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二侧却已有数车奔至,车上之人忽一挥手,掷出长索,直向他一人一驼套来。骆寒方迫退石燃,人已在驼峰上直立而起,两足连踢,一一踢飞那套索,却与再度纵跃而起的石燃又缠战在一起。忽然一索又至,他一脚踏住,那掷索之人耐不住那骆驼的冲力,直被拖下车来,惨叫声中,已有车轮从他身上辗压而过。
稍后的米俨也知如骆寒一入林中,只怕如虎添翼,此时不奋力相截,更待何时?他一拍马背,人已飞身而起。那面常青也一挥手中双链,却驱座下‘铁马’,以马战之力,逼迫而至。一时“辕门”三马,同击骆寒。骆寒在驼背上瘦影翻飞,如踏平地。他时立时卧、或俯或仰,卧时头靠驼颈、翻身即藏入驼腹,这一套驼峰剑法,千劫百变,却是骑战之术。
但石、米、常三人之联手之力岂可小觑。他座下驼儿为他三人所累,不由奔腾稍慢,后面‘长车’已渐追及,兜头迎转,把骆寒一人一驼生生隔断距林中不足五十步之外。
骆寒忽一静,以一招‘虚弧’之术再击退米、石、常三人联手一击,然后忽端坐驼背,目中神光冷然而视。
石燃与米俨都是落地而立,一仗双掌,一持长枪,与骆寒冷凝相对。‘铁马’常青却如霹雳般卷上,手中铁链舞得矫若龙蛇。骆寒喝了声:“好!”拔剑反击,立时还以颜色。只听一阵‘叮叮’连声,剑链相交,于瞬间不知已交碰了几千百次。‘铁马’常青却也被迫得暂为退后。暴烈如他,面上却已现出了豆大的汗粒。
后面的长车已陆续赶上,渐成合围。车声辘辘,长风烈烈,听得人牙根发软。惨淡月华下,只见骆寒左臂上一片暗褐,却是适才于石头城下斗胡不孤与宗令所受之伤这时爆裂开来。
骆寒于百忙之中,无暇打理,只能撕下一片衣襟,以牙咬住,裹住左臂之伤。
他这一下突然停手裹伤,虽就此右手虚垂、剑悬鞍侧,但米、石、常三人知他出手极快,常能杀手于倾刻,也就不敢轻易进击——何况他们知道这样拖下去,若能合围紧固,反对自己有利。
骆寒裹伤才毕,却忽弧剑出手,直向石燃掷去。石燃大惊,万料不到他会于此时弃剑!
那剑挟一抹光弧转瞬即至,他一避居然未避得利落。却是米俨代为援手,长枪一击,直挑那掷来短剑。那剑却恰于此时适时一转,算定了石燃所避方向一般,又向他追击而去。‘铁马’常青忽一声暴喝,手中双链直向那只弧剑砸去……那边骆寒自己身形却极怪异地一翻,人就已不见,‘长车’之人只觉他一下似从众人视线中消失了。就在他们一愕之间,骆寒已从那驼儿跨下钻出,自它两条前腿间突然冒起,一跃已跃上了距他不足十余步的隔在他与树林之间的一驾长车车辕之上。
米俨长身回返,长枪直刺。那车上之人似也没料骆寒会这么忽然冒出,驭手被他伸手一拖人已带离驾座,另一兵士也被他一抓而伤,踢落于地。车旁执戈之士犹在错愕中,骆寒却已以手控缰,一催那马儿,直向追来的米俨迎去。
他似极善于驭马,那马儿在他手下,前冲之势较在刚才的驾车者手中犹为迅速。
米俨长枪一挑,一招‘痛钦黄龙’,力大招沉,凛然而至,要欺骆寒于空手之际。骆寒却一侧身,避过其锋,伸手一揽枪缨,人已顺势荡了出去。石燃本刚避开他适才所掷‘孤剑’,一跃而起,却正赶上迎上来的骆寒。
他跃得高,骆寒来势却低。石燃双足一踏,就势向骆寒肩头踏去。骆寒却拼他一踏,只听他肩骨上一声轻响,人却已一手接剑,两指挟住了那眼看要坠地的弧剑之尖,左手手指已点向石燃左足上涌泉大穴。两人均一声低呼,同时坠落。
骆寒落地前忽飞踢那骆驼一脚,叫道:“走!”
那驼儿趁着局面一乱,已一跃向那林中钻去。骆寒背后米俨长枪已至,常青的铁链也呼啸而来。骆寒左手反手一抓,右手剑就已在石燃肩上带过。这一剑伤及筋脉。石燃登时一手如废。但米俨枪转横扫,骆寒胁下受了他一击,只听“咯”的一声,好象肋骨已断了一根。这一击极重,骆寒人似已重伤,被这一势之力,人被打得飞起,竟像是被那一枪扫出了阵外。
‘长车’之士齐齐一愣,没想米俨会一击得手。以为骆寒已负重伤,正待追杀。骆寒那被扫出之势本来看着似身不由已一般,可在众人一愕之际,他身形才出阵外,就单足一点,变跌落之势为疾扑而出,人已向他驼儿扑去。
米俨面色一变,喝道:“射!”
众矢顿发,骆寒哼了一声,那驼儿也一声低鸣,他一人一驼俱已中箭,但冲势不减,直向那林中卷去。
石燃喝了一声:“追!”
——骆寒已伤,好容易才伤他于联击之来,且看来伤势不轻,他们此时不追,更待何时?
此时他们已顾不得林中萧如预警之伏,务求毕全功于此役!
文翰林于山坡上一见长车将入树林,手中杯子就用力一摔,落在地上,声响清脆。
从坡上到对岸那树林之间的路上,就一迭声的有异声响起,似是把这个摔杯之号迢迢递递地传了开去。
骆寒所乘的驼儿却是胯上中了一箭,它也知忧急,并不停顿,五十步对它不过是数纵之距,转眼已进了那片树林。
那片树林却疏疏密密,疏不掩月,密可藏人。他一人一驼就在那林子里绕起圈子来。骆寒三绕两绕,就已把长车尽带入这片不足两亩的生于凸丘微洼间的树林之中。
长车奔势果慢,他们战车之利果为树林所限,但也就此把这林中封得个滴水不露。骆寒又兜了两圈,无路可退,他象并不急着要逃一般,反忽回头冲石燃一笑:“你的麻烦来了。”
石燃一惊,他此时已有发觉。他先预得萧如报警,已知这林中定有埋伏。但他一向轻视江湖豪雄,纵势跨数省如江南文府,他也一向不太入眼,不相信他们真会对“辕门”硬来。只见他将面色一沉,喝道:“林中有伏,米俨,你左向,常兄驻守防敌,余人跟我进击。”
他一语才落,分布停当,只见骆寒忽长啸而起,直跃向一株白杨的树杪。那白杨生得极高,众人一直未及放眼向那树杪望去,被他身形一带,举目一顾,才发觉,那树梢之上,却正有伏兵!
骆寒料敌极准,如他在石头城百丈之外,就已测知胡不孤操阵暗隐之所在。他分明已见出那棵白杨就是这片林中阵眼之所在。他知道自己遭人构陷后,虽情势危急,却也极快速地做了判断。他今夜本为宗室双歧所约而来,知自己与他们并无深仇。辕门忽现,那分明就是他们走露的消息。但他们决不会无意中要点燃自己与辕门对搏之势,想来必是要借力杀人,那潜伏的就定还有人在!
他骆寒岂是好欺之辈,虽拚着负伤,也要把长车带入这树林之中,就是要逼那潜伏待击之人提前出手,了结这他与长车困斗之役。
他身形才拔向那树杪之上,树顶之人就一惊。
这树顶果为林中阵眼,顶上埋伏的就是白鹭洲中曾伏击石燃的徽州莫余。今日‘斩车’之计却是以他为统领。此时他尽率文府精锐,江湖六世家,海南琼崖剑派与蜀中川凉会,一众久受袁老大压制之人,务求毕功于一役。
他猛见骆寒忽弃长车,而直扑向自己,不由大惊。
骆寒是含忿出剑,他虽迭为辕门所伤,但并不怨忿辕门。江湖争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过如此。但他痛恨卑鄙奸宄如文府已极。这一剑挟忿而出,竟有他适才苦斗长车时也没发出的绚烂的光彩。只听他长喝道:“疾!”
莫余大袖一扬,人已如大鸟一般在树顶飘忽而起。他起于不意,一剑之下就被骆寒破了他一只罡风大袖,一条伤口由肩及腕,尺许余长,痛得他吸了一口气。
骆寒却不容他再落身树上,从容布局。于空中双足一踢,竟直逼得莫余不得不落身于地。只听骆寒在树顶笑道:“你害我玩了半天,现在,该你们拿出些本事来了吧。”
莫余才才落地,地上长车知为强仇,已然发动。他无暇答言,已入战局。
石燃却盯着他“哈哈”“哈哈”了两声:“真是人生何处不相见,总是晤面峥嵘时。莫先生,请了。”
莫余一咬牙,他适才隐忍不发,只为想多借骆寒之力疲痹敌师。没想这时做为主帅亲陷敌阵,只有一挥手,喝道:“攻!”
他“攻”之一字即出,那树杪草丛,木后石巅,只见就有一道道攻击奋起,直袭而至。——文府麾下、‘斩车’之役,已全力激发!
石燃面色一黯,却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所料大有错误——文府人不只不只是自己,不只自己倾力而出,所伏之人竟有江湖六世家与诸多门派,人数较‘长车’多出三倍余,而且俱都是好手。
他一咬牙,那坡上萧如与石头城畔胡不孤,是否也已陷入危局?
骆寒神色一松,知自己所料果然不错。只听一片惨哼响起,有长车的,也有埋伏着的文府之人的。骆寒不再出手,只以小巧功夫带着那驼儿闪避。他在林中连兜连转,适时出手。他倒少攻击长车,只把本还暗伏以布陷井的文府埋伏一一清理了出来,引得辕门之人与那文府伏兵全面相对。
辕门众人这时已无余力挡他。‘长车’与文府,一遭突变,一为久伏,才一碰上,就剑光石火,砰然而震。
——石燃虽预知林中有伏,也没想到这一干埋伏的敌人数目之众、点子之硬都远超出他所料。更可怕的是敌手早有准备,带的居然有钩枪,还有绊索,专为对付马匹而来。
只听马嘶连连,一连串的都有马儿被绊倒刺杀的声音。然后车颠辕伏之际,树杪草丛,就有伏兵杀出。石燃与米俨同时色变。米俨叫道:“小心,来的有川凉会。”
他看得极准。当年蜀中川凉会势力扩张,辕门曾应镇蜀使余介所请,将之驱出川中平原,迫之避入极为苦寒的大小凉山,所以辕门和川凉会可谓难解的大仇。
文翰林谋定而动,这次他能动用的力量几乎全调来了,力求借骆寒之机一击搏杀去他心腹之患——‘长车’。
设伏中人还有南海剑派。文翰林算度精细:南海剑派向以剑势诡异见长,盘据琼崖,而“川凉”会却是居于川中与大小凉山一带,这两派俱立派于地形险怪之地,用以林中搏击“长车”,正是以已之长,克敌之短。“长车”一开始还有意追杀骆寒,这时却警觉不对,开始全立应付伏击。文府中人此时分为六支,分为江南“六世家”中人率队。莫余,端木沁阳俱在其中,攻势强悍,让他们不能不全力应付。
骆寒眼见已把文府埋伏与‘长车’撩拨于一处,自己已可脱身事外。他数旋之后,忽然带住驼,冷看看着场中搏斗。‘长车’此时已无力追杀于他,只剩下三五车骑与他对持,但骆寒双目如冰,那几乘车骑虽百炼成钢,却也不肯冒然出手。
骆寒忽一拍驼颈,冷声冲莫余道:“你们不那么想参战吗?那这战事留给你们好了。”
他身子一挺,忽驰驼而出,直奔林外。犹有长车欲侍追逐,石燃却已咬唇道:“让他走!”
他们杀骆寒本就是为要遏制文府趁势作乱,如今乱象已逞,那只有直接的斩锋折锐。
然后他凝目莫余,对米俨、常青冷声道:“正点子已经翻牌,那倒不关骆兄的事了,咱们还是把这里了了再说吧。”
他语虽勇悍,但百辆长车此时所遭摧折已过三成,余者皆陷苦斗。
石头城上赵旭忽向赵无量道:“长车遭困?”
赵无量点点头。他面目冷肃。这本是他一意布就之局,但眼看辕门中伏,不知怎么,心中反有英雄遭困之感。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只听他静静道:“文家这次果然准备充份。袁老大的难题今日算来了。”
赵旭望向城下。胡不孤已觉察不对,他本无意参入长车之围,但这时已不能不动。
赵旭道:“胡不孤要增援?”
赵无量冷然笑道:“没有谁能增援,——今日可着头做帽子,每人都有每人的麻烦。”
赵旭跃跃欲试道:“大叔爷,咱们可要过江看看?”
他大叔爷却笑了:“咱们也还有咱们的事……”
正说着,忽见赵旭目光一凝。赵无量顺他目光望去,只见骆寒正骑着驼儿从那疏林中缓步而出。赵旭松了一口气。辕门、文府,俱不在他一个少年人的担忧之中,他所在意的倒是那个仅晤一面的的塞外少年。
他以为他会就此走了——如此一夜,两番伏击,以辕门之强,他能脱身,已为大幸。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没想骆寒策骑并不快,只缓缓地在那田野平畴上慢行着。北风愈紧了,吹着他一人一驼伤后失血的身子,让远观的人都替他寒冷。——秣陵的冬是萧条的,风也是一条一条如巨帚般在大地上扫过,似犁耙一样要在这大地上刮出些深痕来。那风也扫荡着骆寒的单衣瘦体。骆寒衣襟飘荡,慢行无声。他离背后杀声已经渐去渐远。待走到千余步时,他却忽一声低哨,止住那驼,人跳下驼随便找了块地坐了下来。
远处观局之人不由一寂。只见他就那么落寞的坐着,适才之缠斗苦战、生死决斗对他似已如前尘旧事。那些江湖险斗、势力倾轧,原是缚不住他一颗孤独的心的。只有这长风荒野——赵旭远远看着,觉得才是他想归身偕伴的一场人生。
他先神色寥落地拔下驼儿胯上之箭,从囊中取出个小布袋,给驼儿上了伤药。那驼儿轻轻低鸣,象并不在意自己之伤,倒催着主人照顾他自己一般。骆寒看着驼儿,眼中有些湿润。刚才那长车恶斗并不会让他心伤,只有这驼儿,会牵动他情肠之所在。
适才突围,他的腿上也中了一箭。这时他轻轻拔落那箭羽,那箭原有倒钩,似乎还染有麻药,骆寒只觉腿上渐渐麻痹。不过这麻意还好,倒让他拔箭少了些疼痛。他注目西北,如远远地把什么东西凝望起。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他也在想着天上那遥隔难见的两颗星吗?只见他一时裹伤已毕,扬起头,看着这个荒野——他曾多少次独坐荒野?在塞外之时,炼杯习剑之余,他岂不是夜夜都要这么独对荒野?那是他独返天地之初的一刻。人世荒凉,生人为何?人死为何?得也奚若?失也奚若?这些事他都是不在意的。那他练剑又是为何?
他似寂寂地在把自己生平中一些最重要的事想起。百年倥偬,所求难达,只有这荒野,是他想将之终生陪伴留连的了。
他轻轻一叹,但今天不一样,这块田野让他感到一阵寒凉又一阵温暖,因为那田野上有血洒过。那是他的血。他知道他的血是为谁流的,那血因为有一个流的因由而让他感到了一点温暖。想到这儿,他的心里就有了一份安然,喉中却忽起放歌之意。
坡上诸人也没想到这时他会这就这么突然坐下。骆寒凝思了下,似是在想要唱一些什么。遥遥地只见他从地上折了个什么,就唇一吹,却是片草叶。这却是骆寒独居塞外,为偶尔一破天地岑寂,久已惯于的一项玩耍了。只是这玩耍却不似孩提时的烂漫,而染有了一份天地间生人的凄凉。那叶子一颤,被他吹得凄厉嘹亮,在这空空的四野里,尖利而出,若有音韵。
然后,骆寒忽仰颈而歌起来:
我行于野
渺然有思
未得君心
恨意迟迟
我行城廓
翘首云飞
未携君袖
恨起依稀
我来临皋
日落水激
未抚君带
谁与披衣
我行大道
形容如逝
未得君欢
无语伤悲
……
那歌词句皆短,但尾音极长,似为塞上之音。直如马嘶驼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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