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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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 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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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临皋

日落水激

未抚君带

谁与披衣

我行大道

形容如逝

未得君欢

无语伤悲

……

那歌词句皆短,但尾音极长,似为塞上之音。直如马嘶驼吟,混入在这田野的长风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数里之内颇多知音之人。旁人只觉那骆寒歌中阻滞,萧如在茅寮顶却似听出了那少年不曾明诉的一番心曲。生人啊生人,所求常不可得,所托若明若灭,能抵御这无常而有涯的生的、能证明你曾存在于天野间的究竟有什么呢?

……有的人累世黯然,却也会偶尔放歌,那歌一破天野的空寂,而想让其听到的人,会听到吗?他听到后,又会做何思解?

萧如下颏抵膝而坐,虽善歌如她,听了那歌,却也说不出什么了。只觉得那风吹得越来越冷,直要裹挟尽人身上那残存的一点热气去。但那歌却是这寒凉一夜中生者的反抗,为证明自己一场不说骄傲、但毕竟未曾低头的所在。为了证明自己的一腔热望,一番感寄,一回相遇,一生枯守。那歌,究竟在唱着什么呢?

赵无量于城头白发萧然,胡不孤在城下碎袖苍冷,连文翰林也怔怔一避。这秣陵的冬里,歌起一夜。可歌者情怀,难道只有这北风一寄?

歌完,忽听骆寒锐声道:“辕门伎俩,想非仅此。还有什么第三波伏击,那就来吧!”

石燃于林中之战已至酷烈。“长车”伤折已甚。他们虽得预警,但事出不意,如非萧如事先报警,只怕袁辰龙所苦心操练就的‘长车’此时所余已无一二。

文府之人也伤者惨众。但他们蓄势而发,人数较之‘长车’还多了一倍有余。所以‘长车’虽斩杀亦众,但不得解围。

石燃心中惨烈。他是主帅,见局不明,至陷‘长车’于危怠,心下自责,远较他人为甚。他已发觉形势紧急,与米俨、常青长叫通知,命常青戒备,米俨拢好余车于林中最疏落处布阵以待,他自己却带了五架锋骑弃车乘马,纵横突击,拚尽己力也要给自己一方换来喘息之机。

莫余,端木沁阳,与汝州姚立之三组人马却已盯上了他。他们今夜之图本就是最大的消耗‘长车’的实力。能够根除当然更好。

米俨身边人多,伤之颇难,铁马率众备防,也颇为难犯。所以一意要集合兵力,先斩了石燃再说。

彼此已有白鹭洲所结之恨,何况石燃适才于林外分明为骆寒所重创,此时不杀之,更待何时?

那莫余与端木泌阳二人迭番向石燃进击,不一时,石燃已满身浴血,却犹纵横驰突,不肯暂避锋锐。他以所余部从中不足一成之数,引动对方过半人手,就是以图缓解危局。

莫余一双大神挥舞,人影已又跃起。

石燃凝目对视,要静待他全力一击。

没想莫余盘旋升至最高处,忽一泄气,身子疾泄而下。他这手竟是虚招!

他已引动石燃注意,就在他一泄之际,出手却是他身边的端州端木沁阳与汝洲姚立之。石燃忽觉背后风袭,有暗器招呼。一惊,才知原来南漪三居土也到了,于此万难防备之处也出手夹攻。

好石燃,忽满含歉意地望了为他驾车之人一眼。那人也是他摩下之士,百战成交,石燃与他目光一对,眼中彼此已有坦荡之意。这一着是弃卒——‘长车’中训练时原有此势。但寻常门派,断难为此,纵主帅欲为,步卒也不肯。石燃忽一挽他手,将其向后悠出,那兵士略无所惧,竟以肉身挡住了背后暗袭。石燃双腿已连环踢出,逼退端木沁阳与汝洲姚立之。

然后他只听身后一声闷哼,知驾车之士已中暗器。他这一着大出敌手意外,莫余却于此时拔地而起,倾力一击。石燃不惜牺牲袍泽,要谋的也就是他的一击。只听他一声大叫,双手“绝户爪”搏命而出,竟不顾莫余横击他双耳的两袖,只一伸颈,让莫余的两袖同时下扇拂在他的双肩之上。他肩受重击,那是莫余大袖中所蕴阴狠之劲,石燃并不阻停,一咬牙,一双虎爪已扣向莫余双肋。

莫余久已知他悍厉,收腹含腰,要待避过来势,却没想到他已是搏命而为。石燃愧已无识,已拚却一命也要诛敌主帅,给长车布阵喘息之机。只见他双袖之中袖箭齐发,登时有数羽直入莫余胸肋。莫余脸色惨变,哀呼一声,痿然倒地。石燃却回头冲那犹勉力来倒,挡住他后背的兵士说了句:“我为你报仇!”

说着,他舍身一跃,提起‘大佛门’的‘慈悲大法’。‘慈悲大法’本为少林之外少有的一门佛门心法,本为舍身成仁之意。一运之下,可以奋起此身余力。石燃一跃劲疾,只一跳就跳至南漪三居士身侧,那三人没想他重伤之下犹敢动此刚烈之气。他一双虎爪就已已抓碎了南漪三层土当前一人的喉咙。余下两人大惊,正待出手,却见那驾车士兵已合身扑来,面色惨厉。他要以重伤无救之躯再助石燃一次。

那死士身子撞向南漪湖余下二居士那风度翩然儒雅的身躯,目光却一直望着石燃。他的心神已经散乱,他只想凭这目光告诉石燃一件事:我不怨你!虽你以我挡敌,我不怨。咱们当日同入辕门,所谋本非一已之安,而为天下大事。

石燃触他目光,心中一酸,脸上就有两滴泪水滴下。他知这部下临死之望是为了消除他万一能够逃生后的悔恨之心。他只轻轻低吟了声:“好兄弟!”

那人却已撞向余下的南漪二居士。那二人虽身在江湖,也是头次陷入这惨烈之局,心中几乎同时后悔——不该、不该参于这袭袁之役的。

他二人不由一避。石燃得机,已一腿踢裂了其中一人之肝脾,那人痛呼倒地。石烯另一手袖箭就此悉数打出,全射进余下一人心口正中。南漪三居士名振徽南,却转瞬间同毙。莫余伤重已极,这时合身扑至,石燃却不接不挡,由他一袖尽在胸前,口中一口淤血喷出,如壮士之血,三年凝碧,化为固形般向莫余面上喷去。他一双虎爪却亡命向莫余两腰一挤。

莫余面色一痛,那一双手从他两腰夹入,狠狠收紧,竟直抓扰到他椎骨。“啪”的一声,莫余身子一阵抖动,椎骨已断,但脑中还有意识。他含恨地看着石燃,心中痛悔:绝不该、绝不该以为这小子伤重可欺。

莫余已然无幸,端木沁阳与姚立之心情微乱。石燃身后,米俨已结阵而成。他知狐马遇险,人已扑出,大叫道:“老大,速退!”

石燃飞身踢断身后围攻麾下兵士的几样兵刃,叫道:“退”。

那几个部下应声而退。王饶追击而至,石燃一人断后,奋起伤重之身,竟又拦下了他们。

只此一刻,就已足够。他麾下随他阵中冲荡,搏死相随的仅余的几个袍泽已退入车阵。只要一入阵中,石燃情知,以‘长车’固守之力,起码情势已安。

他眼看王饶等从他身侧跃过,已无力相搏。他自己口里一口气微泄,——他此时伤势已重,但适才出手过悍,斩杀莫余,所以敌人反有意无意地避开他而去。

他一跃近丈,只要再一跃,就可跃入车阵中箭矢可护的范围。忽觉一剑向自己背后之心脉刺来,他顺手反击,用的是‘大佛掌’。

可那一剑之风飘然雅致,石燃脑中一乱,惊觉那一剑竟是如此熟识。他冒龚大佛弟子之名与宣州林家林致相交多年,就是闭着眼也认得出那是一招林家剑法。

——小致也来了?石燃不知为何手中杀招招意猛地一顿。他这一击之下,知道剑法犹显稚弱的林致是万难抵挡的。

可两人对搏,如何缓得?就在石燃一顿的关口,那一剑已中鹄的。

这一下石燃是再也撑持不住了,他缓缓倒地,在倒地前却转过了身,回目望向那刺杀他之人。那人青衣净面,正是林致。

林致似也没想到一击得手。于此战阵乱局之中,他适才只见石燃的勇悍。他的剑插入石燃之背。可石燃刚才分明已作反击,那一手,他知自己是避不过的。可他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停手?

林致怔愕之下,手中之剑都忘了收回,愣愣地被倒地的石燃带得剑尖垂落。林致喃喃道:“我杀了你了?我杀了你了?”

他出道不久,今夜一开局他就一直暗暗盯着石燃。这却还是他第一次杀人。杀的却是曾是他最亲近也最痛恨过的人物。

他话中语意犹有不信。

石燃一双眼有些悲凉地望着他,口里涌出一口肺血,轻轻道:“是的,你终于杀了我了。”

林致面色迷茫,他这近月以来蚀骨之恨,被骗之侮终于消散了。那梗压在他心头的似乎永远无力报复的恨之入骨的人终于将死,可不知怎么,他心中反而没觉一丝轻松,只觉悲梗。空空的,空空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怆。在这荒林野外,让他只是想哭,抛剑而哭。

石燃却在倒地前忽一抬手,轻轻拂了下他的脸,轻轻道:“小致,没什么,江湖也就是这样了,我不怨你。”

四周杀声入耳,是文府在攻长车的车阵,林致只觉那颊脸上的一下轻拂还恍如昨日。昨日,似乎仅只昨日他还在与石燃言笑无忌。是什么,是什么把这一切都偷走了?是这要刮走一切人间温凉的旷野之风吗?

他只觉得、只觉得天上那月华恍惚得可恨。而风,把这地上他熟悉的人与所有的一切都要吹走了,把他初入世事的心似乎都吹凉了。

他缓缓倒退几步,喃喃道:“我杀了你了?我杀了你了?”

语意飘忽,接着转而又走近几步——他看见石燃似想说话,不由微低了身,俯耳细听。但四周杂声太乱,风也太大,他听不清,听不清了。

他慢慢低身,不由自主地靠近石燃那蠕动的已经失色的、几乎无声的唇,

石燃的生命在风中已将飘散尽。他在说他这一生最后的几个字。林致只觉心中一片惨然。他没听清,却又似听清了,他怔怔地望了望月,只觉似有什么把胸口都割开了,而且割切出的是个好大的洞,让这寒肃的北风呼啸而入,一下卷走了他心中的一切。

他似就不信石燃就要死了,摸了摸他心口的血。然后,耳中似有骆寒的歌声回响。

石燃耳中也自复响起这首歌:

我行大道

形容如逝

未得……

但一切、到此为止。

歌已杳,人轻逝。然后,风裹挟着他曾生过的魂灵,不知是就此消散,还是梗梗难瞑地呼啸着向一个远方而去。

第四章壁观

同样是夜,江风恻恻,夜笼罩着金陵城外距石头城不过八九里远的一处营房。

这是一支小小的不足三百人的军队。它不隶属于沿江各部。只怕很少有人知道,这也是袁老大布在长江边上、峰口浪尖处的一支精锐之旅。这支队伍人数虽少,但关联至重,对于平定苏南的局势自有它的重要。

——辕门之中,原本并不仅有‘长车’。

目下的营中,正一片岑寂。

营房之外,这时却站着个高挑的身影。这人三十一、二岁年纪,额头宽广,衣饰华丽。他身量极高,肩阔腰挺,容色中有着一丝掩饰不住的贵气。——他就是华胄,辕门中,“双车纵横、七马连环、左相为御、右士为骖”中与胡不孤齐名、人称“右士”的华胄。

他这时望着那掩月之云与月下奔流之江,静静而立。

不知怎么,今夜他的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江风渐紧,吹动他宽大的袍袖,他在想:袁老大与左金吾李捷相会,以他的武功谋算,料来应该没什么事。那是什么让自己不安呢?是石头城那边的局势吗?

——袁老大今夜布下三波伏击,务求诛杀骆寒,只有他一人留守荒滩。

说起来,他逸行高志,与骆寒虽无一面,但隐隐却觉得彼此颇为投缘。但杀骆之事,已为辕门大计,他也就无可阻拦。

这个营房所在的荒滩名为虎头滩。水浅时,滩头向江水中伸陷之势,形如虎头。而华胄目下就站在那虎口之中。

华胄想起他曾问过袁老大:“如果这三波伏击都不能奏效呢?”

他思虑极密,虽知这几乎没有那个可能——骆寒纵艺高剑利,当得住胡不孤秘伏之击,逃得过‘长车’百车之攻,但数创之下,也万难躲得过龙虎山上九大鬼的夹击。但他身为参谋之士,不能不追询一下那个‘万一’。

袁老大道:“那就只有我亲自出手,与之一战了。”

袁辰龙已几近十年未曾亲自出手了——辕门中人,有时私下闲谈,都不由期待着有一天可以看到袁老大亲自出手。但不出手造就的威摄有时比出手更甚。

正这么想着,石头山方向忽升起了一支旗花火箭。那烟火之光是蓝色的,在暗夜中相距虽远,仍极为醒目。华胄一惊,心中猛然悲凉无限:那是他辕门密号——石燃已经遇难。

那烟火极为绚烂。蓝色、在辕门中代表的是石燃的颜色。华胄心中一痛,他知道石燃必已遇害。。

那烟火,是在辕门中只有重要人物遇难时才会施放的。

那是一种哀痛与一种思念。

华胄想也没想,当场呼叫了一声。营中原有值夜之人,应声而出。他招来吩咐了几句,行至马厩,解了一匹快马,翻身上马,就向石头城方向跃去。

那名军士在他身后犹追问了一声:“公子,你就不带人同去救援吗?”

华胄在风中长叫道:“‘长车’告急,那定非是骆寒一人之力,掺合出手的定有文府,怕还不只他们。带人去只怕也会落入他们算中。何况他们只怕也调得动军中人马,所以你先吩咐营中全部警戒。否则虎头滩一失,咱们就更无退守之地了。”

华胄策马沿江急奔。他骑的是快马,骑术又佳,八九里的路程对他来说不过转瞬即至。就在他将至石头城,已拐了个弯,在秦淮河畔疾驰时,秦淮河中,有一只小舟忽然荡出,同他一起在江中逆流而上。他奔马极快,那操舟之人却臂力大佳,在江中操船一时竟可不慢于他的奔马。只听船中一个老者歌道:“渔翁夜伴西岩宿,暗汲清江燃苦竹;月升烟霄不见人,矣乃一声山水绿……”

歌声苍凉,和着这月色水声,更增悲慨。

华胄一惊——赵无极!船上老者已叫道:“华公子,月夜急奔,所为何事?石头城风云际会,公子可是要渡河?老朽就摆你一渡如何?”

华胄这时已奔至石头城对面的那一带平畴。只见远处树林之中,隐有杀伐,而空野之上,骆寒正兀坐长歌。他望向对岸,山坡上,有火炬高燃,隐隐可见萧如踞坐在茅寮顶上的身影。而只有石头城宁寂在一片静默里,黑黑的墙堞似是在诉说着无数的兴废旧事。

华胄驻马,一扬眉。赵无极双浆一荡,已摇至岸边。只听他笑道:“小老儿渴与华兄清谈久矣,今夜得会,幸甚幸甚。来来来,我摆你渡河。”

华胄面色凝郁,连他的赶到对方都已算好,看来今日果然是个危局。

石头城头,赵无量白发萧萧,看着秦淮水上的渡河之舟,喃喃道:“来了。”

赵旭一愕。

赵无量已拣起倚侧在侄孙膝边的那根短棍,郑重地递到他手里,沉凝道:“旭儿,你艺成以来,还未曾与高手真正正面一战。把棍拿好了,今晚,来的可是与胡不孤齐名、以剑法驰名宇内的辕门华胄。胡不孤的功力你已见过,一会儿,华胄就要来了。他一手‘青山一发是中原’的‘一发剑法’,嘿嘿,纵强横如袁大,也许他江湖独步。到时只怕大叔爷对你也有照顾不到之处,你自己务必当心。”

赵旭似也没料到原来今夜大叔爷也并不仅止于旁观的,终于也要出手了。他一手执棍,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涌了起来。

骆寒静静地坐在田野里。他左臂有伤,右腿近臀处也中了‘长车’一箭,胁下还有一根胁骨似乎已断,他将之一一裹好。但这些其实都还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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