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的调整。
这是疲敝的颜仲,只不过可惜,左兹能知道你有多疲敝。
“左先生实在是好兴致。”
颜仲仍然还是要说话,他的气息有些乱,但他知道左兹不会吝啬这点时间,他自己也不必再去掩饰什么。
与这种顶尖的好手面对面,只需坦然。
左兹回过头来,他的脸上带着笑,这样的笑已经不是十年前的那种沉敛克制,他笑得很随意,小巷里此时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一般。
偶尔有汽车会经过,灯光一扫,带走一片黯淡,却又近乎溃败的再次让位给掩来的又一团黯淡。
左兹很满意这样的简单,年轻时候做事喜欢简单,后来又想要事情做得越大越好,如今,他还是喜欢简单。
“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什么?”
颜仲随口回答,却似乎令左兹更加满意。连这气氛都简单了,简单到就连对手都不愿思考太多。
“‘陌上桑’,老爷子的‘陌上桑’,我需要它。”
“它已经不在我的手里了。”
“这不重要”,左兹笑道,“我知道‘陌上桑’已不在你的手上,但是,我喜欢缠绕着想想事情。
“你就是那被缠绕着的轴,所以对我来说,既然你已经掺和进了这件事情,就不存在摆脱或者是不摆脱了。‘陌上桑’在你手里时也可以说不在,不在你手里时,却也可以说在。”
颜仲眯起了眼睛。
“我被你弄糊涂了。”
“你又是在替‘枕戈’做事——虽然我早就听说你已经不在社团了——可是你在为‘枕戈’做事,‘枕戈’要做的事就是‘陌上桑’,所以,你可以不用寄希望撇开了。
“你的事情,就是‘陌上桑’的事情,我找你,就是要找‘陌上桑’。”
颜仲的眼眸中突然有一道亮光闪过,他明白左兹是什么意思。
“其实颜仲,你有些时候——或许说这么些年——怕是都太低估你在沈先生眼里的地位了。”左兹的这句话说得倒有些沉吟,“以我外人的角度来看怕就是如此,当然,你若觉得我的考虑有些差池那也无妨,不过,我们倒可以借着这么个机会,看看你在那‘卧榻老城,策对新都’的心里,究竟多少份量。”
话没说完,颜仲已然动手。
左然和勾函并肩走在半白坡的正街上,这是狭长城市中的主要道路,旧城贯穿整个市区,再加上此时他们人在高处,抬眼望去,笔直延伸的,尽是一片粲然灯火。
“那里有我们的弟兄。”左然的目光望向街边的一栋四层的店铺,在灯光的死角,她能看出那里隐藏的人。
勾函却没有顺着她的目光看,他知道这话里包含的情况。“这么说,宁老大已经在这半白坡上布网了?”
“应该是寇叔叔,他能找得到我父亲,也就会承担下这布网之事。”
勾函知道,其实不论是亲王还是宁老大,在老爷子的事情上,都不见得会全力以赴的,如今大网撒下,怕只不过是寇衍的不愿。
不愿就这么溃了。
“说起来,那‘陌上桑’究竟会是什么?勾小哥你在老爷子身边那么久,总该知道些事情,那‘陌上桑’里究竟有些什么能引动这么多的人?”
勾函微蹙了眉头,“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该问的,我知道些‘陌上桑’的事情,但却又绝对说不上全部,你问我,我也不知道能说到什么地步。”
“勾小哥可以拣觉得合适的说。”
勾函吸了口气。这阖城里,从老爷子下野、亲王执政开始,白道势力就再也不复统一旧观,有什么事情要做起来,那些社团堂口都能有隙可乘。这“陌上桑”之事便是个极为尴尬的所在,老爷子这一边,既要请动亲王的人做事,又不想泄露太多,这实在教出来办事的人难处理的。
这些尴尬所在,在老一辈阵营鲜明的人们看来,似乎也算不上什么,但真正落在勾函左然这样的年轻人身上,却是难以避免。
“那‘陌上桑’,说起来,应该有关于老爷子他的一件陈年往事。”勾函轻声说道。
“九哥”,阿洛问道,“这‘陌上桑’此时,怕是已经到了两位大哥的手上了吧?”
九太岁没有立刻答话。
半白坡如今已是这般的大网撒下,看来颜仲与俱散在“浴海”一行八成已经建功,但是得手不得手,却还要另说。
社团要办这件事,但来的人,确实还是太少了。
以沈先生的能为,不可能不清楚,一旦社团人马发动,而各方面又要掺夹进来,那事情就绝不会好办了,如今这势头所向,竟已是一场大乱。
九太岁本就是社团里面攻城拔寨的人物,大场面他是不怕的,但是,这“陌上桑”一事,说到底,却不该是个大场面。
“阿洛,你知道先生差我们出来,求的究竟是什么?”
阿洛一愣。
他本想说是“陌上桑”,但思念一转,已知道九太岁断无可能这么寻常一问。
九太岁察言观色,心中已有计较,道:“我以为阿洛你长期侍候在先生跟前,又是先生的弟子,终究也会知道点详情,但看来,此次先生似乎只对我有所详述了。”
阿洛一奇,道:“连俱散大哥也不知?”
“应当不知,此次先生原本只是差我们出来,兼再请出颜仲,以为互辅,你也知道,社团之中人人均有大事在身,俱散兄要来,也是拼了奔波、不辞辛苦而得的。”
九太岁看了看阿洛,接着道:“所以,若先生连阿洛你也没有再多交待,那么知晓大概的,确应只是我了。”
“九哥请讲,愿闻其详。”
阿洛情知九太岁不可能无故起这个话头,于是乎应声静默,等待九太岁讲来。
“你可知‘陌上桑’是个什么东西?”
九太岁说这话时却没有再看阿洛,这一句开头,阿洛倒是微微有些惊讶了。
弃戈却不动,自他与俱散只有四米之距后,他就再没有动过。
如此,已是将近一刻钟了。
“我不想动你。”弃戈轻声说,他似乎没有意识到静默良久,他这开口确实有些突如其来。
“我不想动你。”他只是如是说,他说了两遍,都是一样的轻声,更都是一样的明白。
俱散有些沉吟。
半晌,他开口,说:“这事情怕由不得你吧。”
“哦?”
轮到弃戈有些意外了。“怎么讲?”
“前辈不动我,我又怎会交出手上的东西呢?”
弃戈笑了。
“我却不是单为了你手上的东西的,那‘陌上桑’是好东西,但要我平白拿去,只怕我还拿不动啊。”
这倒是个有些蹊跷的说法。俱散却没有话说了。
沈先生并没有安排他来这半白坡上襄助颜仲、做下这桩事的,但念及当年的交情和一直以来的心结,俱散自己却不可以不来。
但是先生并没有因为他要来就多有什么不一样的交代。俱散不知道手上的“陌上桑”究竟是什么东西,他知道这件物事老爷子他十分看重、更有着极大牵连,但内里究竟是什么,俱散不知道。
所以弃戈说道他不知道拿不拿得动这“陌上桑”时,俱散真的没有话说了。
看来这“陌上桑”是不寻常的,不是一开始他和颜仲所想的那种不寻常,而是究根探底的那种“不寻常”。
弃戈却先说话了。“所以我还是不想动你,我只将你留下,然后看看,这僵持之中,此次因那‘陌上桑’而起、如今汹涌不休的水到底有多深。”
俱散有些明白了。
那弃戈下山来,重入这小城的纠葛中,为的不就是一个搅局?只要那场子搅得够大够乱,他又何必在乎这游戏该怎么玩?
但俱散就等不得了,这事不该乱,这“陌上桑”一事起得是大,但到此为止,该当够了,若不然,又有谁来控驭这越趋脱缰之局?
弃戈只感到眼前一花,俱散已不在原来的位置了。
“老爷子的起家是很艰辛的。”
勾函说这话的时候望着路灯,似乎要从那些光亮中间找到点什么凭借似的,在旁人的面前叙述老爷子的故事,对于年轻的他来说,那分量是沉的。
“老爷子出身在阖城所辖几乎最偏远的一个镇子,莫说他年轻时,就算今天,那里的人们要坐上火车也要先跋出镇子三十里。老爷子却在那里出生长大,直至十七岁到这城中。
“然后读书入仕,执掌阖城,一步一步的走到今天,其中种种风云涌动、狂潮揽卷,自是不在话下了。
“但人执牛耳之先,却不免诸多难处,何况老爷子并非白道门阀出身,只身闯荡,最少臂助,当年打拼攀爬的日子,真的是艰难的。我们后来之辈,又当了个今天这样的时候,自然很多契机,但当年的老爷子,确实是不易的。
“不过老爷子却也不怎么提及那些惨淡与坚持,莫说是我这样后来的人了,甚或于苏、叶两位把舵、他们也未曾体悟太多当年老爷子的路与念头。
“只是‘陌上桑’之事一出,有些事情、纵然是老爷子,也要透露一二的,我出来之前,苏伯伯就曾经和我说过一番话。”
左然凝目听着,勾函的这一场话,终于要说到正题了。
“当年老爷子在这城中做的第一份事,却是财务部所的一个闲差,原是薪水丰厚,也没有太多麻烦的,但老爷子一心所念,只是要往上走。
“当时正好有一个空缺,老爷子要补,但那空缺是个机要所在,一时之间,这阖城白道门阀的青年才俊都有觊觎,争竞太烈,就算是老爷子的德才,也不敢说能如愿的。所以,他还要谋些别的法子。只可惜,那法子损失过烈,其中隐晦,不足外道,但却被一桩事物流传下来了。
“没错,那事物,便是‘陌上桑’了。”
阿洛看着九太岁的脸,那脸上似乎蒙了一层暗色,教他不容易看清表情,九太岁的声音也暗淡下来,阿洛知道,只因他所说之事是这一场纷争的关窍。
却听九太岁道:“那法子若是放在平常人想,虽有失舆论,但也不会有这么多的纠扯,可惜那却是老爷子做来,就难免多生枝节了。”
“究竟是个什么法子?”
“要问这个,却须知当年老爷子在家乡镇上,是有过一个发妻的。”
见阿洛双目抖睁,自是心头震动,但九太岁却无丝毫玩笑的意思,接着道:“镇上世居的人,婚配都早的,更何况是在那个时候,老爷子十六岁便有了婚契,及至到了城中读书,二十一岁又返乡完婚。
“但当时的老爷子,底子单薄,却还无法将妻子携来城中同住,于是两相分隔,疏于相见。其时的同僚,也少有知道这一节的。”
“这么说,老爷子莫非有子嗣?”
“却不是那么回事,当时老爷子思及自己事务太杂,这子嗣的事情就耽搁下来,本是打算有所升迁之后再图此事。但就连他自己也不曾想到,终有枝节横生。
“那便是当时老爷子所在那一部顶头上司的千金、竟爱上他了。”
话至此,阿洛已知大概,想来以老爷子当年的潜忍,为了能有所攀升、纵使是家中仍有发妻、怕也是与那千金小姐相好了的。
九太岁却似读懂他的心思一般,轻轻点了点头。
“不过,事情却不只是那么简单,老爷子家乡结发本是家中长辈的主意,但谁曾想两人之情却未必因此就淡了,何况两人终究有夫妻之实,是以老爷子的权宜确留下太多不妥。
“老爷子的发妻真名少有人知,但这些年来知道此事大概的人,大多称她一声敷娘子,她虽是个乡民,但为人见识却是大大不凡,以至于能够留传于世的。”
九太岁一时说来,竟已说到“留传于世”这四个字,似乎终究是有些大了,阿洛不由轻轻的“哦”了一声。
“那却是个什么留传呢?”
九太岁的脸色依旧没有丝毫放松,“那便是‘陌上桑’了。”
回车驾言迈
颜仲有些错愕。
愕在,那左兹竟然开始跟他说起了故事,他字句道来、不疾不徐,甚至将之前颜仲一怒而起、击向他面门的一式都置之不理。
所以颜仲住手,要打,也是要打个明白的。
但要打得明白,却也不免要有个听得愕然的觉悟。
颜仲有些弄不懂了。
却听得左兹犹自顾自道:“是以,皆因有了这些新欢旧爱的纠扯,才得有‘陌上桑’一物的留传。”
若左兹所言非虚,那原来这才是老爷子想要‘陌上桑’的究竟,才是之所以‘陌上桑’与老爷子关联重大的究竟。
颜仲已完全平静下来,道:“原更闻其详。”
左兹微微一笑,道:“我却不先说,颜仲兄你亲手得过那‘陌上桑’,你却说,那是个什么东西?”
其实当时“陌上桑”只是在俱散手中得看,其中究竟是什么东西,颜仲也不知晓。
见颜仲沉默,左兹便道:“其实,那‘陌上桑’物如其名,说是‘桑’,便真的是‘桑’了,不过到了今天,想来也只是一束干草而已。”
这一节,只怕就算是俱散,也想不到了。
之前俱散曾在小巷屋顶开盒,见到盒中所盛,只一根竖笛、一捧干草而已,当时心中思忖所谓‘陌上桑’必是竖笛无疑,那干草是盒中铺垫之物,谁曾料想,正主与他所想却是南辕北辙。
左兹冷冷一哂,“当日老爷子一时权宜,终究铸下大错,敷娘子虽是乡野中人、但为人见识俱是不凡,知晓之后哪堪受辱,竟然是自尽了。”
颜仲不由低呼了一声。
左兹满意的看着他,若连颜仲这样的人都会不禁变色,那这话就说得到位了。
只听他却又笑道:“这件事既然出了,不得不说是一件公案,老爷子良心谴责之下、更兼手段不够,眼见是没法把这事压下来,但既然那千金小姐恋上他,这些后顾之忧便都是要替他摆平的。所以那一事,一来事发偏僻,而来有人压制,终究没有爆出来,令老爷子失了前途。”
颜仲低声喃喃。
左兹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他皱起了眉头,自己一番言语,算是有用了?
“陌上桑”便是《陌上桑》。阿洛虽然仍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豁然开朗之感。
九太岁道:“老爷子虽然有这么一桩往事,但种种原因,终究鲜为人知,何况那时镇上的婚配结发,不过是旧老仪式,如今看来,是没有半点依据的。所以老爷子之事,要是真有人要追究,便只有这‘陌上桑’能稍为佐证。”
“这便是先生要它的原因吧。”
“不错,律法之上究竟有何说法还未可知,但‘陌上桑’却是真的,足可证明有那么一段往事。
“那敷娘子虽是乡野中人,但留传事迹、就连先生也要说声‘奇女子’。当日老爷子与之完婚,却很少相聚,敷娘子特在一张草席上用针刺下一篇文章相赠,以表思慕之心。那草席拆散开来,就是如今的‘陌上桑’。
“之所以如此,只源于那草席之上用针镌绣的文章便是《陌上桑》了。”
针刺为文,而又不加墨色,除非是将光亮置于草席的下方,否则想来也是再看不见的,而其中用心之切,自然不需赘言。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九太岁忽而低低的念了两句文,“这也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