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什么呢?
不管了,明天再想吧。半梦半醒的寤寐间,他呼吸着怀中人儿清淡的香气,大掌慵懒地抚着她纤秀的背、腰,心中充满了甜蜜满足,也充满了感谢。
感谢上苍把她还给他。感谢曹文仪的惊人举动,让她投向他……
等一下!感谢曹文仪?
耿于介的眼眸突然睁开,眨了眨。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清楚,一片模糊。
会是那样吗?曹文仪……是故意的?
不,耿于介随即否定自己荒谬的想法。曹文仪那么讨厌他,一直觉得他对涂茹不够好,对他几乎恨之入骨,不可能会用这么极端的方式来帮他们复合。
不可能的。曹文仪不可能会做这种事。
他拥紧了怀中柔软的身子,暗暗在心里发誓,自此之后,一定不会再让她离开。他受够了没有她的日子,受够了渴望得不到满足、爱恋得不到回应的地狱。
自从遇见她,一切都慢慢转变了。不只是表面上身份的改变,而是从想法、心灵、生活……通通都跟着转变。可惜他们进展太快太顺利,以致于心态上来不及调整,没跟上转变的脚步。
现在,他已经准备好。以后的生活不管还要再怎么天翻地覆,只要涂茹在他身边,只要手牵在一起,一定都不会有问题。
他轻轻摸索着,找到了她软软的小手,紧紧握住,十指交缠,然后心满意足闭上眼,任睡意蔓延。
即使是在梦中,手都一直没有松开。
尾声
几个月后,又是周末时分。耿家照惯例,家族聚餐。
除了忙到天昏地暗的三媳妇──民代何岱岚,耿家老大耿于介也照惯例迟到,正从医院赶回来。不过,破天荒地,今天大家都希望他慢一点出现,因为家里气氛正凝重,坏消息已经传到。
“怎么会这样?”跟医院体系无关的老三项名海有些困惑地看看父亲,又看看二哥,想要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在场的一老一少两位耿医师脸色都很凝重,几乎一模一样的浓眉都蹙着,看起来更加严肃,令人连大气都不敢乱出一口。
“到底发生什么事?”刚刚才进门的涂茹很困惑,只能细声轻问,心里忍不住有些愧疚,怎么忙到家里出了大事,自己都不知道?
她最近是真的比较忙,不但要到正理高中上班,一个礼拜还要去上一堂二弟妹舒渝开的素描课;周末,则在三弟妹何岱岚的热情推荐下去服务处帮忙,处理一些简单的杂事,比如登记来电,把选民来拜托服务的事项分门别类,顺便查查相关资料。
然后,还要跟一样很忙的耿于介见面……
他们还是分居两地。不过,现在已经进步到“周末夫妻”了。只有在隔天不用早起去学校上班时,她会回到两人的大房子住;而平常,都还是住在离学校比较近的租处。
耿于介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反正单人床、双人床,小房间、大房子,对他来说都没差。在外科这么多年,早已练就了再恶劣的环境都能睡的特异功能。留宿涂茹租处的次数,简直跟回自己家的次数差不多。
外人当然看不懂这对夫妻在做什么,但耿于介不在乎。目前,他生活中的优先次序已经非常清楚。
“大哥……呃,分院那边,他们科里主任的缺,终于补了。”一样身为医师的耿于怀有些困难地解释给涂茹听。“医院里的人事命令今天早上公布,聘请原来晋仁医院的蒋主任过去分院当神外主任。”
讲完,众人一阵沉默。涂茹的心却沉了下去。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丈夫为了主任这个缺已经努力了多久;开刀、支援、开会、发表论文……甚至差点牺牲了婚姻,为的就是这个位置。
然而,结果却是如此伤人。
“老爸,蒋医师不是已经快七十岁了吗?”耿家老二一向以敢言着名,面对严肃的父亲从不畏惧,此刻很不满地大鸣大放中。“七十岁的外科医生还能开刀吗?请来当主任,根本就只是酬庸嘛。”
“什么七十!是六十三岁,那是老当益壮!”耿老医师本身都要六十了,精神依然抖擞,腰杆挺直,十个小时的开心手术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问题,比一天到晚熬夜燃烧生命的年轻住院医师还要硬朗,听到儿子这样的话,当然会不爽。
“就算是好了。可是大哥这一两年拚成这样,就是为了主任这位置;何况,分院那边的神外是大哥一手带起来的,从大伯还没去卫生署当署长之前,大哥根本就已经是地下主任,什么事都是他在处理,明明就该让他当!”
“耿于介才三十出头,当主任太早,再磨练一下。”
“老爸,这样讲不公平。如果是照年龄排职位的话,那打扫我们开刀房约班长都已经七十二岁了,超有资格当主任的。”
“一派胡言!”斥责声若洪钟,如雷贯耳,只差拍个惊堂木大骂“大胆!给本官住口!”了。小辈们都觉得耳朵被震得痒痒的。
一来一往吵得正热闹时,话题中心人物悄悄现身。耿于介一身轻便潇洒,神色自若地踏进客厅。一进门,就很自然地来到涂茹身旁落坐,手臂很轻松地圈住老婆的肩。
正要问她今天周末又去忙了什么时,耿于介这才发现,大家都盯着他看,表情全都很严肃。
“怎么了?有什么事?”他有点莫名其妙。
眼看他英挺的脸上毫无不悦神色,一派写意,连涂茹都困惑了起来。
“你……你今天……心情不错?”她试探性地问着。
看着温婉动人的她,心情怎能不好?耿于介对臂弯里的人儿微微一笑,笑容那么温柔,让人看了都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偷窥到了什么亲密举动。
“还不错。下午的手术很顺利,提早开完,晚上、明天也不用on-call。”他轻描淡写说着,果真一切正常,西线无战事。
“老哥,你、你还没听说吗?”
连一向伶牙俐齿的二弟都结巴了,可见事情不小。耿于介看了弟弟一眼,神色开始有些警觉。他圈着涂茹的手臂紧了紧。“听说什么?”
“就是……主任的事……”
“喔,你说那个。当然听说了,人事命令上礼拜就拟好,只是今早才公布而已。”耿于介的回应让大家吃了一惊。
“你知道?”“你上礼拜就知道了?”异口同声。
“是啊。分院那边,科里的公文都是我在看,怎么可能没看到。”
好几双眼睛眨啊眨,都瞪着耿于介。偌大的客厅里,顿时陷入无声。
“你……没事吗?”好半晌,还是他的亲亲老婆开口问。轻声细语,听在耳里真是受用无穷,耿于介微微笑着,点头。
“没事?你这样还没事?你怎么不生气?”二弟气得都要从沙发上跳起来了,大声打抱不平:“那个位置本来就该是你的!你作牛作马,之前一个月硬是值到六班,所有重急外伤刀都到,不管microscopy还是endoscopy都没人比你拿手,都要Call你主刀,结果变成这样,你居然不火大!”
“这样也好。反正分院那边已经上正轨,又有了主任,群龙有首,我可以放手了。”耿于介轻描淡写。还是那个非常放松的姿势坐在沙发上,好像一点都不在乎似的。
就这样?他们低气压了老半天,耿于怀更是从一早得知消息就忐忑到现仕,结果,居然就这样云淡风轻的过去?
他老哥是开刀开过头,累到发傻了吗?
“你真的打算……就这样放手?”耿于怀还是不敢相信,硬要追问。
“是啊,再来有别的事要忙。”
“什么事?有什么事比你的主任缺还重要?”
耿老医师听不下去了,瞪了莽撞的二儿子一眼,用严厉的眼神禁止他再乱问;然后,决定转移话题,开始盘问别的。“耿于介,你昨天会诊的那个病人,足李部长的小儿子,有特别来拜托照料,最后结果怎么样?”
“现在在NSICU,我回来前有去看了一下,还算稳定。本来昨天ER转过来的时候,生命迹像已经很弱,昏迷指数掉到五了,不过还好刀开得很顺利。”
“是车祸?”
“嗯,头外伤很严重,还造成颅内穿刺,所以他们才紧急call我过去开。有先拿掉一部分的颅骨,再移除穿刺物,才没有引发大出血。我们有把两侧脑膜剪开检查,大血管都没有受损……”
本来一开始讲,现场唯一的女眷涂茹就已经脸色发白,听到后面详细描述、讨论开刀过程时,涂茹终于忍不住,推开侃侃而谈的耿于介,冷汗直冒地往洗手间狂奔而去。不一会儿,就听见她呕吐的声音。
众人面面相觑。今天下厨大展身手的舒渝刚在厨房忙到一段落,走出来时刚好和涂茹擦肩而过,一脸诧异。“大嫂怎么了?”
“我刚说的,再来有事要忙,就是这件事。”耿于介这才回答了二弟的问题,表情莫测高深,却隐含着得意的微笑。他起身尾随,去关心一下老婆。
“咦?咦!”舒渝睁大眼,回头看看,又转回来,轮流望着好像被雷打到的耿于怀、一脸深思的项名海、以及毫无惊讶神色的公公耿老医师。“是我想的那件事吗?真的吗?”
“他们……不是……分居很久了?”耿于怀诧异得连嘴都合不起来。
“住口。”又被爸爸骂。“人家夫妻之间的事,不准多嘴。”
“可是……可是……”
“我叫你住口。”再讲,小心被赏五十大板。
“爸,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的样于?”舒渝瞪圆了眼,直率提问。
耿老医师以发表医学论点的权威口气回答:“我早就看出他们不会有问题。”
“怎么看?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你连漱口水喝下去都不会感觉有什么不对了,还能看出什么端倪?”舒渝对自己老公的细腻感性程度非常了解,此刻横了他一眼。
“你的意思是我很迟钝吗?”
“呃……我可以说实话吗?”老婆甜甜一笑,反问。
一直保持沉默、安静得像不存在的老三项名海此刻也突然插嘴了。“原来如此……”恍然大悟的样子。
“什么原来如此?你们不要通通都装神弄鬼的好不好!”他真的怒了。
“每次大嫂感冒,隔两天大哥就会感冒。好几次我都在想,如果感冒真的这么流行,我们学校其他老师怎么都没事?”项名海严肃的眉眼间流露笑意。
大嫂再度怀孕,项名海夫妻算是最高兴的了。毕竟,上一次……他们始终觉得亏欠为他们婚礼劳心劳力的涂茹。“我打电话跟岱岚说。她一定很开心。”
“所以讲到最后,真的只有我没看出来!”耿于怀颓然倒在沙发上,感到无比的挫败。好歹他也是堂堂名医,此刻却颜面扫地。
等耿于介陪着脸色惨白的涂茹出来时,耿老医师的训话便开始了。
“耿于介,你接下来已经不用过去分院支援,排刀时也多注意一下,挑一挑,不要什么刀都去开,该放给其他VS甚至CR的,都要放下。时间要用在照顾小茹身上,知道没有?小茹要好好照顾身体,工作、活动能暂停的就暂停。还有,从现在开始回家住,别再一个人住外面了。”
“知道了。我会处理的。”耿于介微笑回应。他本来就是这样打算。
“爸,我没事呀。”结果是涂茹一脸莫名其妙。“只是肠胃不太舒服而已,加上他刚刚说那些……我吃点胃药就好了,没那么严重。”
此言一出,众人全都倒抽了一口凉气。涂茹轻靠在一直微笑着的丈夫身边,秀眉微蹙,更困惑了。
只有耿于怀慢慢露出诡异的笑容──
“我就说嘛,我一定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不知道在洋洋得意些什么。
耿于介搂紧略显虚弱苍白、依偎在他身边的人儿。
再来,真的,一切都会顺利的。
她虽然虚弱,但只是暂时的不适;涂茹现在已经很坚强,不再是那个退缩安静的小女入口。而且这一次,即使有什么不顺,他也会尽己所能地保护她、照顾她、待在她身边,不再让她一个人面对。
不管单人床、双人床,一定都不会孤单。
虽然在全家动员的严密保护之下,宝宝还是提早报到了。
怀孕才刚满三十二周,就因为不适而入院。涂茹所有的恐惧都在那一刻卷上重来。
几个月来战战兢兢,数不清多少次深夜被恶梦吓醒,她已经尽全力在好好照顾自己跟宝宝,为什么还是这样?
她没有太多时间伤心自怜,因为紧接着而来的出血、疼痛,紧急入院之后的一连串检查……都让她疲于应付。眼泪似乎下一秒钟就要夺眶而出。
那时,小姐已经在帮她做术前处理,准备要剖腹生产了。宝宝迫不及待要出来,可是,根本还没到预产期呀!加上眙位不正,没办法自然产……
超强的冷气和厚重的恐惧让她全身都在剧烈发抖。小姐一直要她放松,不然肌肉太硬,不好打针。她抖得连解释都说不出口──她没办法控制自己。
直到她看见耿于介。
一身医师白袍的他急步冲进来,俊脸毫无血色,跟医师袍一样白。他的眼中映出了和她相似的恐惧,总是带着温柔微笑的薄唇也在微微颤抖。
“小茹。”他开口唤她,嗓音沙哑,也在发着抖,让旁边的麻姐、妇产科8都诧异抬头,看了这位一向稳若泰山的耿医师一眼。
在那一刻,突然,一股莫名的力量从涂茹的身体深处涌出来。
她不能哭,她不能软弱,她要坚强撑过去,宝宝一定会没事。她不只是宝宝的力量与支柱,也必须是耿于介的。
她的幸福,要自己牢牢抓住。
涂茹主动向他伸出手,耿于介立刻握住。他们的手一样冰冷。
“我……不会有事,宝宝也……不会有事,你不要……这么紧张。”冷汗中,小腹阵阵的抽搐疼痛中,深呼吸问,她还努力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眼看她已经疼成这样,还硬忍着要安抚他,耿于介整颗心都像是被无形的手掌紧紧握住,快被捏碎了。
“小茹。”他还是只能叫着她的名字,语言能力几乎完全丧失。
“耿医师,请让一下。”小房间里人来人往,是寻常手术前的快节奏,耿于介却头昏了。生平第一次,他在手术房前手足无措。
要负责开刀接生的,是国内名医、也是本院这边的妇产科主任。两鬓斑白的杜医师是耿老医师的同班同学,从小看着耿家兄弟长大,甚至教过耿于介、耿于怀,还带过他们的实习。此刻正和一脸凝重的耿老医师并肩从长廊尽头走过来,一面低声交谈着。
“这孩子怎么吓成这样?”杜主任看见耿于介,非常诧异。
耿老医师摇摇头,没答腔。
“不用这么紧张,比这更早产的我们都顺利接生过,没事的。”杜主任拍拍耿于介的肩,很和气地说:“你要不要进来?要的话,去换衣服、刷手。”
“啊,我……”
护士小姐拿了表格过来,是手术同意书,交到耿于介手上,他望着那些平常滚瓜烂熟的字句,风险、并发症、机率……很快的,字都在开始发抖,看不清楚。
不是字在发抖,是拿着同意书的双手在发抖,他几乎连笔都拿不稳。
看惯多少大场面、开过多少惊险的刀、救回过多少情况紧急万分的病人,此刻通通都没用。英明神武、稳若磐石?遇上了至爱出事,耿于介被打回原形,变成一个最平凡普通、为了老婆心急如焚的男人。
“耿于介!”耿老医师大喝一声。“你给我稳住!有出息一点!”
父亲这么一吼,果然有效,耿于介的三魂七魄都回来了,当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