,内外三堂,无不忧心于此。所以小可拙见,还是及早选出门主为宜。所以约了门中师长聚此商议。郭师叔、刘师叔、杨师叔,你们觉得小侄说得可有道理?”
他情知这三人必定不会对他支持,但面子上又不能不提到,勉强委屈说来,口气中一种骄慢之态却无可掩饰。
厅中众人齐齐向大厅右首望去,只见右首三张花梨木椅上正端坐着三个人。最上首一人面色红润,身高体壮,颇为轩昂。中间一人暗青脸色,双目似睁似闭,一双手始终扣在一起。第三人则穿着有些破旧,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熟识的人就认得这三人都是瞿百龄的师弟,现掌“外三堂”的堂主。
那面色红润的便是“滴福堂”堂主郭千寿,暗青脸色的则是“点禄堂”堂主刘万乘,最后一人衣衫敝旧的乃是“半喜堂”堂主杨兆基。师兄弟三人和瞿百龄,名字是以百、千、万、兆为序的。
郭千寿性子最暴躁,杨兆基性子则过于阴缓,他三人想是商量好了才来的,所以由性子不急不缓的刘万乘开口答话:“贤侄所说甚是。”
瞿宇似乎也没想到这三个一向难缠的老头子今日这么好说话。这大概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三人说‘贤侄所说甚是’。愣了一愣,才又开口道:“那师叔以为何人妥当呢?我本来不想出头,无奈近日总有一干子弟前来劝谕,说瞿门之内,以我一人为嫡亲最长,我不出任门主,换谁谁自己也会觉得不合适。小侄虽自知才疏学浅,但也只有勉为其难,不能推托重任,让外人说我瞿门无后,伯父无后。——师叔,您说:这个门主,我该不该当呢?”
刘万乘声色不露,淡然道:“该当,该当,这门主你不当还有谁当?”
瞿宇心中一愕,简直不敢相信一向和自己水火不容的三个师叔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了。却也忍不住心头狂喜。他虽怕那刘万乘说的是反话,却已忍不住面露喜色,问道:“只不知,郭师叔、杨师叔又是何意见?”
他见对方支持自己,话里带的尊敬不由就多了几分。
杨兆基并不睁眼,只鼻子里‘哼’了一声,点了点头。瞿宇心头大喜过望,已顾不得计较他的神色,又转向郭千寿。郭千寿却难掩饰心中态度,‘哼’声道:“都认为该你当,当然就是你当了。”
瞿宇本以为今日必有一番唇枪舌战的,弄不好还要动手,已准备好应付一场龙争虎斗,没想会这么轻易地得到‘外三堂’堂主的同意,心中自然喜不自胜,不由得都有点恍恍惚惚。
瞿门中‘内三堂’堂主本都是瞿百龄的亲旧袍泽,他自然更好搞定。而且内三堂人今日到场人不多,他自领‘利人堂’堂主之职,为‘天、地、人’三堂之首。其余‘天、地’二堂堂主一为瞿百龄之徒,一为昔日他八字军中部下,今日都推故未来,不想卷入门内之争。瞿宇笑着搓手道:“俗话说,拣日不如撞日,小侄就选今日当着众人之面成礼如何?”
他适才只嫌外人多,怕有碍他门中争斗。这时又只嫌人少了——大家伙儿看不到他瞿大少爷光光鲜鲜就任门主的场面。心中高兴无可发泄,一扬手,道:“打开大门。”本想说传酒席的,一转念才想起正在伯父丧中,不由有些扫兴,只有罢了。又冲一个亲信道:“去内堂顺天堂中请出六合门主信物,并请出天堂执法胡长老,我要当着三位师叔与众人的面完成这继任门主之礼。”
他一声呼唤,自有他的亲信弟子为他奔跑张罗。——他前面的话本也无人反对,没想说至最后一句,刘万乘忽站起身来阻道:“且慢,请出六合门门主信物却是为何?”
细心的人听出,他把‘六合’两个字咬得极重。
瞿宇一愣,说道:“刘师叔适才不是说我应该继任门主——且拣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成礼吗?请出信物自然是为了成礼。”
刘万乘已淡淡道:“你开口瞿门,闭口瞿门,自称为嫡亲诸人之长,所以我和你郭、杨两位师叔同意你为瞿门之主。那是你瞿门家务之事,你既尊重我们三个老朽,过问我们适宜与否,我们自然要给你面子,说你该继任为门主。可说到六合门,六合门的信物表记,岂是一般人可轻易动的?”
厅内微微一乱,众人都是猜知有事才会前来,可也没想到会看到六合门内哄。
瞿宇望着刘万乘,见他面上正微微冷笑。知道自己原来被这老狐狸给耍了,他一开口就把“瞿门”与“六合门”清清楚楚分开,反似自己毫无道理一般。
他性子本急,这一急,不由气得面色紫涨,怒道:“你说什么?六合门和瞿门不是一家?这六合门中哪一样不是我伯父亲手创立下的?哪一套功夫不是我伯父亲手改正后又传与你们的?他尸骨未寒,你们就开始摈弃他家人了。哼哼,你们真可谓狼子野心,何其毒也啊!”
刘万乘也无容让,冷笑道:“伯父?亏你还好意思说这两个字!当年你在合肥万花楼出丑,如果不是我们这几个师叔相劝,你伯父早把你赶出瞿门了,还说什么六合门!说起来,连这瞿门之首你配不配坐得也未可知。六合门堂堂正正,门主之位难道可以随便让给一个嫖宿之徒吗?”
当年‘万花楼’之事本是瞿宇心头一块旧病,最恨别人提及。他闻言刺痛,不由立即反口相讥:“嘿嘿,你又摆什么长辈架子,别让我说出来。——说你们是‘外三堂’堂主,但这最近几年来,你们可曾进过‘永济堂’的大门一步?外三堂早已形同虚设。当年为了我伯父连络淮上易先生,及门中财货经营之事,你们与伯父几乎反目,一怒远去。你们当时所说‘同门不同帐’的话难道自己都忘了?这些年还腆脸要我伯父的贴补。你不记得旁人可还记得呢!今日见门中昌盛,我伯父又已去,你们外三堂却处处衰敝,倒又要回来争这总门主了。可鄙呀可鄙,可笑啊可笑!”
那面郭千寿性子最急,‘啪’地一掌拍下,一张花梨木椅子的右手扶手已被他一掌击落。只听他大怒道:“你,你就这样态度对待门中师长吗?有你做门主,门中上下如何得服?”
瞿宇也一腔怒火上来,怒道:“显功夫吗?凭拍椅子这等入门功夫也来抢门主?嘿嘿、也未免太小瞧我瞿门中无人了。难不成你作了门主门中就有人服了。”
说话之间,他已伸出双指,也夹在自己所坐之椅上。也不见他蓄力,只是夹住慢慢一扭,那椅子的把手就已然被他二指之力扭断。
厅中人不由一声轻呼。众人见瞿宇暴躁骄横,心中对他不免轻视,以为不过一纨绔子弟。这时一见之下,才知别的不说,他这手功夫可是真的。光凭这一手,就比郭千寿那一掌高明多了。座中也不乏高手,但仅凭两指之力扭断一张儿臂粗细的花梨硬木扶手,却也无几人能真正做到。
只见一直没开口说话的杨兆基这时却开了口:“做门主也不是光凭功夫就坐得了的。如果光凭功夫,咱们不用比,请缇骑袁老大来不就得了?不用我说,在座的一个也及不上他。要光讲武功,不如请他坐了天下各门各派的总门主。”
他语气尖利,话却也似颇有道理,天下各派,选门主往往并不只看重功夫的。
刘万乘已接口道:“不错,你杨师叔说得不错,这门主之位,在德不在能。”
瞿宇见他们说来说去,是怕了自己,要用一个德字和众人的悠悠之口将自己压服。
但他如何肯服,口中冷笑道:“嘿嘿,在德不在能,那你三位哪位最有德呀?哪位最配当门主?”
他言下一片讥嘲之意。刘万乘却不为所动,淡淡道:“我兄弟三个老天巴地,岂会尸位素餐,在意门主之位,争这空头名份,徒惹众人嘲笑?不过是当此非常之际,不如由我三人暂摄门中事物,门主之职且先虚其位以待。等忙过了师兄大事之后,再找一个不浮浪、不骄躁,懂得尊老护小的良实后辈委以重职。那时六合门才不致变乱,庶几兴盛了。”
瞿宇听得心下更怒,知他虽不露锋芒,但所谓“不浮浪、不骄躁、懂得尊老护小”几字全是针对自己而发的。又知他们这么道貌岸然,最易感动人心,不由额上青筋暴跳,冷笑道:“好、好、好,只不知以当下六合门下之处境,南有袁老大虎视于前,东有虞不信不虞之变,北有金兵,西乏援手,身边还有‘一言堂’数代大仇,几位师叔这‘德’又该如何厚德以载物?远的不说,只要三位师叔凭本身功夫教训得了师侄,师侄我拍手就走。——这可不是为和师叔争这门主之位,也不是怀疑师叔道德不够,实是为求放心。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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