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风不知这是什么缘故,但他很听话,一直都只叫钱吹豪“师父”,对外人也只称“恩师”,绝不再称为“义父”。禇宗侗却能亲热地撒着娇唤钱吹豪为“义父”,这使王者风总觉得自己与钱吹豪之间仿佛有了莫大的距离……
这一年王者风认识了钱吹豪的义妹——“第一女儿剑”杨竹青,她是与“潇水女侠”柳媚芷一同来的。她虽为钱吹豪的义妹,实则一直痴恋钱吹豪,年近四十仍未嫁人;柳媚芷则与郁伯尊两情相悦,若非后来有个“伏东飞鼠”毕操捣鬼作怪,二人应顺理成章地结成为一对神仙佳侣。杨竹青本来一直住在苏杭一带,精习先人越女李寄诛杀恶蟒时所用的“越女剑法”,江湖上罕有敌手,被称为“第一女儿剑”。她二十岁生日时受华山派老掌门临死所托而做了三年华山派的掌门,将“越女剑法”悉数传给门下弟子,故而后来“越女剑法”反倒成了华山派的镇派绝技了。杨竹青虽年近四十了,看来却仍如二十出头般,风韵绝伦,气度超凡,钱吹豪若非早在认识她之前便已有了心爱之人,恐怕会早已与她成亲了。她对王者风特别关爱,她的温柔、深情、美貌、气度都让王者风小小的心灵极度钦慕,竟对这个比自己大了三十多岁的师姑产生了朦朦胧胧的爱恋,是一种有些畏惧的、崇拜的暗恋,让他发誓将来长大了娶妻也非师姑这般的人物不娶……同时他心里又时常会怨恨钱吹豪,这么好的女子你都不怎么对她好,你这是干什么呢?……两位女侠在丐帮总舵住了小半年后竟双双伤心而去——杨竹青是再不能面对钱吹豪的冷漠,柳媚芷则是中了毕操的暗算而失身,郁伯尊误以为她变心而从此不再见她,而且还与太仓城首富胡大官人的宝贝千金胡离儿整天形影不离……柳媚芷欲诉无门,强咽苦果,后来终生隐居,孤苦到老。好大姐杨竹青数次找郁伯尊理论,均被郁伯尊气愤回绝,一对原本痴恋的大好情侣,就因为一件恨事和心里的猜忌而种下了终生的苦果……
每四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又举行了。已蝉联了最近两届“中原武林第一人”的钱吹豪这一次竟没有去参加……他的至交好友、首位蝉联三届“中原武林第一人”的东京乌龙庄庄主裘戈濂邀了他去乌龙庄作客——当年威慑群雄、傲视天下的两大绝顶高手,竟好似都受了重伤一般,脚步虚浮,精光涣散,冷冷清清地、黯然销魂地在乌龙庄对饮着淡酒,脑子里却都在想象着这一届武林大会的热闹场景,追忆着自己当年被成千上万武林同道众星捧月般的辉煌……
这一届大会的“中原武林第一人”得来多少有些侥幸,得主名头不是很响亮,武功也不能尽叫人心服,但他毕竟是最后的胜利者,除了运气较好之外,谁也不能否认他的身手、智慧、勇气和韧性都要高人一筹,故而他也受到了天下武林同道的簇拥和崇拜,成为了一时的大英雄……
这一次王者风和禇宗侗都随丐帮众人来了观战,目的主要是为了见一下世面。王者风觉得当前这位“中原武林第一人”虽已算不错了,但比起钱吹豪来可差得太远了,甚至连郁伯尊都颇有不如,故他问郁伯尊:“师叔你为何不参赛呢?依风儿看,这些人没有谁能比得上你呵……”郁伯尊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笑着道:“傻娃儿,等你长大了,或许就会明白的……”
才五岁多的王者风当然不明白。他幼小的心里隐隐觉得自己长大了就要做真正的“天下第一人”,决不能让任何人对自己轻慢蔑视,他应当受到天下人的尊崇和拥戴,而且每个人都要是真心真意的……看着身旁满不在乎嗑着瓜子的禇宗侗,王者风心里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禇宗侗的身世其实也甚凄惨,父亲是一代名侠“赣西及时雨”禇原,不幸被仇家所害,除禇宗侗被路过的钱吹豪所救外,他一家老小主仆上百人尽遭毒手……王者风对禇宗侗,有些渴望友情,却又因禇宗侗的仇视而有些敌意;有些怜悯,却又有些嫉恨;有些尊敬,更有些轻蔑……他知道禇宗侗其实也是个很复杂的人,性情颇有些古怪,绝不似表面那般……他记得自己有一次吃饭噎着了,险些憋死过去,而褚宗侗却在一旁热嘲冷讽,说他太装模作样了,实令他十分伤心气恼;禇宗侗有一次因喝多了凉水而痛得大呼小叫满地乱爬,王者风认为这才是装模作样,太过夸张,显得耎弱虚浮;再由吃饭摆菜来看,褚宗侗总是为自己的方便考虑,还认为如此是最好的摆法,全然不管这对别人是否也同样方便,让王者风觉得他太自私自利;褚宗侗经常高谈阔论,王者风每次都难插上嘴,而且每一插嘴即遭驳斥,好像他说的话从来就没有道理一样,于是他后来也懒得再与其争论,只在心里头不住地辩驳,但过后又觉得褚宗侗的某些“谬论”也未尝不是没有道理;褚宗侗很能合群,经常被大人们喜欢、小娃儿们拥戴,成为赣州城的“孩子王”,行事颇有些门道,这令王者风不得不佩服;有时禇宗侗也会关心一下王者风,照顾一下王者风,尽管谁都不知道这是否出于真心,王者风还是颇为感激,也着实帮禇宗侗做了一些事情,于是二人都暂时把以前那些怨恨都抛了开去……两个小娃儿的关系就是如此奇特、复杂,谁都难以说得清楚……
钱吹豪回到赣州后,带王者风去了王屋山漫游,并探访了旧友“王屋隐者”。二人切磋了“王屋隐者”独创的“豹形拳”,虽只是随手过招,却让王者风窥得了其中的精髓。“王屋隐者”冷眼窥视默立远处的王者风,对钱吹豪轻叹道:“此子确是千载难见的练武奇才,埋没了岂不太可惜?……”钱吹豪黯然轻叹,似乎心中难以决断什么——后来王者风才知道,“王屋隐者”这一句话对己一生至关重要,甚至对天下苍生都有极大的影响……
师徒二人回来后,钱吹豪将丐帮的看家绝技倾囊相授予王者风和禇宗侗,但却任凭他们自行修炼——他自己身骨愈见虚弱,终日闭门静养,再不出去指点二小练功,也极少再管理丐帮中的事务。
王者风这日傍晚依旧跑到后山的一处大草坪上勤奋练功,出了一身大汗后小憩时,突地又看见了那个常常在他梦里出现的黑衣女子——那个他心目中的母亲,喂养了他将近一年的亲人,自以为再也见不到了的美貌女子……她一出现就对王者风道:“我知道你还记得我,你不要问那么多——我并不是你的母亲!你只要记着,你长大后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成为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一定不能让任何人轻视于你……”她轻咳了几下,又轻叹道:“否则,像你这样脾性的人,活在世上将会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第十三章 再叙他的故事(3)
王者风并没有问一句话,没有问她是什么人,没有问她自己的身世,没有问她为什么要如此相待自己——他只觉得自己一切都应该听她的,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跟着她学讲东瀛话、苦练柔术、勤修东瀛的拳脚刀剑、死记硬背住了两篇很长很长的“紫煞天罡掌”和“芋叶功”的练功心法,过了大半年艰辛劳苦的日子……而这一日,黑衣女子突地倒在了这块草坪上,倒在了王者风的身旁,苍白如雪的脸上竟有了从未有过的一丝笑容:“老天有眼,终、终于能让我、我支撑了这、这么久……”她艰难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告诉王者风,他从出生到一岁时已受了东瀛秘术“精缩大法”的洗礼,使他身心发育俱异于常人数倍,而且不畏任何剧毒或迷药,但他十岁以后每个月圆之夜都得要忍受一次摧心裂骨般的痛楚,全身上下从头到脚要剧痛两个时辰左右……有不少东瀛人都被施过“精缩大法”,但其中绝大多数都因忍受不了那种每月一次、令人痛不欲生的折磨而发疯或自杀……能忍受下来的少之又少,却都成了顶尖的武林高手,只不过寿命大多没有超过五十岁……她相信王者风一定能忍受下去,一定能成为一位空前绝后的武林高手,而且寿命也一定会突破五十岁……歇了片刻,她用颤巍巍的双手给王者风挂上了一串精巧的贝壳项链,要王者风过十年以后去鄂州城西郊,凭这串项链去求见“玄机渔翁”宫十老(即“帝王堡”二堡主宫鲁迟),请宫十老将记载有天下武林大小隐密的“万宗密卷”相授……最后,她更艰难地、更断续地、更反复地叮嘱王者风的,还是那句老话:“你、你一定要、要成为、成为……成为天下最、最有权势的人……你一定、一定不能让任、任何人轻视于你……”
她终于永远地闭上了双目。王者风知道从此真的再也见不到这位自己心目中的母亲了——这位谜一般的女子,虽然终日冷冰冰的,但她给了自己多么多的温暖……这大半年,这大半年,这大半年身子骨虽然吃了很多很多苦,但心里是多么踏实、多么甜蜜……
王者风没有流泪。他徒手挖了一个大深坑,就将这黑衣女子垒埋在了这片草坪上、山岩边,立了一块空碑在坟前。以后他每次练完功都要在坟前静坐良久,呆呆地一动不动,心里却在反复地咀嚼着黑衣女子临终前的叮嘱:“你一定要成为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你一定不能让任何人轻视于你……”
这一年开春,一直关爱王者风的郁伯尊离开了赣州,做了太仓城首富胡老太爷的上门女婿,正式有了“太仓水蛇”之雅号。数日后,钱吹豪将王者风和褚宗侗送到赣州城南郊的一家私塾念书,二小在那儿附近的一座废园与数位低辈的丐帮弟子一起住宿。这家私塾的场地很大,建筑设施也属上佳,乃赣州第二富豪“金马行空”马金银马老爷着意修建的。主教的先生大名白小土,虽名有一“小”字,实则却是一位老掉牙的老学究,老眼昏花虾弓背,留有稀稀拉拉几根焦黄的山羊胡子,瘦巴瘦巴的,但讲话的声音却极为响亮,念起书来特别有劲头。他总共有二十六名学生,包括王者风和禇宗侗在内,年纪有大有小,家境有富有贫,五个女学生中最秀丽的那小姑娘是他的亲孙女,年仅九岁,大名白开水,小字天纯,自一岁起便父母双亡,由爷爷辛苦抚育,她“白开水”的怪名也是由性情有些呆板古怪的爷爷所起。白开水除了极为秀美清丽外,还非常懂事,很会关心别人,对王者风和禇宗侗两名“乞丐学弟”特别体贴、照顾。她的相貌、神韵、性情,与王者风心目中的女神师姑杨竹青都极为相似,王者风初次见到她时心中一阵剧跳,激荡难安,心知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女子就是她了……
二十六名学生中年纪最长、也即是家中最富有的,乃赣州三大富豪中排名第二的“金马行空”马金银的独苗公子马玉良,年有十三,俊美聪慧,文章写得最好。马金银马老爷着意修建这家私塾,就是为了让宝贝儿子有个清幽静雅之地念书,故而交给白老学究的学费极为丰厚,还特别关照了官府默许白老学究收女学生。马玉良也很会讨白老学究的欢心,还时常周济身旁家贫的同窗,故而很多同窗都以他为大哥,白老学究更是对他特别钟爱,引以为豪。
马玉良也欲示恩于王者风和禇宗侗两位小乞丐,但两位丐帮大帮主的义子又岂会接受这些小恩小惠?更何况本性虽善良的马玉良不可避免地也有些富家子弟的骄纵狂傲和浮滑轻薄,这正是王者风所憎厌和蔑视的,故而他极少与马玉良交往。而禇宗侗身为赣州“孩子王”,用了没多久就将比自己大了四岁多的富家哥儿马玉良弄得服服帖帖,唯他马首是瞻,多少令王者风有些佩服和嫉妒。然而美丽善良的白开水姐姐对王者风的特别关爱,却令王者风消除了心中所有的烦忧和嫉妒,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温馨和甜蜜。他看着周边很多拥有很多的人,总在心里道:“你们拥有这么多又如何?我只要有了开水姐,就等于有了一切……”他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有价值、最幸福的人,心里变得好充实好充实,脑海里整日都是白开水的音容笑貌,仿佛开水姐时时刻刻都在他耳畔银铃般地娇唤着:“小风儿!小风儿!快来吃汤圆了!”“小风儿!小风儿!快陪我去放风筝!”“小风儿!小风儿!快把脸和手洗干净了——你看你,都快脏得像个小土地公了……”
在王者风心里,早就已把大己三岁的开水姐当成了这世上最亲的人,隐隐觉得自己长大后开水姐理所当然地会成为自己的爱妻,永远会在自己耳畔甜甜地娇唤:“小风儿!小风儿!……”同窗小伙伴们察觉到了白开水对王者风特别地好,除了自叹“命苦”之外,常对二人开玩笑:“女大三,抱金砖——小风儿从小喝开水,喝了开水长得壮,长得壮了做大官,屋里金砖堆成山……”白老学究对此付诸一笑,白开水则娇羞不依。王者风表面虽不形于色,心里头却甜滋滋的。禇宗侗虽也心怀嫉恨,却能深埋心底,表面上也是若无其事。马玉良马公子可就不同了,他强求其父修建这家私塾让自己念书,理由虽然颇多,其实只是为了亲近白开水,本以为一切会水到渠成,哪曾想半路杀出王者风这个程咬金来,故而他对王者风相当敌视,愈发嫉恨,若非他早已知晓王者风是丐帮大帮主的亲传弟子,连他父亲都万万不敢招惹,恐怕他要想办法好好“教训教训”王者风了。
跟着呆板古怪的白老学究念书,虽然念的都乏味无趣的“死书”,但毕竟还是让王者风识得了很多很多的字。他又能时常出入白老学究的书房,在书房里看了很多书,《诗经》、《楚辞》、《论语》、《孟子》、《尚书》、《老子》、《庄子》、《大学》、《中庸》、《春秋》、《六韬》、《三略》、《战国策》、《鬼谷子》、《孙子兵法》、《三十六计》、《经世奇谋》、《周易》、《黄帝内经》、《史记》、《太玄经》、《灵宪》、《唐诗三百首》、《历朝兴衰略记》……等等等等,让有过目不忘之能的王者风深溺其中,学到了不少武功以外的东西,而对他武功的进展也能起到一定的作用。他思考张衡在《灵宪》中对天地宇宙日月星辰的辩析,认同宇宙无垠之说,为之心驰神往……他欣赏李太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傲骨,但又不认同“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的消极,他认为一个人不能只寄情于山水之间,不应该逃避俗世,无论有多大的困难阻碍,每个人都应当为了心中的目标而竭尽全力地去奋斗……他钦佩杜工部“若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的伟大情怀,但却又认为杜工部太痴,休说愚昧的世人不值得你去牺牲,而纵算区区的你一个人牺牲了,这一切梦想又怎么可能会实现?他喜欢《庄子》,向往《逍遥游》中的鹏程万里:“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他更常常深思《秋水》中对人事的看法:“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始终无故……明乎坦途,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始终之不可故也……以道观之,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万物之量没有尽头,时间没有终止,得失命运没有定准,终结和开始没有定因……生死是自然规律,生存也不觉得幸运,对死亡也不觉得是祸害……从道来看,事物无所谓贵贱之分;从事物本身看,各种事物都自视高贵而轻贱对方;从世俗观点看,或贵或贱都不是自己决定的……天地可以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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