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来自于身后,但要说是尾随自己而至却又不像,那种好整以暇、那种自在潇洒,怕是这个女人已经在这里候了好长时间了。
海老王猛的转身,他要在这鬼祟的女子再避开之前就逮到她——至少,逮住她的身形。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身后发出声音的那个女人,并没有如他所想一般,在他转身刹那有所闪避,那个女人,正端端的站在他的身后。不在高处,也不在低处,只是端端的他的身后,就如同是一直尾随他而来的一般。
这个地方却是小巷子的曲折过后,能够自成一体的一片低矮的平房所在,海老王看见眼前的地面上,几滴雨点浸润之后,更多的浮现出了尘土凝聚成线的拖曳痕迹。
那痕迹来得很新,似乎是才有几条爽利的人影从这里浮掠而过一样。
“海老王——那几个人倒是已经走远了。”这女人笼罩在一件宽大的衣服下面,仿佛是要有意融化到这夜色中去一样,这身装束,却不正是之前在“浴海”门口出手助了俱散与颜仲的那两人中的一个?
“你是什么人?”
海老王在问出这句话时,双臂上的铁环已经开始呜咽了。他没有刻意的去压抑这“大噪”的呜咽,今天在“浴海”的一战,若不是他几次太过克制,怕是没有道理拖出这样的大变故的。
城西一带,因为地处阖城郊区的坞乡所在,一向就不是风气肃靖的所在,海老王能在这纷扰地段立场子,自然不是实力不济之辈;而多年经营、财雄势大,虽然此番纠扯各方确实繁杂,但也断然没有道理因此栽下天大的跟头,落下天大的笑话。
唯今所行,于海老王来说,只有大开杀戒,闹它个天翻地覆了。
那个女人却似乎没有感应到眼前这海老王的气机一般,她只是拢了拢身形,在这片暗里匿得更深了一点。
“你怯了,海老王,你怯了。”
语调细腻委婉,气息平静缓和。
笑话!海老王只觉自己额上的青筋一跳!——这女人,鬼祟而至,蓦然开声,还在那阴暗里一再敛藏自己身形,这懦懦的所为,居然、居然还敢说他海老王怯了?
“你的艺业犹在,你的声势犹在”,那女人好像看穿他那怒意一般,“但这已不是你的时候了,如今这阖城两道平地都有波澜,可你已经逐不上了。
“你的脚步虽可称雄健,但那步下的意味已经变了。你享用太多你闯下的功业,但到头来,你还是被那些功业拖累了。
“你当断不断,太多盘算;当怒不怒,等到再要怒时,其实,你已经怯了。”
海老王一时怔了,那双臂之上的呜咽也一时尽息,这场欲起之势,来的快,去得竟也这么快。
待到他抬起头时,那女人竟已不见,小巷的曲折处,却留下了几转回音。
“坐拥功业,怀抱声名,但那些拖累却是你整理不了的。海老王,你好自为之,你的时候,怕是真的已经过了。”
良久良久,海老王那眉间凝重,就迎着这惘乱,颤了一下。
他似乎忆起了什么。
二十年前,阖城小城,在那凤凰山脚下还显得十分荒凉。那些地方已算是郊区了,在村镇集落的地方,一些小铺面零散着,那中间,就有这么一家小面馆。
面馆也只是一进的大小,而且门框狭窄,店外竖了一个人字的牌子,上面写着两个大字——“海碗”。
店主人姓海,这是他进城之后做的第一份买卖,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今后他还要做上十种以上的买卖,然后最终做到城西洗浴的第一家。
这小店刚开张就来了一个客人。那是在夜里,九点刚过的时候,街外已十分安静,面馆的海老板正要熄火打烊,这个客人就迈了进来。
“一碗面,多要辣椒。”
来人看上去也只是三十岁的年纪,与海老板自己差相仿佛,但那一张黝黑的脸上却多了太多坎坷一般——颊上细纹纵横着,却又寥乱着,似乎是要张扬出、又要掩饰住那些不寻常。
海老板是初闯这城市的人,隐隐的,他喜欢这城市里所有的不寻常。
天色已晚,不如把盏相谈。
“刚到这城中来?”
海老板点点头,给桌上的两个空杯添满了烧酒。
客人笑道:“这些地方说凌乱是凌乱了点,但就像是下棋一样,乱局之中,必有契机,关键在于下棋的人能不能登高一望、起子破局了。”
“我是个什么样的下棋人?”海老板问道,客人眼光中的狡黠透过杯盏,海老板似能在那杯盏处看到微醺。
“老板你还不是下棋的人,你我都不是。棋盘之上,我们都只是局中辗转,城市之中讨生活,做不了下棋的,就只能做局中人了。”客人答道。
后来海老板知道,那客人姓康。又十年,火车站前多出了“文字狱”一脉,那领头的三个人,正被阖城两道唤作“康雍乾”。
砌炭堆火,墙泥剥落,故旧人物,不余几多。
说起来,沈先生绝不能算是阖城地面上的故旧人物,他领的是如今这两道的*,但启这两道*的人,大多已经隐在了那褪色的痕迹后面。
就连沈先生自己都说过,这“枕戈”的基业,是建在“尚俭门”的积骨上的。
那累累的积骨,给了后来人的,不止有厚重,更有惴惴之危。
这一点,于左兹说来,最是清楚不过。十年以前,他身居官场,眼中所见、耳中所闻,甚或亲身所为,无一不是与这阖城两道中最令那气候变化、时局跌宕的人物打着交道。
而他本人,说是官场,却也一向处的是最隐暗的角落,做的也是最隐暗的事情。
但就算是那些隐暗的地方,也留存着这小城市里,最拓荒的一种东西吧?那种只有在掀起这阖城*的故旧人物身上,才可以触觉的东西。
“文字狱”就是那故旧手中垒砌的大架子,这大架子垒得太大,但大得有理,虽然在那架子倾塌之后变就的积骨也很大,不过架子在时秩序井然,却是这城市之中、隐暗之处、秩序制订者们的权威所在。
秩序年年都在变,积年变下来,就是代代的变,路终究是向前铺展开的。
但左兹迈步在这夜里的路上,却感到一种很贴近实在的、回头路的感觉。
老爷子是执掌过阖城牛耳,但那毕竟也是过去的事情了,那“陌上桑”是与老爷子关系重大的事物,所以,也是个故旧的东西了。
可是故旧的东西还是翻了出来,那么,故旧的人呢?
这城市之间,已经有了完全不同的新的秩序,不论明里暗里,那秩序也井然,也规整。但左兹这每步走去,却觉得过去的痕迹,越发清晰。
故旧的痕迹,竟然不褪色吗?
“你看,那怕就是一张网了。”
九太岁指着宽阔的街道,那道上只有往来的车辆,路边确实也有人,但行人不多,更没有伫立着不动的人。
但他就是指着那街道,对冬林说了。
冬林知道九太岁是有他自己的道理的,阖城道上就是这样,打得越多,能嗅到的东西就越多。
阿洛已经先跃进了九太岁手指的那一带,那是上半白坡的捷径,九太岁一行是不想放弃的。
就在那一刻,路边的路灯熄灭了,就如同一把锐利刺破了那薄薄的一层光亮一般,那路灯只是略微闪烁了两三下,就此熄灭。
只是熄灭的两盏路灯,但九太岁手指的那一片却立陷黑暗。
接着就见黑暗中有几道白光明灭了一番,冬林要向前,被九太岁轻轻拦下。他摇了摇头。
此时就见阿洛已经回来。
“是‘御禁’的人,人不多,但是有硬手。”
九太岁看到阿洛手背上的伤痕。他微微皱了皱眉。这半白坡上已经布了网了,他知道没在凤凰山留住弃戈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但是要因为这样闯上半白坡,此时此际的未知比任何时候都更难把握。
“枕戈”社势力再大,在半白坡,在阖城白道的家门口,也是没有半个堂口的。九太岁知道那城西“浴海”已经闹出了大动静,所以才会有这市政的“御禁”出手撒网了。
阿洛一向温雅的脸上也露出了一点僵硬。
他僵硬倒不是因为他讷了,讷于周遭变化和那些未知。他是沈先生四个正式的弟子中间最为腼腆谨慎的一个,脸上的表情虽然从不生动,但也不是鲜活。不过,等那张脸生硬起来的时候,事情怕也要去到不好把握的时候了。
“如果社团现在能够再多出一点人”,九太岁的心底其实如此想,但是,他知道不能把这话说到台面上来。
但随即,他的目光定在了冬林的身上。
“冬林,我要你这么来办。” 。 想看书来
执手野踟蹰
好大的一片夜市,这晚上近九点的时候,夜市中一向晚上好生意的大排档纷纷开始摆开摊来。
有一家摊子开得最早,那本就是一家卖麻辣烫的,小小的一个摊架支起,就能先把来得早的客人给接下了。
这摊前正有六七个客人,因为店家的桌椅都还没有摆出来,所以都站着。摊前立了大大小小的棚顶,先遮盖住了雨意。
勾函站在摊前不远的公路边上,这里是没有什么能够遮挡住雨的,小雨粒落下来滚落在他的肩头。但他只是看着小摊前自己抬了椅子坐着吃的颜仲。
小巷之中,颜仲对勾函和左然说,能不能先去吃点东西。
勾函关心的是他所说的“能不能”。
若是放在那“枕戈”社团、六大杀将纵横捭阖的那些年里,就算沉敛如颜仲,也断不会对旁人说出“能不能”这样的话的吧。
可他今日就说出了这三个字。
不过勾函知道,颜仲话中的软意却不是源于这无休止争斗中的“畏”,而是,
这无休止争斗中的一点“倦”。
所以这时候,他才能轻松的吃着麻辣烫,
其实只要在这阖城道上打滚,当年颜仲反出“枕戈”社的事情就差不多都能耳闻一二。可是只有颜仲知道,那偶然的一件事情,却是真正引出了他潜藏心中许久的倦意的。
所以那之后,颜仲如同放马这城市,虽然辗转了许多职业,哪怕只是每天清扫那广场的地面,他仍旧快意。
而轻松的感觉,只有越来越多的。
可是,先生有事、社团有事,他却是不能不管的。自从当年被先生所救、纳入社团并指点艺业之后,先生的事,就是他的事了。
他颜仲可以反出社团,可以马放南山,可以随心所欲的放开自己对那闲适的渴求。可是,一旦这阖城时局牵扯到先生头上,他什么都会放下的。
所以他回来——不仅回来,还能做到。
不仅做到,还能在去做的时候,适时的绽放出些许多年来多多少少沉淀下的郁积。
所以,你能阅读到他话语中的软意,也能在那“控缰”与“伏枥”里体会到什么叫作豪雄。
左然走过来,走到勾函的身边,这夜市里有的是那些白天累了一天的平头百姓、蓝领工人,更何况这时更多的沾满油烟的店铺老板。她这么一个白皙干净的女孩子在这一片腻腻的污中格外显眼。
这几步走过来,她却不避那雨滴,任由着这些飘落又滚动着的自由散漫在她细柔的发端纠结成一缕缕的不秩序。
她和勾函都是阖城白道中人,都是这白道中新起的翘楚,他们秉承着这半白坡上权威的延续,但同时,他们也都有着一点点别样的类似。
他们都年轻——这阖城,不论是哪一条路上混迹的,都有着这样可以称之为秉承的年轻人。他们知道这时局,所以恪守着自己的路;但同时,他们年轻,所以,可以不用守着那些威严中的略微的陈朽。
就如同勾函,他可以肆无忌惮的欣赏眼前的这个男人,于他来说,这个男人虽属对立,但,更是传奇。
尤其,在一战之中,这男人孤身、负伤又执拗的挥洒出的利落潇洒。
在之前两人追逐的那个巷子里,左然曾对勾函说,“我看,你对他的崇慕怕是更要多些吧?”
勾函没有答应,但那一语之后,他脚下的步子却迈得更快起来。这踩踏是要力求坚决的,如同之前那坚决的模版一样。
这时左然走过来倒是另一番话了。
“我们是找到了颜仲,但不管怎样,这‘陌上桑’却是不在他手上了的。”
勾函轻轻点了点头,他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跟着颜仲。
左然和他,他们分属阖城白道,但也只是白道大佬设在暗处的组织。暗处的组织做的就是暗处的事情,所以颜仲不论做了什么,白道再怎么样,也是不会真正动用台面上的手段对付他的。
一旦那“陌上桑”都已不在他的手中,这拼斗,还要怎么开场?
“除非,‘御禁’之中、‘夙兴夜寐’的把舵们要让我们这些半白坡上的子弟们废了他,否则,到这里,我们已经不用跟了。”
勾函慢慢的说出这句话,似乎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似乎是在近似折磨的给自己一个问。
但就在左然要答话的时候,这夜市的一片几乎连着的棚盖却突然动了起来。
不是那种左右摇摆的、连同着支撑它们的木头杆子都晃动的“动”。
在棚盖底下的人都觉得是雨下大了一般,那头顶上的防水布如同遭临了一阵杂乱的冲击,冲击不大,但防水布的颤动却大而密集。
只在十秒之内,那些颤动就变成了棚盖防水布的连翩起伏,这起伏一时大起来,竟然绵密有致,直欲牵扯出一丝翩然来。
不论是摊贩还是吃客,都不免要停下手上所有,这突如其来的大动与棚外分明只是霏霏的细雨实在太过出入。
有眼尖的,已经看见那支撑着棚盖的木杆子开始动了。那些木杆子本就没有固定,只是成人字形架在人行道上,不过除非是大风卷起,否则这木杆子也是不会在地上轻易移动的。
何况这一片搭就的棚盖怕不有二三十个,连在一起,大多相互交叠,连营之势,断不是什么大风能吹得动的。那些木杆子仍旧支撑得住这些棚盖,它们只是古怪的横横的在地上移动,响出一片吱吱声音。
勾函和左然都有些心惊了。
这绝不是夜里的雨意袭来而成的颠簸,可要把这颠簸归于人为,又实在是太过惊骇了。
但勾函的眉一沉,左然就知道,真的是有人来了。那人不仅来,而且还引发了这一场大动。
这究竟是哪一路的人?
只见颜仲在那棚盖之下、小摊旁边还是那么稳当的坐着,不过,他的手上倒是也没有留下什么吃食了。
他也在盘算这一片颠簸的来处,若真是人为而动,那么,这怕是一个堪与先生交手的一流人物了。
在阖城两道,能有资格与沈先生谈到动手的人,绝对不多。
颜仲跟随先生日久,他能有这直觉,那么,多半是错不了的。只不知道,这人会是谁,又会是站在哪一边。颜仲眯着眼睛看着细雨中立在路边的勾函左然两人。
左然面上的表情在这时候却是有些古怪的。
只在这一思忖间,那棚盖的动就更多了,若说之前棚盖顶上的防水布只是简单的此起彼伏而已,那一时之间,就已经变成了大浪滚滚。
不过,那浪来得却似乎不以骇人为能,连翩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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