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以后,几乎每天一到半夜,这个热心的老头就会端着一壶茶水出现。他穿着背心和衬裤,一扇接一扇地敲门,送茶水。走廊里铺着地毯,宾馆的拖鞋又很柔软,因此,老头走路无声无息。
每一次,他都会绕过娄小娄的房间,从没有敲过一次。
4 跟踪
桑丫的妈妈出差之后,娄小娄第二次跟踪桑丫。
走进那条静悄悄的小巷,那辆婴儿车又出现在了他和桑丫之间。它依然在前面挡着他,不让他前行。
他逮个空当冲了过去,然后转身用手抓住了这辆婴儿车。它似乎被什么驱动着,动力还挺大。娄小娄一只手用力挡着它,一只手掀开了那个纱帘……
纱帘里的情景让他魂飞魄散——里面哪里是什么婴儿!一个小小的身体,却长着一颗大脑袋,那是一张老人的脸,双眼像死鱼一样浑浊,皱纹密密麻麻,寿斑深深浅浅。
这辆婴儿车其实是一辆有篷的轮椅,老人用两只小手在转动轮子。他见娄小娄把纱帘掀开了,看着娄小娄,突然用婴儿的声音咯咯笑起来。
当时,桑丫听到的却是婴儿的哭声。
娄小娄吓得一下就松开了这辆婴儿车,纱帘于是又挡住了老人的脸,娄小娄转身跑开了……
这一次,娄小娄跟着桑丫走进了她的家——和桑丫在一起,他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进屋之后,桑丫去卫生间洗手了,娄小娄乘机坐在电脑前,查看了一下她的QQ。他发现,自己的QQ竟然在线!
他惊愕了。
他不在北京,那么,坐在千里之外那台电脑前面的人,是谁?难道是自己?是2007年的自己,还是2006年的自己?
那个自己和桑丫在QQ上联络,应该是2006年的事。就是说,现在的北京依然是2006年,至少在桑丫的世界里,网络另一端,娄小娄的时间是2006年。
他和她刚刚认识不长时间。
本来,娄小娄活到了2007年,却被某种神秘力量抛了回来,来到了2006年,而2006年的娄小娄和桑丫正在按部就班地交往,现在的他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他要阻止桑丫和这个旧的娄小娄交往。
有两个原因:第一,他成了自己的情敌。
第二,因为娄小娄,桑丫才考到了北京,才住进了芍药地那套房子中,才在死胡同被雷劈死。如果,她现在和娄小娄中断了交往,那么就不会发生后来那一切。
只要桑丫能活着,他宁可放弃未来和她有任何关系。
卫生间的水声停了,桑丫要出来了。娄小娄迅速地把她QQ里的娄小娄删除了。
桑丫回来之后,很诧异。这时候,娄小娄就站在她的身边。
她又加上了他。
在桑丫去刷牙的时候,娄小娄再次将娄小娄删除。可是,她又加了他。
接着,他们开始聊天,几乎和2006年他和她的聊天内容一模一样。他们在重复过去。
娄小娄:你准备考什么大学?
桑丫:不管什么大学,我只想考到北京去。
娄小娄:我等你。
桑丫:在你心中,对我是女儿的感觉,还是女人的感觉?
娄小娄:女儿和女人之间。
桑丫:偏重于女儿还是女人?
娄小娄:你的内心很成熟。我和你认识之后,一直用文字聊天,我一直在跟你的内心对话,因此,我对你的感觉偏重于……女人。
桑丫:这是我喜欢听到的答案。
娄小娄:但是,你毕竟只有十六岁,等我们见了面,我对你的感觉就会变成女儿。我给你做干爸吧。
桑丫:人家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
娄小娄:这个说法很浪漫。
桑丫:我不希望是这样。
娄小娄:你希望怎么样?
桑丫:我希望女儿是父亲来世的情人。
……
站在一旁的娄小娄心里涌上一阵悲凉。他有些绝望,命运似乎是不可以更改的……
他第三次删除了娄小娄。
桑丫有点儿察觉了他的存在,显得很害怕。
晚上,她睡进卧室之后,娄小娄实在太饿了,就轻轻走进厨房,拿起面包,大口吃起来。
吃完之后,他轻轻坐在沙发上,在黑暗中开始胡思乱想。
离开北京的时候,他在小区门口遇到了母亲,她还问他桑丫被雷击的事,说明那时候还是2007年,是正常的。那么,娄小娄从什么时候进入了过去的时间?应该是上了火车之后。
可是,他在家里看电视的时候,却看到了桑丫,不然他也不会来花都。
如果那个节目不是重播,就只有一种解释:那时候他已经接近了另一种时空的边缘,就像站在了一片海岸上,尽管还没有跳进去,却有一个个浪涛涌过来,偶尔舔到了他的鞋子……
娄小娄无影无踪地潜入了桑丫的生活。
第二天,桑丫离开家,去了网吧。
娄小娄一个人待在家里,在一张纸上写满了:2007年4月23日。
他要让桑丫牢牢记住这个日子,等到这一天真的来临,她就会有所警惕,不再出门。
接着,他给桑丫画了一组四格漫画,告诫她提防那个遭雷击之日。
本来,他画的最后一格漫画是:天上一道霹雳,直直地劈在女孩的头顶,女孩仰望苍天,呈现出死亡之前的惊恐神情……
可是,画完之后,他发现,第四格漫画迅速变成了——雨水浇在一朵花上,花在胡同里笑着。
他明白,有什么在阻挡他泄露天机。
看来,他只有想另外的办法了。他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夜里,桑丫没有锁卧室的门。
他一直在门外聆听桑丫的呼吸,直到后半夜,他确定桑丫已经睡熟,轻轻走进去,站在床边,在月光下静静观望桑丫的睡态。这个时候,他感觉她就是自己的女儿。
她是那样美丽,脸蛋娇小,五官精巧,让人情不自禁想用一双大手捧起来,狠狠揉搓一下。又不忍心,担心弄掉了她长长的睫毛……
这一夜是晴天,可是远方却闪了一道无声的电光。那一瞬间,娄小娄看到床上变成了一具被烧焦的躯体!她仰面朝天,弯着双腿和双臂……
娄小娄被这个幻觉吓得一哆嗦,定睛再看,还是桑丫,静静地睡着。
娄小娄没想到,第二天晚上,桑丫把一个男生带回了家。
娄小娄认出了这个男生,他就是2007年差点儿把桑丫糟蹋的那个阿斗。看着他,娄小娄感到很恶心,很想给他一耳光。但是他不能出现。他一直站在朱玺和桑丫旁边监听他们的聊天。
他不知道,今夜桑丫和这个男生会不会发生什么。如今,有性爱经历的高中生并不罕见。从某个角度说,桑丫是一个反叛、思想前卫、追求新意、不安分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很容易提前吃禁果。
两个人躺在了一张床上。
娄小娄一直在门口聆听。
他们说到了娄小娄。
桑丫说:我爱他。通常说来,喜欢是浅的,爱是深的。我却觉得,爱是广义的,有各种各样的爱,喜欢才是狭义的,专指男女之情。我知道我爱他,而且很深很深,不过我不能肯定这是不是喜欢……
在朱玺提出要吻桑丫额头的时候,桑丫没有拒绝,似乎是一种奖励性质。娄小娄在门外故意翻动一本书,进行干扰。这时候,他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孩子。
在朱玺和桑丫睡着之后,娄小娄也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但是他不放心,最后他悄悄溜进了桑丫的卧室,躺在了朱玺和桑丫中间。
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桑丫的父亲。
他要把桑丫和这个臭小子隔开,免得半夜发生意外。
朱玺在半梦半醒中,以为他是桑丫,把一只胳膊伸过来,想抱他,被他一下推开。
桑丫也用脚狠狠踹了他几下,娄小娄没有动,只是轻轻地笑了。
这天晚上,娄小娄躺在宾馆里,一直睡不着。
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哦,是那个热心的老头。他天天夜里送茶水几乎成了规律,如果他不出现,娄小娄就觉得还有什么事没有发生,竟然睡不着了。
他拿起奇门遁甲继续学习。
他幻想着,掌握这门数术之后,在未来的日子里,他就可以携带桑丫,避开各种各样的凶险,像童话里讲的那样,过上平安、幸福、长久的好生活。
快半夜的时候,娄小娄终于听到了敲门声,很轻:咚咚咚。
他爬起来,站在门口,透过猫眼朝外看。空荡荡的走廊,猩红色的地毯,不太明亮的壁灯……
他轻轻拉开门,探出脑袋看,果然是那个老头出现了,他穿着白色背心灰色衬裤,趿拉着一双宾馆的白拖鞋,手里端一个茶壶,正在敲楼梯口的第一个房间的门。
没人应。
老头小心地等了一会儿,又轻轻地敲了三下,还是没人应。他不甘心地从猫眼朝里看看,然后才走开,来到相邻的房间门前,继续轻轻敲。
第二个房间里也没有人。
他敲响第三个房间门的时候,里面传来一个女人不耐烦的声音:“谁呀?”老头马上对着门板说:“师傅,我也是住店的,给您送壶茶水喝。”那女人叫起来:“天哪,都几点了,你送什么茶水?毛病!”老头静静站了一会儿,只好继续敲下一个房间……
他走近娄小娄的房间门口,连看都没看一眼,好像这扇门不存在,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来到另一个房间门口,停下来,卑微地轻轻敲响了门……
5 无法告诉
娄小娄来到花都之后,给母亲写过一封信。
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艰难的工程。首先,他要搞到信封信纸,写好信,还要搞到胶水,封好之后,还要搞到邮票。白天,他又不能带着这封信走出去,否则大家就会看到一封纸信在半空中行走。如果纸信能够自己行走,邮递员就该全体失业了。他只有在半夜时悄悄溜出去,把信塞进邮筒……
寄走这封信之后,他才意识到,另一个自己还在北京存在着!担心母亲受惊吓,从此,他没有再跟她联系——在北京,她还有一个儿子,他会照顾她的。
一天早晨,娄小娄游荡在大街上,忽然想起,去年今日,他在北京的南辰商场买表,丢了钱包。回到家之后,他怎么都想不起有什么可疑的人接近过自己。只有一个一岁左右的小女孩,曾经拽着他的衣襟,叫他:“爸爸爸爸!”后来,小女孩的漂亮妈妈走过来,满脸歉意地把小女孩抱走了……
想到这件事,他赶紧溜进一座办公楼,走进一间没人的办公室,用别人的手机给北京的娄小娄发了一个短信,提醒他去南辰商场买腕表会破财……
走出这座办公楼,他高兴起来。他要认真回忆,过去的一年里,自己都有哪些失误,然后一一更正……
这一天,他又潜入一间无人的办公室,上网,登陆自己的邮箱,看到了大学时代一个女同学写来的三封甜腻腻的信。
接着,他又登陆了QQ。桑丫在线!她给自己发来一个笑脸。
他立即说:桑丫,你不要来北京!
桑丫没反应,过了一会儿,她问:你很忙吗?
他说:你看不见我的话?
桑丫还是没反应。
他不再说什么了。他已经意识到,桑丫看不到他的话。
过了好半天,她说:你很忙。
他对着电脑呆愣着。
她说:你狠。
他继续呆愣着。
她说:你。
然后,她下线了。
他像木头人一样坐了好半天,终于回过神来,又登陆自己的博客。想了半天,留下了这样两行字:
2007年4月23日
桑丫将有大难
十几分钟之后,他再打开博客,这两行字已经被删除了。
他离开办公室,走在街头,思考对策。他怀疑,他在博客上留的言,另一个自己看到了,可是文字变了样,不然他为什么删除?
走着走着,他看到了桑丫!她跟朱玺走在街上。
一看到这个坏小子,娄小娄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跟在了他们背后。
那个坐轮椅的老头又在他和桑丫之间出现了,好像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每次只要他看到桑丫,这个老头就会出现在他和她之间。
他不再前行,在酒吧对面一个台阶上坐下来,看着那个老头渐渐远去,看着桑丫和那个男生走进了酒吧。
他一直在等候桑丫出来。
桑丫和那个男生喝酒一直喝到半夜。桑丫走出来的时候,似乎发现了他。他猛然想到,这个时刻自己正好显形。
桑丫似乎很害怕他的眼神,把头垂下去了。那个男生先打车走了,剩下了桑丫一个人,她又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开了。他慢慢站起身,尾随上去。
没想到,在那条小巷里,又有一个男子出现在他和桑丫之间。
这个人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怀好意。
果然,桑丫回头发现他之后,他掏出刀子要抢劫。娄小娄在背后突然搂住他的脖子,将他摔倒在地。他惊恐地往起爬,娄小娄再一次把他摔到地上……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佐罗一样神勇。
歹徒的刀子划伤了“佐罗”的胳膊,流了血。
娄小娄决定,他要跟2006年的自己——也就是现在在北京的那个娄小娄直接联系,让他不要再跟桑丫交往。
凭他对自己的了解,只要挑明事情的原委,他会同意的。他爱桑丫。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即使两个人素不相识,他也肯定愿意拯救一条无辜的生命。
至少,他要阻止她考到北京去,这样,2007年4月23日那一天,桑丫就不会钻进那条胡同的死亡怀抱。
最起码,他也要让另一个自己预知那个雷雨天将发生的祸事,这样就可以避免桑丫一死。
他想和北京的娄小娄联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手机来到2006年信号就断了。仔细想想,这个世界虽然错乱了,却依然有新的逻辑——他从未来回到过去,因此,他的手机自然就不能再使用了。如果这只手机穿过时间,依然能正常使用,话费应该属于2006年的某个月,还是应该属于2007年的某个月?如果,他依然正常生活在2007年的北京,而过去的自己来到了未来,那么他的手机也会没有信号。
这一天,娄小娄溜进宾馆另一个没锁门的房间,趁房客去卫生间洗澡,拿起这个人的手机,首先设置了无声,然后给北京的娄小娄发短信。
他没有声音,不可能跟2006年的自己对话。他只能发短信。
花都娄小娄:娄小娄,我要和你谈一件重要的事。
北京娄小娄:你是哪位?
花都娄小娄:我不想说我是谁。我只想对你说,现在要高考了,你必须拒绝桑丫考到你身边去。
他不能告诉另一个自己,他就是娄小娄,否则另一个自己会吓死。
北京娄小娄:你是桑丫什么人?
花都娄小娄:我跟你一样爱她。我现在就在她身边。
北京娄小娄:抱歉,我现在要工作了,我们有机会再聊吧。
花都娄小娄:你必须答应我。
北京娄小娄:北京有那么多大学,我有什么权利阻止一个人考到北京来!
花都娄小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想了半天,他只有捅破这层窗户纸了,于是他写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就是你。
北京娄小娄把电话打过来。
花都娄小娄挂断了几次,没有接。
对方终于又发来了短信:是你?你……去哪儿了?
花都娄小娄:花都。
北京娄小娄:你是十七岁那一年去的?
花都娄小娄:我是2007年4月23号离开的!
北京娄小娄:你是……怎么去的?
花都娄小娄:乘火车,十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