缎揭开,才终于露出箱中事物。
大多数人只觉还什么没看见呢,就先是黄光入眼,金黄灿烂。众人不由齐齐惊‘噢’了一声——箱中竟是整整两箱金子!说句老实话,座中都不算穷人,但包括半金堂的吴四,五行刀的胡七刀,个个一生只怕都没一下见过这么多金子!而且真金白银,毫不掺假。
弋敛又打开一鞘银鞘,足纹细银有几锭滚落地上,银白悦目。好多人看了那银子,觉得心跳都停了。刚才听见瞿百龄所留之帐,有几个几乎觉得自己已死去的人,这时才似又有些活了过来。
最后弋敛又从怀中掏出一沓纸,却是当时所谓“交子”——即后世所谓银票。他从中抽取一张递给李伴湘,笑道:“李兄,这是临安宝通号的票子,你看看,可信吗?”
那票子面值一千两。那李伴湘一双锐眼,他这半生中的主要事就是和这些东西打交道,一望之下已知不假,当下点点头。
众人不由都猜测起他手里那一沓该值多少。却见弋敛弯下腰,拿起一块金条,把那沓银票就押在了金条之下。开口和声道:“不知这些可买得瞿老英雄的帐本吗?”
说完,他脸含微笑地看向瞿宇:“黄金共一万一千七百三十两整,纹银六万三千两,临安宝通号、合肥通济号承兑银票一共十一万两。不知加在一起总共折得官银多少?”
李伴湘伸指去摸摸那金子成色。要知当时乱久,金贵银贱,一两金子足当得近三十两纹银。只见李伴湘肚内筹算了一下,开口笑道:“一共总折得足银三十九万余两。”
弋敛侧头看了他一眼,含笑道:“是吗?”
李伴湘脸不由就一红。
他这张脸,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自作掌柜以来就从没红过,但弋敛那轻轻一眼却似让他也受不了。
却听旁边有人嗤声一笑,另有一个低沉沉的声音道:“李掌柜,你是生意人,也是债主,要债可以,但也要合情合理,不能压别人的成色兑头。要我说,这批货,换个官银四十三、四万两怎么说也说得上天公地道。三十九万两?——话可不是象你这么说的。”
李伴湘眼中便一怒,回头一望,见嗤笑的是吴四,开口的却是胡七刀,却也不便发作。
沈放在旁与三娘低声道:“那胡七刀说话公允,看来还当得上英雄两字。”
他们低声说着,弋敛却已回到座上,端起茶喝了一口,轻轻吁了一口气。
他这边虽不着急,那边人可个个急着呢,黑眼睛、白银子!眼看手里的债已没戏,猛地冒出这么大一注财物来,不由人心里不吊吊的。
几口茶喝完,才听弋敛淡淡道:“七年之前,淮上细务初具,在下有幸识得瞿老英雄。他为人豪雄,见淮北义军清苦,一见之下就相赠三处产业,其人风貌,至今难忘。而其情其义,淮上之人人人感戴,又何敢相忘?”
众人没想他年纪轻轻,却慢悠悠说起从前来。但银子是他的,也只有耐着心听着。何况淮上之事一向传闻种种,颇为神秘,大家也着实有兴趣听。
只听弋敛继续道:“其后诸年,瞿老英雄馈赠每多,在下也曾几度心有不安。但他为家门之事……”看了在场六合门中人一眼,顿了一顿“……不乐于心。说:‘这手产业是我一手所创,可惜门下之人,久惯安乐,只知争斗,让我把六合门传下去的心都淡了’;又常说‘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我又何恨?’此后,淮上得他赞助更多。这些年,河南梁兴、襄樊楚将军、苏北庾不信之所以还能于苦斗之中,坚守不退,保得一方泥土,给淮边百姓一个喘息之机,瞿老英雄所耗之心力、所费之财货,实有大功。特别是最近两年淮上吃紧,他仍每有财物送来,我知他怕是家底已尽,为此多有借贷。他不肯说,我也不好问。只跟他心许过一句话:淮上义军虽穷,却决不能累瞿老英雄四处欠帐,有辱清名。我得到消息,知道瞿老英雄这些年也屡有作为,买进不少产业,无奈所进者少所出者多,劳者少而用者众。他不是想欠众位之帐不还,实是为一时拖累过重。前半月他还托人传话,说心力交瘁,问我还有何困难?过一段日子他只怕要给我留下些麻烦。我就知道瞿老英雄只怕已力不能支,不久于世了,却没想事情来得如此之快。”
他说罢一叹,望向堂中所挂瞿百龄遗容,一时没再说出话。
——众人原不知还有一段隐情,原来银子是如此去向,都随他目光望向那遗像。只见画中是个清癯老者,面多棱角,两边唇角微微下翘,目光含慈,似乎死后犹悲苦于世事。但他的一双眼却是干的、定的、坚毅的、不肯低头的。
三娘望望他的眼,又望向弋敛。只见弋敛面上也毫无表情。她就看向他的手。弋敛人虽文弱,一双手却不算小,也是瘦,五指皙白,但也是干的、硬的、坚毅的、有把握的。那该是一双不肯轻易拱手的手。他的唇角也微微下翘,神情有异于平时的淡定从容。
堂中有人微微叹了口气——自知道瞿百龄去世后,众人几乎个个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钱,自己的安稳,忧心戚戚全在于此。直到此时,才真正想到了那个死人,想起瞿百龄生前的仪容,想起他与自己的交往,不由有人就双目微红——不说远的,只说就近,瞿百龄是有大功于六安城的。那年金兵南下,所过之地,一片焦土。六安之所以未全遭焚毁,全赖瞿百龄与八字军抗敌之功,只这一役,就不知保全多少百姓。
一般人还是知道好歹的,这时稍稍把眼前利益抛开,望着那遗像,不由都平生第一次觉得那个老者、那种理想、那种坚持原来曾离自己如此近过。
却听弋敛轻轻一叹:“如今瞿老英雄驾鹤西去,我淮上义军虽无粒米之储,匹布之余,却也不能令他清名有损。所以,这堂上金银,就是我代义军带来用来还帐的。”
众人没想到这笔帐目还真的会有着落。只见弋敛侧首向沈放一点头,又向那边银子看了一眼,沈放已领其意,走到堂中那些金箱银鞘旁边。
弋敛却向沈姑姑含笑道:“有劳,这里可有戥子?”
戥子就是称银子的工具。
沈姑姑忙应道:“有”,冲冷超点点头,冷超早已去飞步取来。弋敛念道:“欠,东门外杨正槐一千五百三十两。”然后目光向下寻找,就见有一个青布衣裳的汉子立起身来,走上前,哈腰行了个礼,弋敛就冲沈放点点头。
来的人身上几乎都带了当初瞿老门主立的字据,那人也不例外,当即呈上。沈放接过,与郭千寿、杨兆基等一齐验明无误,自有冷超叫上来的两个六合门帐房中人称银子与他。
一千五百两不是小数目。那杨正槐是个估衣铺主,这笔银子就是瞿老爷子与淮上义军置冬衣欠下的。杨正槐原带的有两个伴当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壮壮胆,再没想到今天就能拿回银子。他招呼两人把几鞘银子提到堂下,沈放也已在借票上注明付乞,那杨正槐也画了押。本来事就完了,却见他走到门口时忽迟疑了下,却又折了回来。
沈放疑问道:“还有错吗?”
那杨正槐摇摇头,却走到瞿百灵灵前,双目含泪地向瞿百龄遗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喉头梗梗地动着,想说什么却一句没说,然后才出去了。
下一个债主不在。再下一个在,也照样上来领钱冲帐。这些小债主多半是米商、布商、马具商、杂货商。沈放一一交割。那些人帐结之后也多有在瞿百龄灵前行了一礼才走的。瞿宇在一边愣愣地看着,他一直视伯父为木直迂腐,直至今日似乎才真正看清了他,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丈夫处事、什么叫做遗爱于民。
——有人在瞿百龄灵前磕头时道:“老英雄,你生前保一方平安,死后必为一方之灵。我先骂了你,我有眼无珠,是我错怪您了。若没您这等豪杰,我们这些小钱赚了又怎样?换不来一个安稳呀,还不是被人抢去夺去?”说着,愧意上来,向自己颊上重重打两耳刮子,然后脸上红肿老高的走开。
旁边人看得也不由肃然起敬,六合门中人此时自然更是心情复杂。冷超一直把一张嘴唇紧紧抿着。
这些小帐发付颇麻烦,直发付了一两个时辰才发付完。然后,堂中人一空。冷超似乎心情大好,自作主张,把四处窗子全打开了。正好天晴,一道阳光透过乌云照进来,众人才发觉日已过午。
弋敛似也觉有些累了,冲沈放道:“沈兄,一共清还了多少?还剩多少?”
沈放抬头道:“一共清还一十三万一千余两银子。还有些小帐,债主未到,这一项银子我叫他们提出来放在一边了,专等那些债主来取。剩下的现银与金子、银子连银票一总该还值得上三十七、八万两银子。”
弋敛“哦”了一声,他看向门外日影,轻轻叹了口气:“剩的都是大头了。”
环顾屋内一眼。对着帐本漫声询问道:“平阳观素犀子道长,四万两整?”
那边素犀子点了下头。
弋敛又道:“五行门胡七刀,八万五千两整?”
胡七刀也沉稳点头。
弋敛又看向吴四:“半金堂共七万两?”
侧了下目,又看着李伴湘:“两湘钱庄十一万两整?”
两人都点肯定头。
弋敛最后才向那边面色阴沉的三人桌上望去,皱眉道:“张五藏、古巨、于晓木共十七万两——这里一共有六笔帐,是一齐归在你们名下的吗?”
那三人阴沉一笑,为首者道:“不错。”
弋敛皱眉道:“余银三十八万两,还欠四十七万五千两。这笔帐如何算,又怎么算?”
他望向众人,轻轻一叹:“众位肯吃点亏吗?”
他一言既出,堂上诸人无一人接口。毕竟关连这么大一笔数目的银子,又是这么多人的事,没一人肯莽撞接口的。
其实众人一开始就己觉出他带来金银虽巨,但要一总清还,只怕还有不够。但他先还小债主,为人处事,颇为仗义,众人也就不好开口。半晌,李伴湘喃喃道:“吃亏,怎么吃亏?由谁吃亏?”
那边面色阴沉的人却道:“凭什么要吃亏?欠帐还钱,天经地义。摆不平你就别出头,出了头就把事摆平!”
他的声音极尖利,相当刺耳。沈放向他望去,只见那说话之人脸庞轮廓不乏清秀,但在照进门的阳光下,一张脸却有些阴绿,连窗子棂隙间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似也驱不开他身上的阴冷。
他身子四周有灰尘在光线中飞舞,越显得他三人形容诡异。沈放还只觉得他声音难听,座中其余人不乏高手,声音一入耳不由就觉凛然一惊:“阴沉竹”?这种绝门内功还有人在练?——这人声音已变得如此尖细,看来浸淫此道只怕已不下三十年,难道江南湖州文家也来了高手?
弋敛定定地望着那三个人,一直没有说话。
那三人被他看得发毛,又不知怎么回事,半晌,为首那人才怒道:“你有钱还钱,没钱说话,尽看着我们干什么?”
弋敛却淡然道:“钱我是一个人还不上来了。但欠瞿老英雄人情的不只我一个。还有一个,这时,她也该来了。”
众人一奇,实想不出还有哪个人会象他一样充冤大头出来认这死人帐。
只见弋敛望向门外,清声道:“朱姑娘,你也好来了吧?”
众人齐齐向门口望去,看来的是什么人。
却听门外有一个女声道:“来了。”
那是一个很好听的声音,流丽婉转。她只说了两个字,但座中人一时都有一种春暖花开的感觉。沈放与三娘对视一眼,觉得这声音好熟。原来弋敛安排得还有人?
朱姑娘——这朱姑娘又是谁?
只听厅门‘吱’的一声,那门本在那些小债主散去时留得半开半掩的,这时陡地被全部打开。开门的是一个老苍头,一张脸上皱纹深刻,以致都瞧不出到底有多老,一头白发蓬松在阳光里,恍然迷蒙。
众人眯眼向外望去,外面的天气是阳光如注乌云镶日。那一注阳光正泄在永济堂的门前,并不算太明亮。
这时有一个丽人正缓缓拾级而上,每一步都摇拽成一段音乐。阳光注射在她身上,那阳光就象得了活气似的,一缕缕都在舞蹈。而她拖在地上的影子呢?却象淡墨泼成的一幅画——原来有一种人可以美到连影子里都有一种神韵。她人还没上来,但种种声、色、味仿佛都已生发出来。这样的人好象天生就该是从音乐中走出,从舞蹈中走出,从画里走出。
瞿宇感觉自己的呼吸一顿,不可置信地望着门外。那人上台阶的短短几步似乎一步步都敲击在他心上。然后,那个丽人行至门口,瑶鼻玉齿、明眸樱口。原来她是——朱妍。
沈放与三娘对望一眼,他这已是第二次见到朱妍,还是忍不住有一种呼吸一紧的感觉,觉得这女子身上真是无一处不美。三娘子本来也颇自负容色,至此不由一叹。心想:若只论容貌,自己与她也真是相去甚远——却不懂这么个艳丽无俦的人这时怎么会到这里来?
却见朱妍站在门口,一双妙目把屋里人打量了一番,最后注目到弋敛身上,笑道:“我来晚了?”
她的口音真好听,座中的人,人人只盼她多说几个字。
似乎只有弋敛还可以平视她的丽色,含笑地看着她道:“不晚。”
朱妍一侧首,道:“老董,上香”。
她身边那老苍头就走到灵前燃了三柱香。朱妍自己走到灵前就是盈盈一拜。一拜之后二拜,二拜之后还有三拜,竟是执礼甚恭。拜完她望向瞿宇道:“这位就是瞿公子吗?”
瞿宇点点头。朱妍微微一叹道:“节哀顺变。”
说完,也不待人请,自向靠近堂中央的一张闲桌旁走去。
那桌是适才沈放清帐之用,就在两箱金子旁边。她一坐在那里,金光银色与她的容颜交相映射,堂内尽多见过世面之人,一时却也不由呆了。
只听朱妍向瞿宇道:“瞿公子,这座中诸位可都是债主?”
瞿宇自她出现,就有些神不守舍。他自己也察觉到了,但越是自觉如此,越是难以控制,也越不自然。朱妍一开口,他就不自觉地露出侧耳倾听的神情,闻言忙点头道:“是。”
朱妍道:“瞿老英雄生前是否剩下些少债务未了?”
说着,她的一双妙目就扫到了瞿宇脸上。瞿宇不自觉地就脸一红,点头道:“是”。
朱妍一叹:“小女子朱妍,与瞿老英雄当日也有过一面之缘。唉,我也知道他生前欠下不少帐。小女子当日得他之济,避过一难。滴水之恩,没齿难忘,今日特来相报。”
说着,她冲那老苍头道:“开匣。”
那老苍头就从怀中取出一个长不过一尺,方不过半尺,厚不过寸半的银匣。那匣子很旧,但式样之美,世所罕见。只见朱妍一双纤纤玉指轻轻抚在那匣上,口中叹道:“小女子别无长物,但妆台之侧,小有蓄积。闻瞿老英雄撒手西去,余债颇多,恐辱清名,所以不敢自珍,特特前来还贷。虽杯水车薪,所助无多,只求一尽绵薄之力吧。”
沈放明明认得那老苍头就是弋敛那回派给朱妍的车夫,怎么也想不出他怎么就会护着朱妍追到六安来。而这匣子他也认得,分明就是骆寒送来的珠宝,不知怎么又说成了朱妍的首饰?
他望向弋敛,不知他在捣什么鬼。弋敛依旧面无表情,一只指在桌上轻叩着,全无诧异之色。
那朱妍出现得太奇,座中人包括胡七刀这等粗烈大豪、胡四这等精细公子、李伴湘这等奸滑贾客、以及文家那么阴沉的三个人,乃至浮躁如瞿宇、衰朽如刘、杨,一双双眼不由都注目到她身上,一时却猜不出她的来历。
众人多不好意思看她的脸,便望向她的手,只见她的手拂在那银匣上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