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捧着药,轻轻吹着。
我眼波一转,有了。
画他最想看的人……韩子川。
我手撑在石桌上,抚顺了宣纸,执着袖子,一笔落下。皇上的眉是怎样……想一想应是峰峦如山,鼻梁挺秀……往下便是嘴角坚毅。想当初,我与皇上曾朝夕相处过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亲密无间了,可此刻画起来却格外的生疏,他虽是我的夫君可最近想他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呃,好像也没刻意想过。只是有时看着芳华……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远在皇宫里的还有另一个他。
我停顿了一下,发觉自己又在胡思乱想了,拿笔杆小敲了一下头,抿嘴,告诚自己别分神,扫了一眼落于纸上的人物……我端正了态度,学着风雅之人那般拂袖,敛神执笔继续往纸上勾勒身形。正当我画得尽兴,明显带有哄骗意味的声音便响起了,“来替我尝尝。”
一碗带着清香的东西搁在我嘴下。我盯着画,抽空低头喝了一口。
“怎么样?”
“不热不凉。”我瞥了他一眼,一把推开他,继续挥袍子,动笔。
他护着碗,挺八婆地凑了过来,小声问,“……我是问你味道怎样。”
我很认真地将嘴砸吧一下,“还真没尝出来。”
“再喝一口。”
“哦。”
“是不是觉得凉了一些,要不要我再去熬一下,可要熬多久比较好?”
“味道挺好的。”
“咦,我问你凉不凉,怎么答味道正好?冒然去熬,药性就没了……”他眉一蹙,有淡淡的愁,“可凉了我喝了又胃疼,身子已不能再受寒了,你帮我喝喝,看要熬多久。”
我又被灌了一口。
用小火,搁片刻就成。
“是么。我怎么觉得不用热啊。你再喝口试试。”
不对劲儿啊……
我琢磨琢磨,把笔一仍。
嘿!
我说……
这药是我吃还是他吃啊 。
一碗都快灌进我肚子了。
他捧着剩下的小半碗,也不敢再作乱了,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低头,双手端着破碗,笑眯眯地尝着。
我这个愤懑啊,都没法说了……他这也不是一回两回儿了。每次给他煎药,他总能挑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然后一大半便喂入了我肚子里。
我瞅一眼他,这个人正好整以暇手撑在膝上,斜坐于椅子上,不时地敲着指,这叫一个悠闲。
看着我就来气……
而他睫毛轻抖,一脸心情很好的样子。我却又不忍心说他。停下手中的笔,砸吧砸吧嘴,不过这药味道还不错,有股淡淡的药香味,却也难得不苦,只是不知为何药入喉后有些腥。所谓良药苦口,在我看来……他这病迟迟不好,一定是不敢尝苦药,而药也下得不入症。
咦……
我说,在他衣袍间抖动的是什么东西?
我奇了,伸长脖子,举着笔,也斜一眼望去。
他像是也察觉了,顺着我的视线低头,抬袖看去。只见白衫轻荡,隐隐露出里面的单薄的青袍,而一只纸鹤却冒了出来,小翅膀还轻颤了几下,似乎挺有灵气,只是被他压住了而飞不动。
“这是什么玩意儿?”
我眼前一亮,搁了笔,就要绕了桌子过去瞧。
“你说的是何物?”芳华抬头望着我,不知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总之不动声色地拿指勾着一弹,小纸鹤就跌了下去。
我惊呼一声,忙撩起袍子奔了过来,蹲下一看,小纸鹤好巧不巧,偏偏跌倒了土坑的污泥水里边,这季节雨大,地上经常潮湿,这小家伙全身发黄,似乎是用符纸折的,身上还有朱砂点过的痕迹只是这会儿被浸湿,弄化了。
纸做得鹤居然还能自己飞?难道是我眼花了……
“你怎么把它弄到了地上。”
“我没有。”他坐在椅子上有些无措,神色很委屈。
我想把它捞起来,他突然起身,搁了碗,一把拉起了我,“东西这么脏,别捡了。看你画得怎样了……”
我被他拉住,怔怔地走着。
桌上一张纸被风吹的抖了,庆幸被砚台压住了。他凑了过来准备看纸上画的是啥。
“那个那个……还没画完。”我嚷嚷着,反射性的就要拿手遮挡它。
他笑着,斜我一眼,眼波流转这个风情万种啊。把我惊得一发憷,就任由他把我的手推开。
浓厚的笔墨,轮廓渐显……
他的笑意淡了,抬头望我一眼,轻声说:“子川,是么?”
我还未来得及开口,他便徐徐坐了下来,手悄然摸了上去,拂过画纸,又补了一句,“很有神韵。”
是么……
可我觉得还少了些什么。
他盯着画看,我却盯着他看,一眨也不眨。
他俊秀的脸庞温润柔和,眉宇间却另具一番硬气,这种人一旦爱上了别人,怕是会倾其一生的宠欲,誓死也要恪守自己的那份爱情……
他望了我一眼,我忙转眸低头自顾自弹着袍上的灰。他却笑得有些勉强,眼神也别具深意,“初学者,能画出皮囊,再者,能画出骨骼。”
我怔了一下,停住了正扫荡袍子的手,抬头望眷他,他的表情我形容不出。
我也接着脱口而出,学着他的样子,语气很浅很淡,不疾不徐地吟着:“……熟稔者,画出的却是魂魄。”
他诧异地望着我,继而又笑得有些无奈,“事儿你不记得,这句话那倒记得清楚。”
“嘿,是挺熟悉的。方才我脑子里突然就迸出了这一句,就不知曾在何处听过。”我不好意思地搔头。
他倒也没再多说什么,挽袖,修长的手执笔在砚台上转了转,润了墨,在画中韩子川的眉间眼角加了几笔,寥寥几个动作……人物像是活跃在低上,那么鲜明。
我凑过去看。
“若是画的是我……”他长身玉立,停了笔,苦涩地望了我一眼,“可有这三分魂。”
我哑然。
怎么这突然又扯到我头上了。
他却一笑,将笔随意往后一扔,“来,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被拉着,身子后倾,虽是疾走着却还不忍地往回看,“每天吃几个铜板的白菜叶子,你这几纹银的上等好笔说丢就丢,你你你……”
他望了一眼。
我低头,不做声了。
他的手指冰凉,执着我却紧,仿若不会松一般。
“你要带我去哪儿?说好了……我不劈柴。”
他没说话,嘴角上翘,侧脸格外俊美。
小心肝被震得怦怦直跳,再偷看一眼,细长的眸子,瞳孔是琥珀色……很清澈透明与干净,他望我一笑,他的眼也弯着眯了不少,那绝世容颜被眼角下的墨红痣相映衬,竟凭添了一份妖冶,绝色当前,我傻了。
于是便被他拉着,我埋头不语,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
“……我们到了。”他出了声,手握紧了我的。
啊……
这什么地方?
第十六章【二】
芳华牵着我一个劲儿地往前走,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我还以为他会带我来什么稀奇的地方。
结果,大失所望……
— —||谁能告诉我、这是块什么地方。
这方圆十几里的地方,无论是宅子还是竹林……只要是芳华所经过的地方哪一处不是生机盎然草色宜人兼鸟语花香。但惟独这块土地能光秃成这样,也算是有本事了。
我继续呆。
他侧头望着我笑了,我也傻笑。他抬袖一掌就这么过来把我抽正常了,只是我脸颊立马红了,忙捂住,憋泪又泪汪地望着他,“你做什么?”
这个人,是在生病么。
怎力气这么大。
“总算是抽醒了。我发呆时你不是这么对付我的么,还别说……看来挺管用的。”他又笑眯眯地望着我说,“你看我做甚,这块地方觉得它美么。”
有什么好看的……
“如果说荒郊野岭很美的话。”我吸一口气,颇有些昧良心地徐徐地说,“那这些枯枝树权还真美。”
他笑了,属于那种年长对待不懂事的小儿般宠溺温情的笑。
我很没种的又迷失在了他的美色中,不过只一会儿功夫,立马清醒过来了……
他,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这荒郊野外的,最适合迷奸,抢劫,杀人灭口……
“你有没有想过……”突然一道声音上扬,他已与我并肩而立,不望我却遥视着远方,眉目间有二分憧憬七分忧伤,只剩一分的温柔却仍旧能令人沉醉其中,他声音很轻,轻到几乎不可闻,“下半辈子和心上人在一起,不分离。”
靠,原来他是约我来此处讨论人生。
— —||有内涵,我欣赏。
“没想过。”我快人快语。
心上人?他指的是韩子川么?他只能算是我的夫君,若和他一辈子在一起,那岂不是……
我脑袋里立马浮现榻前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太监,还有那永远扳着脸的嬷嬷。心里一抖,和皇上他老人家过一辈子,就等同于要和一群人过一辈子。
太惊悚了。
他轻扫了我一眼,但笑不语,“可我不只一次的想着,若是我的下半辈子乃至生生世世都能与所爱的那个人在一起,不离不弃……该会有多好。”
我怔了怔。
他头微微仰起,阳光从宽大的叶片间隙中漏下来,他伸出了手触摸阳光,“生死契阔,与子成悦。执乎之手,与子偕老。”
一席白袍,墨黑的长发柔顺垂散,他安静得恍若初生的婴儿,精致的眼角眉梢晕出一层金色的融光,然后他别过头看着我,露出很少见到的温柔笑容,“要是真的有来世那多好。”
他顷刻间流露出的悲伤,顿时令我窒息。
“你那么爱他,为何当初要远离他。”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缓缓地望着我,眨了一下,调皮地笑了,“世间有许多的不确定与不得已的苦衷。就像你……”
他了然一笑,轻抚上了我的脸颊,指问滑动,目光很专注地望着我,轻声说:“我不怪你说的话,与所做的事,因为你也有你的苦衷。”
他在暗示,我以前介入他们之间的事?
我有些恍神了。
“许多事,不能看表面。就像这里原本是一片荒芜却也能美到凡间少有。”他缓缓移步上前,一席素白的衣袍胜雪,修长的指捻了一个枯枝,闭上眼睛,低头嗅,顷刻间由于他的动作,那长长的头发如黑玉又似流水倾泻而下,直至腰际,脖间肌肤如凝脂,此情此景,美到让我忘记了呼吸。
而,一瞬间。
枝上冒出花蕾,刹那间全怒放了……
我蓦然睁大眼睛,变戏法?!
这怎么弄的……
他袖子一抬,合拢的手缓缓松开,桃花……在手中尽情绽放。他嘴角勾起,似是微笑,轻声说:“昙花一现,浮游一生,芳华只在一霎那间绽放,握住了便是一生一世,它只为一人而开。”
风徐徐吹着,桃花纷飞如雨。
漫山遍野的桃花,空气中有着甜腻的芬芳,让人心也醉了。
我呆了。
他眼波流转,望着我,温柔文雅中却不乏妖媚。细长的眼微闭,一笑,风华浊世,清雅绝伦。
正所谓一阵风,一场梦。
来无影去无踪,莫测变幻。谁先付出,谁就该沦陷……
时隔许久后,我总记得他在繁花中的神情,他是在笑,为何我却觉得很悲伤。
他本该拥有一份挚爱……
芳华一瞬,只为一人开。
他是芳华,而那个让他念念不忘的人是谁,是深宫的韩子川么。
我心里没来由的一动,可闷痛却涌了上来,他不该如此落寞的神情,沉寂在这一片繁花中。他带我来这儿,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芳华,你当真不怨我抢走了皇上么?”
从桃林中往回走时,我锲而不舍的追问。
“不怨。”很干脆利索的回答。
我扯住了他的袍子,表情很憋屈,满是不相信。
他转身,一怔,很奇怪的望了我一眼,却没有再说什么,嘴角挂着淡淡笑意。
我眼神却凄怨起来。
他的手向下滑,落在我肩上,轻轻把我揽入怀中,轻轻的叹息了一声:“你不懂么,我不怨,如今我很快乐。”
鼻尖满是花的芬香与他身上淡淡散发出的药味,不乏温暖的怀抱,不带任何狎昵的拥抱,很是舒服。
听人说,我曾在宫里伺候过他,想必我们以前应该很是亲近吧。
虽说如此,但,我真的不懂他……
我蹙眉,埋入他怀里,呼吸着那份独特的香味,此刻他像是随时都会消失了一般。我的手臂顺势收紧,攥住了那柔软滑腻的衣料,不让那怪异的情愫袭扰我的心房。
不怕的……
我还有很多时间来了解这个谜一样的男子,他叫芳华。
番外:春宫图引发的风流史【一】
【时间:发生在勺儿闯江湖之前,那时候三人一起在宅里生活着,过着一段不问世事轻松愉悦的日子。】
【一】
一册书叠起来就是一层薄薄的纸,一共二十五张。
就是这本不起眼的玩意儿居然被某人窥视良久,期间辗转反复,从俺处沦落到芳华的店所再到达某人的手里……正所谓是历经波折。
而这个某人正窝在灶房,一脸得逞的笑容,趴在矮桌旁,一页一页翻看得不亦乐乎。
我怔怔地立在门处,犹豫了半晌。
我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直到确定眼前这个身着青衫,以一根玉莲簪束发,平日里很注重礼仪而此刻很没修养地哼着淫曲儿的俊俏风流公子哥儿是韩子川后,我还是忍不住汗毛直竖,这一下子真是被惊得不轻。
此时此刻屏住呼吸,踱步到他的身后,偷斜了一眼。
书翻到了第十一页,画了一男一女,均裸之。
女子仰面向上躺卧,男子伏卧在对方身上,男股在女子两腿中间,在干什么勾当,就不得而知了。页脚处底还有一小行标注:游龙戏凤。
这书册似乎带被芳华摸过,薄得有些透明的纸张上传来淡淡的药香味。我深吸一口气,探手趁韩子川不备,一把捞起书册,抢于手中,狠狠瞅之。
“哎,干什么,先来后到这规矩懂不懂啊。”韩子川不乐意了,清秀的眉蹙得紧儿。
“这书还是我花银子买的,要不是不慎落入义父手中,还轮得到你看。”我斜了他一眼,来表达我的愤懑之情。
他语塞。
我双手捧宝贝似的,对待老祖宗一般,把书摊开。
然后目光游移了一两秒后,非常有目的性地朝画中相拥两人的某个特定位置之处瞅去,眉一蹙,发出了质疑,“咦……怎么黄豆芽似的。”
“哪儿?”韩子川八卦了了。
俺的爪子落下了,直指纸张上某个隐晦之处,然后我的朝韩子川望去。
“你还是不是女的女的啊……”韩子川气急攻心,羞得脸通红,就像我平日不大爱吃的猪血的颜色一样。
这摸严肃的问题,和我是不是女的有很大的关系么……
我小秀眉一蹙,颇具批判意味地扫了他一眼。
“这么细小,一掰就能段似的,难怪义父常说江湖上练了铁布衫金钟罩的高人也有死穴,是不是就是说的你们的这个部位啊。”
我不耻下问。
眼见着韩子川羞得无地自容,马上就要怒了。我怕他来抢又瞄见了窗外的敌情,忙一不做二不休把书册一捏,就往小胸襟里塞。
韩子川一副膛目结舌的样子。
然后柴房外头就传来了动静,我才一站定,就用余光瞟到了芳华正慢悠悠地朝这边走来。
“……好生热闹,”义父一进屋,就悠哉游哉地开腔。
我嘿嘿笑了三声。
“义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