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头的浮躁,是麻烦的,更何况是作为这浮躁之对手的俱散。
他已挂彩。
颜仲知道,若自己再不能迫退乾纲,那窄巷之中,怕是要有人倒地了。
他很急,若在平时,这急切会带着一点威吓和压迫,但这时,他本心乱,虽暂时回过神来,却难免令他的急切添上了些束缚之感。
更何况,他的手上还有“陌上桑”。
不过乾纲像是对那木盒子没有什么兴趣,只是颜仲忧切之下,不免将这承载过多的东西记挂得太重。
他已落下风。
连番拼斗,只能更增他悍勇,但一时心忧,却足够弱他的锐意。
“当”的一声,那路灯一振,却是颜仲险险避过一击,他侧身闪开,却在一扭头间,眼前晃过了一片灰花。
竟是弃戈的袖子。
这一换招之下,弃戈终于逐上了颜仲,而场中也变成了以二斗二的情势。
俱散和颜仲,危险了。
但一只手及时的插了进来,那只手像是把袖子都褪到手肘后的,一条胳膊白中浮现着纵横的血管,那血管贲张,竟似是在这光线下有些跃动。
弃戈轻轻的咦了一声。
这一声已是对那出手的肯定了,何况,那出手本就是冲着他来的。
一来之下,已连消带打,破了颜仲身侧的乾纲、挡了俱散面前的弃戈,锋头所指,更是不依不饶。
弃戈嘿然一笑,手上不停,脸却一沉,“左兹。”
“广陵”之曲已起,这一起,却似也不管颜仲和俱散的惊诧。俱散不料有这样的高手出现,颜仲不料这出现竟是这个样子。
但他却领会得左兹袍袖之间的挥洒之意,那意思是,走。
颜仲一拉俱散,纵身而走。身后,弃戈长啸声已然腾起。 txt小说上传分享
离别在须臾
夜,十点。城市之中,街头巷陌的疲态已显,这众生的纵情、已向着那灯红酒绿、五彩斑斓的集聚处凝结而去。
从商业区到住宅区,从民居再到小市、工厂。小城之中,本有些山包,有些园子依着这些山包而建,园中有些人工的池子溪流,但无一不在这静寂的夜里变得消沉。
曲水本是流觞处,林外再无贴心人。
夜幕沉的时候,最是寂寞在此。
颜仲和俱散遁走,沿着小巷疾奔,不刻间,竟也奔到这来了。
此地在阖城之中被百姓唤作“锁清秋”,周围大片土地都是新修的公园,这公园依仗着此间的一座小山,山那边就不是城区所在,一条河在山下奔流而过,就连小城的“骧溪”也要汇在其中,离乡远去。
河的那头,便是乡民居所,大片田地了。
此时俱散的耳中,那河水滚涌之声已经切近脑海。他一拉身侧的颜仲,两人就此停了下来。
“片刻之间,弃戈不会到来了。”俱散轻轻的喘了口气。然后,他看向了颜仲,自巷中开打之后,他再没说过半句话。
俱散不会对颜仲说“怎么了”,他知道,颜仲若是真有什么年头,他会道出,只是,那道出会无比决绝。
只因他太懂颜仲,又太不懂颜仲,尤其是,他还不知那片刻分散之后,颜仲究竟遇到了什么。
两人停在当场,那公园就在跟前,周围似乎因为他们的安静而完全沉落下来,一时之间,那园中的虫鸣之声更切。
“这‘陌上桑’,不能给沈先生。”
俱散没有呆立当场,就算是颜仲半晌不说话,开口便是这么一句,他也没有惊诧莫名。他知道,这不寻常的夜,必定是要有着更不寻常的结局的。
“浴海”之中,正是海老王心灰意冷、萌生退意之时,门口的伙计却不由得被一群初至的人吸引目光。
那人群来得甚众,这时停在“浴海”之前,似在观察着什么。
伙计心里有些发怵,楼上,正是海老王与弟兄们开会,他知道之前市政“御禁”的人来过,这城里有些不寻常,但眼前的这群人真切的教他不能安稳。
他不知,这正是“枕戈”社九太岁一行。
此时小隼已然召集了附近堂口的一些弟兄,虽然半白坡上已是寇列已有寇衍布下的人马,但九太岁等来者甚众,更兼夜已深沉,“御禁”众人多又误以为恭王孙驾到,是以再无阻拦。
不过九太岁知道,这再无阻拦,是有更深的原因的。
原因就在于,连这“浴海”之侧都没有更多的人,那半白坡白道人马,必是又由罗网之态,聚向局势更切之处了。
那处,应是颜仲俱散所在。
是以九太岁一面率众来这“浴海”,盼能得些线索,一面又不时遣出人手,探听那街道之上、原先不下罗网的“御禁”中人去向。
此时,正有一个弟兄分身而来。那人一身暗色,就算是来在了九太岁身旁,也似乎没有生出半点光辉,只见他附着九太岁的耳朵说了些话。
接下来,“枕戈”九太岁一干人便折身而去。
“浴海”门口,那看门的小伙计的心里,犹自忐忑不已。他不知,此时的楼上,那个新的海老王,眼角一跳,也向那人群散去的方向探来。
而那来了又去的人群里,九太岁的人自然是寻到了“御禁”中人的踪迹,那露出踪迹之人,甚至是寇衍一系。
不过寇衍行得匆忙,直向城的西南侧而去,并没有注意到这窥伺。那九太岁差出的人并不是一流的好手,能得以掩藏行迹,只在于寇衍走得匆忙。
这夜,只有一件事能让他如此匆忙。
“锁清秋”,九太岁心中念道,那两位竟被迫到了那样的地方?
夜市还是那个夜市,颜仲与左兹一击过后,摊贩们终究还是尽快的把残局收拾好,重新搭起场面,不至于误了生意。
此时正是夜里近十一点,那些做宵夜生意的正要到了最盛隆的时候。
而左兹,却也回到了这里。之前的那一场闹腾,自然无人知晓是拜他所赐,此时,他坐在其中一家烤肉店在街上摆的小桌旁,桌上一壶茶水,一盘炒货。
他竟要吃上了。
但弃戈呢?之前他不是正与弃戈交手,助了颜仲俱散一臂之力吗?
左兹自顾自的笑了笑,他鬓边微有白发,这么一笑,却令他焕出些年轻的色彩来。——年轻真好,这江湖真好。他想道。
他与弃戈、乾纲的交手,短暂而又仓促,但并不妨碍那其中的痛快。许久没有这样的拼斗,而且是这样的一些好对手。
他与颜仲提起“陌上桑”的典故,本就是有着深意的。以他多年对“枕戈”的了解,稍加揣摩,自然知道颜仲的心结,所以要借着这么一番话,令颜仲改变初衷,携“陌上桑”而去。
左兹已是闲云野鹤,所谓“右首左次”亦早是当年的故事,有人请他、他便办事,但却留了一点私心。
只消那“陌上桑”不落在那一边人的手上,老爷子也可心安了吧。
小巷之中,他已看出颜仲心念,是以再无顾虑,出手助他离去。
而弃戈是绝顶的好手,左兹也不想久战,何况还有当年“文字狱”一事结下梁子的乾纲在侧,所以一待颜仲与俱散去远,他便撤身而走。他知道,弃戈还要想法子去追颜仲,不会与之纠缠。
但,有人会。
他本是占了个方桌,此时,方桌的另三边竟又同时来了人。三个人,灰黑衣服、两男一女,刚刚摘下了兜帽的人。
左兹笑了,他没有抬头,只是在喝着他的茶,他一笑一饮,似甚欢畅。
“这‘陌上桑’一案,你们办了,要的就是找出我来,和我并桌而坐?”左兹轻声道。
回答他的是康治,他与雍容联手伤了甘笑儿之后,便与乾纲会合,在这夜市中找到了左兹。
“最了解我们的,还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左兹,这句话,是一点不假的。”
左兹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三个人,都静静的望着自己,十年过去,冤家聚首,如此平心静气,就算是当年吃了大亏的康治、雍容和乾纲,也竟有些欢释之感。
“好”,左兹一点头,“那‘陌上桑’流落坞乡,竟被你们找了出来,送它进‘浴海’,要的就是这阖城一夜之乱吧?”
康治却不答话,他的目光中竟隐含赞许之意,竟似要左兹继续说下去。
左兹便也不客气。
“当年‘文字狱’之案后,你们确是豹隐多时,此次一出自然要有大手笔的,所以送出‘陌上桑’,又不时出手,搅动局面。你们深知如今的局势,几乎每一拨人都被你们挑动起来。如此,你们也看到了,今夜之乱,我也在此,恐怕,算是遂了你们的意了。”
“非也。”
康治说话一顿,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送到嘴边,轻声道:“左兹,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还是太狭隘了。”
旁边的乾纲也铿然一笑,他的手上有点伤口,是之前左兹的手笔。
康治又道:“那十年前的恩怨,你我当局者,自是难忘的。只是竟然是你更要执着些,执着于那些陈年的故事。你真以为我们就为了引动你而布局吗?如此一来,我们这辛苦布就得一切,怎开大的局面?
“你要知道,大的局面,才能补回当年火车站旁、我‘文字狱’之损的。”
左兹一凛,他已知康治真正的念头了。
雍容的声音响起,“左兹,‘十年之内不结社’,嘿嘿,那可是你说的。可你还记得,十年之前的今天,正是你说出此话的日子?”
“时日已至,故事该有一个轮回了。”乾纲的眼中忽然腾起了亮光,他人已中年,这些年里的郁闷难舒一展之下,却令他再少委顿。
十年之前,左兹力挫“文字狱”,但能挫人身,却难挫人心。十年之后,康治等人再起图谋,送出“陌上桑”、引动阖城变局,而他三人窥伺于暗处,不时出手,却无个立场,此举便是要搅动着这水更浑些了。等到那水浑够了,他们亦可收网看鱼。
“‘浴海’便是你此局的局中鱼了吧?”左兹喝完最后一杯茶,他的神情有些黯淡。
康治一笑,不答。
不答,已是答,“陌上桑”一案,除却引动了那些不甘寂寞的人之外,最主要的,是令城西尽头、靠近坞乡之郊最大的黑白势力“浴海”受挫。此役,不论海老王还是“浴海”上下,威信、信心无不大为折损,亲王的“御禁”亦对他们大为不满,从此之后,城西势力,怕是可以洗牌了。
康治自然是要做那洗牌者。十年之内不结社,十年之后呢?
这已是十年,城西、康治,就如当年康治对海老王说过的话一般——乱局之中,必有契机,关键在于下棋的人能不能登高一望、起子破局了。
左兹的脸上更显凝重,“文字狱”一脉,算是破土而回了吧。而今日之乱,不过只是十年轮回的又一个开始。
“锁清秋”之侧,此时仍旧是静的。
静得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局,而参杂其中的,更只是那局所牵扯的不关紧要的人罢了。
但不刻之间,有些纷扰一定会来,那各路的人马,“枕戈”、“御禁”、“反戈契”。。。。。。他们会来,会扰了这静,扰了这颜仲心中的乱和俱散心中的猜。
不过此刻,这些都还在。俱散也还在等着颜仲,他等着他的话。
无论怎样,俱散都是那愿意等着颜仲说话的人之一。
那样的人,在这些年里,不多了。
颜仲的脸上有着凝结,他该知道这“不多”吧?他该知道,此时俱散正不管如何,都等着他的说话吧?
而他,却真的不知道说什么。
年头已经过去得有些远了,真的,远了。当年的袍泽情谊、手足义气还有他自己的少年情怀都还在,但是,却有些所谓信念、所谓执着,真的可以随着这时间,磨去的。
当那些淡了的念头和一直深刻的存在遭遇时,颜仲的心里,自然会有更纠缠的计较。
而那深刻的存在,一如这“陌上桑”般,镌绣成束、却已散落成枝了。
“小俱,你知道这木盒子的来历吧?”
俱散一愕,心中已有些明白。有些话,不需说得太明白,对于俱散和颜仲来说,尤其是,俱散听着颜仲的话、体悟着颜仲的想法时。
自从当年“跋荒原”上遗恨后,俱散最想体悟的,就是颜仲的想法。
俱散这样的人,是犯不得错的,纵然他生性脱略、潇洒为人,但一朝犯错,却可心结不解。他不能犯错。
所以这一刻,他敏感,他感触到了颜仲所想。
于是“锁清秋”旁,两人之间,再陷静默。
夜深,城市已经是最精彩的时候,这个小城里也有着许许多多的迷恋和快活,当然,那些快活也势必伴随着不舍与落寞。城市是不缺喧闹的,但喧闹的背后,也从不缺乏静默。
对颜仲来说,多年的浪迹,尤其是安稳过后又陷入的浪迹,于他,静默便是喧闹。
而俱散,在功业里沉浮,喧闹,却又是静默。
对他们而言,这便算是一种沧桑吧?
颜仲终于开口道:“你要拦我吗?”他对着俱散说,这些年来,他也见过俱散,他也设想过再见到俱散,但无论是现实中还是设想里,都没有过直视他眼睛的桥段。
颜仲也有一种怕,这便是他的怕。
但此时,他直视着俱散,说道:“你要拦我吗?”话语既出,但那些兄弟情义、心中遗恨却没有如他假想的那样翻涌而至。这片刻的宁静里,他们直视着对方,很好,没有什么在破坏这宁静。
俱散笑了。
颜仲的心中也一片释然。
多年来,是不是等待和煎熬、寂寞和盼望,都只是为了这一刻的如释重负?
不安的响动声音终于来到,他们的身后,竟从三个方位传来脚步声。那是远远的脚步声,但来了,终究该来的,还是来了。
是敌是友,都来了。
不过既然来了,或许于此时的颜仲,便再没有什么敌我的分别了吧?
一丝更大的不安竟然来得更快,快到倏忽而起,转眼已到了他们两人身侧的小丛林。俱散回头一望,树林里霎时已窜出十几只小鸟。
但那些飞禽并不是飞出的,丛林中明显已经有人,那来人的功力莫测高深,竟令林中鸟禽不能立时振翼而飞,怪力之下、翅展不易。
俱散脸上微微色变,颜仲一提木盒,看来,他也想到了什么。
“你先走,我帮你挡。”俱散道,他顿了一顿,道:“去吧。”
去吧。
此言已够交托。
这一挡,是倾心的。
颜仲纵身而起,直向“锁清秋”中那一山孤零而去。
俱散愣了,他似乎已知道颜仲的计较。但眼前,还不是他能细想的时候,他要帮颜仲挡,至少,先挡着眼前丛林中的人。
虽然挡得一刻是一刻。
颜仲飞身而去,他知道,“夙兴夜寐”、苏、叶两个把舵留给他和俱散的时间真的不多。
“伏枥”之下,他已上山来,据说,这“锁清秋”不只有锁,山的那头、河流之上,还有着一条小道,只要能度出城去,便是皆大欢喜。
这身后来的种种人马,该能接受这皆大欢喜吧?
但这城中,总是有着不欢喜的,譬如,侧面突如其来的一阵劲风。这风,颜仲已熟悉了。
弃戈,他终于来到,在颜仲终要将乱局带出小城的最后关头,他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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