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以前的事。”
我边拉过桌上的烟灰缸,边据实以告。枪中摇晃着摇椅,满脸疑问地“哦”了一声。
“我在想你的事;想你说你在寻找的‘风景’。”
“怎么,”枪中自嘲似的撇着嘴角,“我也有曾经说过那种话的时候吗?”
“说得好像你已经有醒悟了。”
“也不是啦,该怎么说呢,只是,最近感性处于低潮,不管看到什么、做什么,都不会跟内心产生共鸣。”枪中站起身来,移到桌子对面的一张椅子上,“不过,跟这栋房子邂逅后,好像又钻出了那个死角。嗯,撇开住在这里的人不谈,我真的喜欢上这栋雾越邸了。”
“你还真执著呢。”
“该怎么说呢,这个房子真的太完美了。”
“完美?”
“不论从哪方面来看,都让我有这种感觉。”枪中独自点着头说,“例如,在洋馆建筑的传统室内装潢中隐约可见的新艺术风设计,与随处可见的日本情趣,真的是相互融合。不过,新艺术运动确实受到日本浮世绘的影响,所以能互相搭配得起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问题是,这里聚集了这么多会因观点不同而变得庞杂的物品,只要有那么一点点误差,就会毁掉一切,必须拥有走钢丝般的平衡感。”
“真是这样吗?”
“这是个颇为主观的问题。我不知道白须贺先生是怎么样一个人,不过,我真的很想见见他。”
我也很想见见这个家的主人。我点点头,正要点燃另一根烟时,枪中又开口说:
“你有没有想过,在一楼那间大厅堂,演出上次那出戏?把黑花岗岩地板布置成一个棋盘,观众从上面的回廊往下看……”
“暗色天幕”上个月演出的“黄昏先攻法”,是我跟枪中的精心杰作。这部戏把舞台布置成棋盘;把出场人物装扮成棋子;把纵横交错的谋略与恋爱故事,比拟成一局棋赛。对枪中而言,这是难得一次加入实验性尝试的演出。所幸,公演博得了相当多的喝彩。如果可以在这个房子的大厅堂演出那出戏,一定非常精彩“对了,”我转变话题,“那个叫的场的人,在温室说的话,真是令人费解。”
“你是说跟深月长得很像的白须贺夫人的事吗?居然连名字都一样呢。”
“那件事也是,不过,”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说,“我现在指的是她最后说的那件事;当她看到屋顶玻璃裂开来时,说这个房子有点怪异。”
“哦,那件事啊。”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你不觉得这个房子怪事太多了吗?例如名字的不谋而合,就是其中之一。还有,彩夏所说的人影、怪声。”
“的确是,”枪中微闭了一下眼睛,“不过,你不觉得不管任何事物,带点神秘色彩会比较好吗?”
“带点神秘色彩会比较好?”
“再有魅力的东西,等你整个看清楚后,就不觉得怎么样了。人也是一样,譬如说,铃藤,你对深月知道多少?”
“咦?”冷不防的一句话,让我方寸大乱。枪中用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我,说:
“你在想什么,我太清楚了。原本对戏剧没什么兴趣的你,会答应我的邀约,常常来剧团,根本就是因为在排练场见到了她。”
“那是……”
“不要生气,我不是在调侃你。深月是个很出色的女孩,不只是你,任何人都会迷恋上她。”
“枪中……”我不知道我到底想说什么、当下又能够说什么。
就在这时候,通往沙龙的门开了。对我来说,这无疑是一种解脱。
“哟,名望,”枪中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看着走进来的名望,“怎么,无聊吗?”
“嗯,有一点。”名望摊开长长的双手。
“彩夏呢?”
“在那边请忍冬医生用名字帮她算命。”
“那个医生也会算命啊?”
“我对算命实在没什么兴趣。”
“你一点都不相信吗?”
“正好相反,我这个人一抽到凶签,心情就会跌到谷底,所以很怕算命的时候听到不好的结果。”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枪中笑了起来,名望把嘴一撇,夸张地耸了耸肩。
“哟,好多书呢。”名望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前口袋,横越图书室,走到壁炉左边墙上的书柜前,弯下腰来,看着一整排书的书脊。过了一会,突然用吓人的语气说:
“天哪,怎么会这样!”
“怎么了?”
“枪中,你快来看,这里有我的名字!”
“名字?”
枪中跟我同时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名望那里走去。
“这里、这里。”名望动动尖尖的下颚,隔着书柜玻璃,指着中间那一格,“你们看,中间那四本。”
名望所指的地方,有几本同样体裁的书,装在枯叶色的箱子里。每本书的书名都不一样,但是作者都是白须贺秀一郎;也就是这个家的主人。书上没有出版社的名称,可见是他自费出版的书。
他只说“中间那四本”,我根本不知道他指的是哪四本,于是困惑地顺着书名一一看下去——《瞬间》、《时之回廊》、《名唤之时》、《望乡星座》、《奈落涌泉》、《志操之色》、《梦之逆流》……
“看不出来吗?”看到我的反应,名望露出前齿,得意地笑了起来。
“就是这四本啊,《名唤之时》、《望乡星座》、《奈落涌泉》、《志操之色》,你把这些书名的第一个字横着念念看。”
“啊!”
“原来如此。”
印在书脊上的书名,都是从同样高度的位置印起;每一个书名的第一个字,横向整齐排列着。如名望所说,各取其第一个字来看,就是“名”“望”“奈”“志”——的确是他的名字。看到这个再度出现的巧合,我跟枪中面面相觑……
我打开书柜的玻璃门,拿出其中一本——《望乡星座》。我猜得没错,果然是自费出版的书,里面收录了几十篇散文。
“枪中,我听彩夏说了,”名望对站在我身旁看着我翻开的那本书的枪中说,“她说,这个家到处都有我们的名字,可是,我却听得毛骨悚然。”
“没错,不管把它想成某种暗示或是归于单纯的偶然,都令人害怕。”
“只剩下枪中、甲斐跟榊三个人的名字还没出现。”
听到我这么说,名望露出了鬼黠的笑容。
“不,我发现了另一个。”
“真的吗?”
“在哪里?”
我的声音跟枪中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名望举起他猩猩般的长臂,指着沙龙的方向。
“那张桌子上,有显示出‘榊’这个姓的东西。”
“什么东西?”枪中催促他说下去。
“就是那个四角形的盒子啊,里面装着烟灰缸那个。”
那套沙发的茶几上,放着一个收纳烟灰缸、烟架子的木制烟具盒。名望所说的,好像就是那个东西。
“那个烟具盒吗?”枪中擦擦鼻子,“哪里有榊(sakaki)这个姓?”
“你没看到盒子旁边有透雕图案吗?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那个图案是‘源氏香之图’中的‘贤木(sakaki)’图案。”
“源氏香之图?”枪中蹙起了眉头,看来,也有他不知道的东西。
“俗称‘源氏图案’,经常被使用在和式装饰枋梁上。”我充当解说人员,“就是把闻出来的源氏香,用图表现出来。”
“哦,猜味道吗?”
“嗯。把五个种类的薰香,各包成五包,一共25包。由香会主办人从中任意挑出五包来烧,以五条线来表现所闻出来的味道差异。把这五条线的组合,以光源氏跟女性们之间的恋爱关系为基准,沿用在源氏物语的54帖各帖中,就称为源氏香之图。”
严格来说,54帖中的“桐壶”与“贤木”、“明石”与“梦浮桥”,用的是同一个图案。据说,也有加上“柳”跟“若叶”的特殊案例。
“没错,好像听过这东西。你是说那个烟具盒使用了其中的‘贤木’图案?”枪中把双手紧紧抱在胸前,“不过,如果是铃藤也就罢了,名望,你怎么会知道源氏香之图这么风雅的东西呢?”
“哼,你不要太瞧不起人,我跟铃藤大作家一样,在大学读的是国文系,而且还算是很优秀的学生呢。”
“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你可以分辨出那么细的图案。”
“因为写论文的关系,我跟那个图案互瞪了很久。那段时间吃了不少苦头,所以现在还深深烙印在脑海里。”
名望说着,挺起了单薄的胸膛。我苦笑着,把手中的白须贺秀一郎著作放回书柜里;“名”“望”“奈”“志”这一行字,又恢复了原状。
8
暴风雪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甚至,日落之后还越下越大;连站在走廊上或日光室中,都听得到尖锐高亢的飕飕风声,简直可以用“凶暴”两个字来形容。在开着中央暖气的屋内,也可以感觉到,空气比昨天冷多了。
晚餐还是那么丰盛,用来招待不速之客,实在有点奢侈。送菜进来的,是昨天我们刚到时,从厨房门缝探出头来的矮小中年女人。听说名望有刀刃恐惧症,她特地拿了一双筷子来,可是,她也跟这屋子的其他人一样,显得很冷漠,不多说一句话。
晚餐结束时,大约是下午7点多钟。深月跟彩夏拿起餐车上准备好的咖啡壶,为大家倒咖啡。
“现在这样子,越来越有‘暴风雪山庄’的味道了。”忍冬医生在咖啡里加了三汤匙的糖,说,“以前的侦探小说常常有这种情节:在一栋与外界完全隔离的屋子里,发生了恐怖的连续凶杀案,里面的人既不能报警,也逃不出去。”
“拜托您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反应说,“这栋屋子已经够恐怖啦。”
“哈哈哈!”老医生擦拭着被咖啡蒸汽熏得雾蒙蒙的圆形眼镜,说,“没想到铃藤先生这么胆小,小说家不是都有种种古怪的想像力吗?”
“因人而异吧,至少我的想像力不会往那么血腥的方向奔驰。”
“你不写侦探小说吗?”
“嗯,我会看侦探小说来打发时间,不过,没想过要写那种东西。”
“您喜欢看侦探小说吗?忍冬医生。”大概是昨晚没睡好吧,甲斐那双眼睛还是布满了血丝,脸色也很差,“您以前帮警察做过事,不会觉得那些故事太不真实,看不下去吗?”
“不会啦,没那回事,现实跟小说本来就不一样啊。”忍冬医生在喝过的咖啡里,又加了一汤匙的糖,“小说有小说的乐趣,活生生的真实案件当然有其趣味性,但是,跟侦探小说的趣味又不一样。”
“哟,”我说,“今天早上——不对,那时候已经过中午了,当时,你不是说警视厅寄来的杂志,比侦探小说好看多了吗?”
“我是说,以刺激度来看,也有那一面。”
“刺激度?”
“对,某种侦探小说所带给头脑的刺激,其强烈程度完全不同于警视厅的杂志。可以在完全脱离现实的环境中,尽情享受恐怖残虐的乐趣。”
“说得也是。”
“所以,在侦探小说中发生的案件,越离谱越好,如果净写一些现实中很可能发生的事,还不如看警察的搜查记录;就逼真度来看,刺激多了。”
“真没想到!”枪中用轻快的语气说,“忍冬医生,您这代的人,在推理小说方面,应该最喜欢松本清张的作品吧?”
“清张吗?嗯,我以前看过很多,因为那时候正流行那一类书籍。可是,人的头脑好像越老就越回到孩童时期;我不是学变得痴呆了喔。现在,我几乎不再碰那—类书了,反而非常怀念乱步的作品。”
“哦,乱步吗?我也很喜欢乱步,像《孤岛之鬼》、《帕诺扯马岛奇谈》等等,都非常好看。至于经常在两小时剧场中播放的‘明智小五郎’,最好是不要再播了。”枪中的心情显得出奇的好,满脸笑容地看着大家,“没想到会在这里跟您谈论推理小说,我们剧团的人,几乎都很喜欢看推理小说呢。”
“哦,你们吗?真难得呢。”
“难得吗?”
“在这种乡下地方,一大把年纪还看侦探小说,会被当成怪人。”
“真的吗?”
“说当成怪人,好像夸张一点,不过,像我去世的老婆,就很不喜欢我看那种书,她常说,那种杀人的故事有什么好看的。”
“嗯,说不定有很多这种人呢。我们剧团的人都喜欢看,也是有原因的。您知道神谷光俊这个作家吗?”
“好像听过。”
“不是有本叫《奇想》的杂志吗?专门刊登侦探小说的杂志。他是三年前拿到这家杂志的新人奖,因此迈入了写作生涯的作家。”
“啊,我知道了,”忍冬医生抚摸着白色的胡须,“他那本书很轰动呢,就是写吸血鬼的那一本。”
“那是《吸血森林》,他的处女作,也是第一本作品集的书名。”
“对、对,我看过了,这个神谷光俊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他本名叫清村,两年前还是我们的人。”
“你们的人?你们剧团的人吗?”
“是的,所以大家都认识他。”
“哦,所以呢?”
“人都是这样,自己人成了推理小说家,就会想去看他的书。于是,一时之间,推理小说就在‘暗色天幕’流行起来了。不过,我跟甲斐不一样,我们本来就喜欢看。”
“原来如此。”
“这之中,最不喜欢看推理小说的是彩夏,不过,说她不喜欢看推理小说,还不如说她根本就讨厌铅字。”枪中调侃道。
彩夏不服地鼓起了脸颊,说:“我很喜欢赤川次郎啊。”
“跟我女儿一样,不过,我也看赤川次郎呢,因为他跟其他量产作家不太一样。”把眼睛眯得像米粒般大小微笑着的忍冬医生,突然转向我说:“铃藤先生,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你自己不会想写侦探小说吗?”
“不会啊,我……”
我还没说完,枪中就抢着说:“我向他建议过,可他就是不写,大概是很难舍弃年轻时候的‘文学’志愿吧。”
“也不是啦,我早就放弃纯文学了。”我提出了小小的反驳,“写推理小说需要特殊才能,我根本写不出来。每次看推理小说,我都会有很深的挫折感。”
“是这样吗?”忍冬医生撅起厚厚的下唇,说,“那种让我觉得谁都写得出来的书,也不少呢。”
“那么,医生您自己写吧。”
“我怎么可能写呢。”
“对了,”枪中转向彩夏说,“你请医生帮你算姓名字划,结果怎么样?”
“那个啊,”彩夏又鼓起脸颊,沉默了片刻,“结果不太好,可是,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呢。”
“医生,是这样吗?”
“我手边没有详细资料,只是概略算一下而己。不过,她的笔画也不是那么差,因为主格16是最吉利的数字,只是外格不太好。”
“什么是外格?”
“姓名学有五种重要的笔画组合,称为五格,就是姓格、主格、名格、外格、总格,各有各的意义。”
最好笑的是,秃头的老医生一开始认真解说,那张圆圆的脸就像极了街头的卜卦铁嘴。
“五格当中,对运势影响最大的是主格,乃本小姐的主格非常好。外格是代表一个人的人际关系、恋爱、结婚等等,跟自己四周人、事、物所产生的关系。她的外格是12画,这个数字非常不好,表示她的家庭运薄弱、体弱多病、短命、会遇难等等。”
“姓名学应该是用平常的称呼,而不是本名吧?”
“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