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绵星
第一部分 第一章(1)
华灯初上的时候,那明伦开着褐色的213驶上了S市的主干道中华大街。
S市是一个40万人口的中等城市。这几年随着学大连学张家港,S市也有了明显的变化。先是绿地多了起来,高层建筑参差不齐的长在了原来S市的垃圾场,烂河沟或者是那些混杂着三教九流的盲流村。
最近S市也有了自己的步行街,尽管那些建筑是表层意义上的仿欧模型,却连欧洲建筑的一点皮毛都没有学来,没有丝毫的艺术性,连精雕细作也谈不上。尤其是装饰在建筑外表的那些无颜六色,经不起雨水和阳光的廉价涂料,充分体现了颇具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追求物美价廉的效果和后果。
街头巷尾也林立起各种城市雕塑。尽管老百姓赋予了那些雕塑多种民间含义,比如,文化中心广场旁边的一片石膏象群寓意“万象更新”,老百姓则戏称“一片假象”,街中心花园左侧矗立的仿照华尔街股市做的铜牛寓意“负重争先”,老百姓释意为“吹牛起家”。
几乎所有的城市,那些标志性城市建筑都有着与其正面意义相反的民间注解,这成了具有显著汉语言特征的中国国情。
S市也不例外。
尽管如此,S市每天都在变化着。
而且有一件任何人也否认不了的功绩,那就是S市的空气质量有了明显的提高,从小孩到老人只要是能呼吸的都感觉到了这一点。
尤其是夏天的傍晚,走在S市的大街上,你丝毫感觉不到北方城市的那种干燥和酷热,它甚至有了临海城市的清新和湿润,加上S市特有安谧,你会发现比起那些嘈杂拥挤的大城市来说,这里是最适合生活和家居的地方。
街中心红灯亮了,那明伦还没有决定是直行还是右拐。直到绿灯亮起,紧跟后面的宝马鸣笛催促时,那明伦才下决心转动了右拐的方向盘。
宝马反应不及差点和213接吻,那明伦从车镜里清楚地看见那个开着宝马的家伙恼火的骂了一句什么,然后直行而去。
其实直行才是那明伦家的方向。那明伦知道此时妻子冉小苒肯定已经做好了晚饭。
如果他回去,他们就会和大多数中年夫妻一样重复一个大同小异的夜晚,吃饭,看电视,说些可说和可不说的废话,然后上床做愿做和不愿做的事情。但是,两年前,那明伦就已经不习惯按常规思维了,就像刚才他本该直行却偏偏右拐一样。那明伦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急转弯,因为他的命运他那本该直行的命运早在两年前就这样急转弯了。而且不是左拐也不是右拐,是180度逆转。
如果说34岁以前的他是顺行道上跑的车,那么34岁以后的他无疑是行驶在命运的逆行道上了,在碰撞躲闪、小心翼翼和担惊受怕中等待着车毁人亡的瞬间。
西区是S市新建的豪华住宅区,典型的仿欧式建筑,花园,绿地,静谧舒适的环境,让那些先富起来的S市有钱阶级终于有了标榜自己的机会,住在西区成了S市一种身份的标示。
那明伦将车开进小区。
在那片高档车的停车场里,那明伦的213好像丑小鸭进了天鹅群,虽然看不出寒酸,但是就是不入流。苏北曾劝那明伦换过车,甚至让他开自己的凌志,那明伦都未加思索地拒绝了,他喜欢这辆213,不仅是因为他经常需要跑乡下的土路,更因为213总给他一种在路上的感觉,那是两个成语的组合,风尘仆仆和风驰电掣,时刻提醒自己还活着。
苏北没有坚持,她知道接受那明伦就意味着无条件地接受他的一切。
苏北的凌志停在自己的车位上。
那明伦锁好车,朝苏北的公寓走去。
门铃响的时候,苏北正在打手机,从可视门铃里看见那明伦的脸,苏北打开了门。
好,好吧。我们明天再谈,我现在有朋友来了。什么?男朋友女朋友?你管得倒宽!你还是操心你老婆去吧,本小姐不在你的监护范围。拜拜!
那明伦坐在沙发上看着苏北和她那些天南海北的男朋友在电话里调情骂俏,全然没有一丝嫉妒和好奇。
他从来不打听苏北的隐私,两年前他走进这屋子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思想准备。苏北绝不是冉小苒,而且永远都不能成为冉小苒,那么苏北的一切都将与他无关。
他甚至曾经想过,如果哪天在这屋子里撞上另一个男人在苏北的床上他也会泰然面对,自己既然不能给这个女人什么哪儿还有资格去剥夺这个女人什么?
苏北关掉手机。
只要那明伦在,苏北的手机永远处于关机状态,意味着她和外界切断了一切联系。因为家里的号码苏北从不给其他人,除了父母和哥哥就只有那明伦知道了。
我们吃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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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北从不像小苒,小苒虽然不开口,但是她的眼神也会问他今天感觉怎么样?那眼神里的恐惧和担忧也是那明伦逃避小苒的原因之一。
在苏北面前,那明伦感觉不到自己是个病人。
下点面条吧,想吃点稀的。
好吧。我做饭你洗碗。
苏北进了厨房,那明伦脱掉外衣,洗手,随苏北来到厨房。
冉小苒吃过饭又坐到了电脑前。
第一部分 第一章(2)
起初上网是为了那明伦的病。她听别人说许多白血病患者就是通过网络找到骨髓匹配的,为此她专门去医院找了医生询问那明伦的血型,医生说他们已经把那明伦的配型输入了电脑,一有合适的匹配,各地的血库会及时通知他们,他们目前首要做好的是准备足够的资金,因为许多白血病人好不容易找到了配型,却因为那昂贵的治疗费而放弃了机会。
资金问题也困扰着冉小苒,那明伦的病在没找到配型前要定期去医院化疗,输血,这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如果不是有个印刷厂顶着,靠那点微薄的工资根本就维持不下去。
眼前还可以支撑,以后呢?许多白血病患者一等就是几年,甚至更长时间,有的到死也没等到合适的配型,白血病的治疗,一天找不到配型,就需要用钱去填那看不见的无底洞。
她看见过许多白血病患者都是通过媒体征得了社会的救助,但是这个念头她知道行不通,直到现在为止,那明伦的病情只有她和他自己知道,甚至连女儿那娜和那明伦的父母都不知道细情。
两年前,当冉小苒陪着身上长出了许多斑点的那明伦去医院检查时,他们夫妻都以为那不过是简单的皮肤过敏。医生做过一系列的检查之后将白血病的初步诊断首先告诉了冉小苒,冉小苒当时就晕在了椅子上,倒是那明伦比她还镇静,他将诊断书当着医生的面撕了粉碎,骂医生误诊吓着了他妻子,然后,拉起哭得像个泪人的冉小苒走出了医院。
回到家里,那明伦躺在床上什么也不说,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
冉小苒坐在床边流着泪。
许久,那明伦抬起手臂抚摩着冉小苒挂满泪痕的脸颊开了口:小苒,看在我们夫妻这么多年的份上,答应我件事情好吗?
冉小苒点头。
我的病情只有你知我知,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不想活在别人的怜悯中。包括那娜和我父母。他们都是我一生应该照顾的人,如今我恐怕做不到了,但是不要过早地让他们知道真相,我不想让女儿的青春因为我黑暗,也不想让父母的晚年因为我而绝望,否则,我宁愿现在死,也不愿意折磨他们。
冉小苒点头。
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不管希望多么渺茫也不要放弃治疗,你不想在本地治疗,我们可以去北京,去上海,你的生命不仅仅属于你自己,它也是我的,是我们全家的。
那明伦点头。从床上坐起,紧紧抱住妻子:
小苒,对不起!对不起!
他们夫妻抱头痛哭。
那娜就是那一刻被决定送到那明伦远在新西兰的表妹家的。
如果不是因为那明伦的病,冉小苒也会和多数中年女人一样操心女儿的学习,操心丈夫的生意,过着平淡而踏实的生活。而如今她和女儿那娜的联系只是电话或者E——mail,她甚至不知道女儿现在是否长了个子,是否遇到了那些十一、二岁女孩会遇到的那种只有和能母亲述说的状况,一个没有母亲引导的少女青春期是否也和自己的过去一样充满了羞涩和不安?
至于丈夫,冉小苒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无论结局如何她都陪在他身边,她甚至想如果没有那娜牵挂她真的可以陪他去死的,只是这样的相濡以沫才坚持了一年,那明伦就变了。
自从那次那明伦夜不归宿,冉小苒四处打电话找不到他的行踪彻夜未眠,他们吵了自从他们结婚以来最厉害的一次架之后,那明伦清楚地一字一句地告诉她:
从现在起,你就当我死了,让我过几年随心所欲的日子好不好?如果你忍受不了这种生活,我们离婚,谁也不要再折磨谁!
冉小苒就觉得维系他们夫妻之间的那条纽带突然一下子崩断了,她不明白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丈夫,那个温和,像大山一样处处给她依靠的男人怎么会如此的变态?怎么会这么的张牙舞爪?
以后的日子里,那明伦真的像他所说的一样离她越来越远,虽然他们没有离婚,冉小苒说过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和他离婚,但是他们的夫妻关系早已行同陌路。
她无从知道丈夫的行踪,电话打到厂子里,那明伦的部下也是一无所知或者他们早已是攻守同盟,而且,即便那明伦的手机开着,见是她的号码也常常是敷衍或者拒接。最让冉小苒不能理解的是,那明伦再去医院化疗时,再也没有让她陪过,她所知道的病情都是她独自去医院询问那明伦主治医生得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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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明伦嘴里她再也探听不到任何消息。
为此,她专门找了心理医生咨询,医生解释说这种行为是一种病态,或许潜意识里你丈夫不想让别人把他当做病人,为了他的健康着想应该是你去适应他而不是让他适应你。
冉小苒试图改变自己,她以为夫妻应该共患难的。生命需要相互支撑,即使命运真的不给他们白头到老的幸福,那么至少他们应该在他活着的时候相互搀扶。
但是,那明伦根本不给她机会。
有一次他甚至厌恶地说:别用你那怜悯的眼光看我,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那句话真真刺伤了冉小苒,同样是那双眼睛,恋爱的时候,那明伦曾不只一次地告诉过她,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你的眼睛,它让我看见了一片湖,宁静安谧,它能融化世界上所有的铁石心肠和烦恼忧愁。
而今她的眼睛成了他们爱情的地狱,让那明伦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独自在家的时候,冉小苒养成了照镜子的习惯。她会常时间地在镜子里凝视自己,询问自己,到底那点让那明伦逃离?
询问常常没有答案,只有寂寞的黑夜格外的漫长,漫长得让她绝望让她恨不得撕裂自己。
“女人如酒”和“废墟”是冉小苒在网上新近认识的朋友。
生活里冉小苒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只有来到网上,对着那些用符号标志的人们,她才敢带着面具和他们诉说积压在心底的郁闷。
第一部分 第一章(3)
她还记得她认识他们两个非常具有戏剧性,她的网名是“幽谷百合”,一看就知道是个女人。
那天“女人如酒”一上来就和她打招呼:
嗨,你好!干吗那么可怜惜惜的?应该叫“幽谷罂粟”,对哪些臭男人别心存幻想。
冉小苒刚想和她打招呼,“废墟”也插了进来,他一开口就说:
我闻见你的香气了,你能为我绽开一次吗?
冉小苒在这两个人的调侃中频于应付,后来慌乱得把发给“女人如酒”的话发给了“废墟”,发给“废墟”的话给了“女人如酒”,搞得自己非常狼狈。
从此他们成了冉小苒的好朋友。
冉小苒知道了那个叫“女人如酒”的是个35岁的女人,独身,好像是什么公司的主管,晚上没有应酬时就来网上消磨时光。而“废墟”则是个40岁的男人,是京城某报驻外地记者,经常来网上排遣寂寞。
相对“废墟”,冉小苒其实更喜欢和“女人如酒”聊天。
“女人如酒”有着男人般的豪爽和自信,在她面前,冉小苒觉得自己像个初中生一样幼稚。而且,迄今而止,“女人如酒”是她在网上惟一谈得来且时常想念的同性网友,尽管她们的性格是那么的不同。
她至今记得她们那次谈话,那也是那明伦未归的一个夜晚。
先是冉小苒问起“女人如酒”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结婚?
“女人如酒”回答说:因为迄今而止还没有一个男人允许女人像他们一样在这社会上有那么大的自由度,所以她不想给自己套上枷锁。
然后,“女人如酒”问她感觉幸福吗?
冉小苒迟疑片刻终于说出了她和任何人从没有说起过的一切。
“女人如酒”沉默了许久,问她以后想怎么办?
冉小苒说,没有办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既然你怀疑他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不如放他一条生路,成全他们,让你丈夫充分享受他的余生。
冉小苒说我说过,可是他好像在等我说离婚。
你也可以说啊,既然就是那么一层纸谁捅破不一样?“女人如酒”不解地问。
不,从我嘴里永远都不会说出那两个字!
你还爱他?!
我更恨他!
不,那就是爱!爱有多深恨就多深。
冉小苒愣住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那无数凄凉的夜晚,那个远去的背影,那颗不再贴近的心都让她在寂寞和绝望的时候痛恨和诅咒。
她以为她的心早死了,他们之间的爱也早已消失,但是现在,“女人如酒”一下子让她明白了自己,明白了恨的背后是那残存着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爱。
是的,我和他是缘尽情未了。
冉小苒觉得自己软弱至极,如果“女人如酒”在身边,她会控制不住自己抱住她痛哭一场。
我能理解。你活得太苦了。去找个情人吧。
情人?你说我该找个情人?
如果你丈夫是在拼命地享受来日不多的生命,而你又无意离开他,除了做你能为他做的一切外,我觉得只有你也找个情人才能维持你们的现状。
我从来没有想过找个情人。
试一下。虽然我们也能交流,但是,我不能给予你那种灵与肉共融的感觉。你和我不一样,你是需要靠男人照亮生命的女人,而我可以做自己的太阳。当你丈夫再夜不归宿的时候,情人可以让你找到一种平衡,否则也许先垮掉的不是你丈夫而是你。我不是主张你全身心地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把情人当做一味药吧,疼痛时服一剂,好了就把他锁进抽屉。
我能那样做?
能!怎么不能?你身上那种少女情结是要不得的,记住,人生是在不断地摧毁信念中成熟的,在别人摧毁你之前,你先得摧毁自己,你受到的伤害就会减少到最小限度。
也许是我不好,不能给他想要的东西,他才
第一部分 第一章(4)
你没必要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有份报纸统计,已婚男人百分之八十都有外遇,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不是心有余力不足,就是歪瓜裂枣,但是也保不准他们没有想法。所以,男人的外遇与妻子好坏无关,与本性有关。
依你看来,男人是不可救药了?
对,他们病入膏肓,我们万念俱灰。
你是个女权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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