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开始向那下午时分,天高云落,风清光浊的去势改变。
“请杀”之局,散了。
颜仲的手上拿着夺下来的小螺丝刀,细长的手指轻轻的转动着那道僵硬。
笑从中来,苦笑。
很久没有大动,这一动,却偏偏就要动出个大动静来。
麻烦,麻烦。
麻烦的事情本不该是闲云野鹤所虑。
何况是,那不愉快的事情总是在这心头,这总想要纵声高呼,呼它个撕心裂肺却又总是忍而不发的心头。
沈先生对自己有恩,这是唯一的原因,令自己再入局中,再入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激昂和惨淡中。
否则,当年一事,当年那先生的公子,强占自己心爱之人一事。
却又如何当得起自己这抱恩一杀!
勾函觉得眼前一花。
不,应该是几花,若干花。
眼前影子错落,越来越快,越来越多,层层迭迭之下,竟已是生出些恍恍惚惚,错错愕愕的感觉来。
那影影绰绰的恍惚正是左然。
所以,勾函的错愕更加有种恍恍然的感觉。
左家的功夫确实不是徒有虚名而已的。
若以颜仲的“伏枥”之法论,那脚下的俊采,苍劲挺拔,飞扬跋扈,一时而雄,确是轻身功夫中的上品;而眼前这年纪轻轻的左然,那方丈间的莲步游移,弱身扶摇,虽是没有那么些利落,但轻巧随意,慵懒中却也绝对不失洒脱。
若不是那拿着算盘的女人正耽视着自己,勾函怀疑自己怕是能看到眼直。
步点零落,但优美绵长,宛如一首清乐,走到巅绝处再不可思议的勾出的几道转折。偏偏那转折奇峰突起,却又一气而成。
小家碧玉中兼着汪洋恣肆,在场众人怕是也没人晓得的,这正是当年老爷子一代“御禁”的二当家左兹的看家绝活,“广陵”之法。
这“广陵”之法重意不重形,是以当年左兹能倚之纵横两道,今日左然身为女子,也足以领会这家传心法,将那纵横二字揉为己用。
不过。
左然对的,也不仅仅是等闲角色。
沫子,小豆。
这自然也不是人的名字,只是那阖城许许多多“恰巧”的名堂中的两个。
这是“反戈契”的“十一闯王”中的两人。
何为“反戈契”?
提到这个,就不得不提到明老太爷。
阖城一地,虽然鱼龙混杂,但沈先生的“枕戈”社在黑道亦足可说一家独大,自那老城的旧城“尚俭门”一夜之间崩坍后,“枕戈”坐东面西,黑道扛旗之势已是牢不可破。
但世上之事,不破不立,饶是这沈先生麾下如日中天,仍旧是有人愿意去犯上一犯的,何况“枕戈”崛起的这十数年里,不啻于将那阖城局面重新洗牌,中间碍着的人,绝对是不在少数。
除了名正言顺要一较高下的半白坡白道、老爷子以及亲王等人之外,两道之间,亦多有暗涌。
但明老太爷不是暗涌,是大流。
论资历而言,亲王不如沈先生,沈先生不如老爷子,老爷子又不如明老太爷。
这明老太爷,可说是阖城一地,黑白两道、鱼龙之中真正的耆宿了。在那几十年前这小城初建之时,他已可算是这混沌局面中头两代的闯者了。
当年的闯者,如今剩下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所以只要他老人家愿意,登高一呼,纵然沈先生势力坐大,也会有人聚到一起来,图谋大事的。
这一聚,就被称为阖城一地的,“反戈契”。
具体的典故局外人自然不可考了,据说当年明老太爷在那城中的宗山之上,与宗山哽叹楼的庙祝吾大师一同订下四句契约,呼应群雄登高一会,沈先生虽然知道这一会自然是对自己没什么好处,但也没有加以干涉。
于是乎,那一会,会出七个人物来,外人称为“反戈七宿”。
不同于“枕戈”这样的社团,“反戈契”的人只是因着明老太爷和吾大师的声望聚在一起,所为也只是“反戈”一事而已,不管是七宿还是几宿,都不会一直在一起,明老太爷有事招约,自然会到,事了则散。
甚至,这所谓“反戈七宿”,外人也只是了解个轮廓而已,什么甘笑儿、苦炭儿,这些花名你是知道,但他们实际的身份,你却未必能够知晓。
除了那个奉师爷,明里他是阖城一地最够资格的会计,暗里他是“反戈七宿”之首,或明或暗,旁人却都是清清楚楚。
至于所谓“十一闯王”,则多是七宿中人自己的亲信势力,除了对付沈先生麾下,七宿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情,自己带出些人马,总是好的。
沫子和小豆,就是甘笑儿的人,甘笑儿,就是那“浴海”大厅的角落里,捧着热气蒸腾,却奇怪的并不冷却的茶水的人。
甘笑儿、苦炭儿,同母异父的兄弟,同列“反戈七宿”。
拿算盘的女人则是叫金晦,“反戈七宿”里少有的真名姓示人的一位。
楼上楼下,统共五人,没有跟浴海的地头人物打过招呼,更加没有对完全不明就里的勾函和左然有个交代。
不过已经开打了,就不必要再细追究什么了。
左然的“广陵”已经策动,清脆利落,倒是占了先手的。
虽然勾函不认为这个先手能保有多大的优势。
沫子和小豆是“十一闯王”中实力最接近七宿的人物,这样的人物,本来应该留给自己才好些吧。
不过,勾函也没忘掉顶在小腹上的算盘。
金晦这个女人,在那“反戈契”阴暗的传说片段中间,是有着不祥的名声的。
不过勾函还没有认出眼前的人究竟是哪一方的神圣,只是凭着那直觉,知道要打一架,也是凭着那直觉,知道这一架不好打。
于是只是轻轻的勾出些笑意在脸上,身子往后一摆,间不容发之际,竟反反的再挥出一记手刀去。
勾函的功夫叫作“暖祭”,家传功夫。
家传功夫,有如老酒,历久弥新,却也足够淳厚。
这边金晦翻起算盘一架,那掌缘正卡在算珠之间,却不待算盘的主人有什么后手,那明明已是止住的手势中竟似又发出一道暗劲,算盘陡的一震,一颗算珠弹烈开来。
“才一颗”,勾函心中计较。
“一颗”,金晦的眉毛却已经开始竖起来。
一时间,算珠落手,犹如珠落玉盘。
清脆响亮,绵密不绝,那算盘的空隙随着挥动的气流搅出一丝丝呜咽,如同醉酒的伶人懒提琵琶,奏出的一团团酡红。
勾函的掌缘却越发的亮了。
“暖祭”之法,本就不是什么凌厉骇人的东西,绵绵泊泊,浩浩荡荡,一招未穷,又生新力,才是这手刀的要旨。
勾函提气而为,那一记一记,不求霸道,正试着用些迫,压向那双手盘算的金晦。
这边,左然的灵动利落,却慢了下来。
沫子和小豆,磨练的是同一种艺业,“滋味”。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那种缠绕不清,纠扯不断,密密麻麻,盘根错节的“滋味”,一圈一圈,凭借着那沫子脚下的步法,那小豆手上的功夫,慢慢的箍住左然的节奏。
就算是对韵味悠长的“广陵”来说,也是无可奈何的被蚕食吧?
勾函的眉头挑起了一层颤。
他还不知道这是“反戈契”的人。
其实“反戈契”的人,的确是有点意思的。只可惜。
只可惜这拨人空有骇人的艺业,但在逐鹿阖城的时候,多半都没些省悟,断了六识,失了五觉,想要凭着些一厢情愿来做事,还是要有点根底的。
这拨人根底是有,只是,未免太小瞧阖城这两道的人物了。
这勾函可是,“夙兴夜寐”的人。
如今的“夙兴夜寐”中,已没有小于四十的人了,除了勾函自己。二十出头,年纪轻轻就能名列“夙兴夜寐”,没有点特别之处怕是不行的吧?
陡然间就听见勾函一声断喝,左手忽然往前,替下右手正使了一半的“暖祭”,正正的朝金晦剁去。
金晦凝目定神,提气来挡,谁料勾函的右手已又是一记“暖祭”随势而来,一声大喝更是喷口吐出,两重劲力层迭而至,万钧势头,几乎连这两人间的呼吸都逼得一滞。
勾函的眉头一颤又颤,声声大喝,“暖祭”的势头铺天盖地。这“开声祭”,是经过“夙兴夜寐”中的路伯伯提点而来,若不是这手功夫,要令苏把舵点头,让自己列名诸多好手中间,只怕是不行的。
金晦这边的压力陡的大了。
那坐在大厅角落的人,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左然却是一振。
这激斗之中,眼角余光才能触到的男人,还真是有一股子,不凡呢。
身形一展,手中原本抱着的衣服就朝小豆掷去,随着那一掷的掩蔽,左然骈指如刺,不点不戳,却是横横的一扫,直取小豆的腰眼。
算起来,这才算是真动手了吧。
但沫子在一边的合围自然不是摆设,趁着左然双指横扫的一动,左脚一踏,右膝已是狠狠的向左然撞去。
突然有人勾住了沫子的后领,沫子就感到颈项上一烫。
这一回合,勾函已经挑成一打二的局面。
金晦的算盘振出了一串悍响,这个年轻人,实在是足够跋扈了。
七宿和你放对的局面,不值当你一瞥吗?
勾函的嘴角却浮出一抹笑,在这两人前后包夹,转体错步,齐手而斗的瞬间,浮出一抹笑。
不提什么“夙兴夜寐”,不提什么老爷子的威严声势,不提什么男儿丈夫,单是为了这少年的跋扈,也该畅怀一斗的。
来的人不知道是谁,终究是些对手。
一念至此,手中的“暖祭”之意不由一错而分,断喝声中,长步迈动,一前一后,已是倾力而出。
大厅角落,沙发上的那个影子,却不见了。
若是细的观察九太岁这个人,会发现他那双眼眼角的鱼尾纹细密异常,直如两张断网,向那太阳穴散去。
三十出头的九太岁,是不该有如此的劳倦之态的。
不过,既然这劳倦,能够替自己赢来一个新的属于自己的时代,终究也是值得的了。
如今的社团之中,当年替沈先生打天下的人们功成名就,等闲不会再与自己抢那些锐气风头,“恭俭让,俱欢颜”,都是些十年前的旧事了,那些人虽然厉害,不过终归是有那么高处迎寒,兵归府库的一天的。
九太岁,如今掌管“枕戈”杀伐,在外攻城略地的人物,评论风头,当属第一。
*人物,却总是有不那么*的苦处,比如这些日子以来,栖凤山上的大事,那日和颜仲一晤,想必他也看出来了吧。
栖凤山上的事,的确是大事。
而且,是关乎那半白坡上,“陌上桑”一案的大事。
所以,先生才会如此看重,才会让九太岁自己亲身而来,也才会又差出两个门生辅佐。
这个时候,九太岁正在那栖凤山上的小民房门前折一片刚摘下来的叶子。
一点一点,细致的折成一片在口撮唇,就能发出清越声响的哨子。
冬林在后面看着这大哥的背影。
大哥的背影,看起来,多半会又沉又轻松。
何况,这是九太岁呢。
冬林跟着九太岁做事也有好几年了,只要有这大哥在身侧,仿佛什么事情,不论几多风翻浪涌,终究会平息下来。
不过,这次在冬林的心中,那平稳底下,始终有层暗流卷动。
因为,这次西上栖凤,这次的先生安排,都和那“陌上桑”有关。
都和,那个人,有关。
就算是站在对方的身后,对方坐着,自己站着,仍旧,是有一种不踏实的危险感。
苦炭儿,这就是那常常隐在暗处的“反戈契”中的角色吧?
现在那海老王的卧寝中,只有木轩立在苦炭儿身后,以期对那大厅中的人些许制衡。
“你就是那‘浴海’之中,海老之下不二话的木轩了?”苦炭儿轻笑着说道。
其实,“浴海”之中,海老王打拼这许多年,从未有过二当家之说。无论外人看来,这海老王一系是黑是白也好,一方豪雄,凡事亲力亲为,身边有的,断无分权之人,只得参谋而已。
木轩年轻,算起来是后起之秀,比起海老王以前的参谋尚且多有不如,外界多有诟言,说那“浴海”之中,海老王之后青黄不接,没什么人了,木轩虽则有些声名,但始终难掩委弱形象,是以如今这苦炭儿不咸不淡的说出些话来,那戏谑意味,自是不消说了。
不过木轩不答话,却不是为了这戏谑话语。
那背对自己而坐,将身后要害都示之于己,却难得的闲适随意,不急不躁,不慌不忙,竟硬生生的把自己的后心逼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来。
更甚者,那种随时增加的危险感觉,似乎更要在木轩自己的面前凝滞成一道锐利。
苦炭儿见木轩并不和自己说话,似乎笑得更愉快了。
苦炭儿只有苦哈哈的叹的,如果他笑起来,不是说他就是那甘笑儿扮的,而是,或许正有什么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正在发生。
“你们在这板荡之间保持着这样的暧昧,海老王的意思,怕是要等什么人吧?”
木轩的眉间有些汗渗出来,一点点的汗,一点点。
但是已经足够了。
那苦苦的,慢悠悠的叹息声又从那背对着自己的人那里发出来,不过,这叹中,似乎有种满足的意味呢。
“你们在等,那个人吧?”一串细细的似笑似叹的声响充溢了整间小小的房屋。
木轩感到自己颈项上的神经,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海老王的双手却是松的。
很松。
那对两腕粗细的铁环暗哑哑的套在双臂上,也很松。
这个时候,海老王和身边的二十来个人,都站在“浴海”内部三楼的环廊处看着大厅中激斗的情景。
今天发生的事情都很奇妙。
对,是奇妙。
那个妙字,只怕是这么多年来,海老王疲惫的血脉中沉寂已久的几句呼唤了。
“浴海”之中一向不乏人物,作为雄踞城西的大娱乐城,每天迎来送往的自然是鱼龙混杂,不过,在这个沉闷的下午,忽然之间这许多生面孔出现,却又不得不说是,
奇妙了。
那个以一搏二的年轻人好像有些门道呢,身姿矫健,但又不是那么凌厉到极处,趋退之间,那种洋洒跳脱,在这局限的厅中,还真是有种不拘的气味。
那个女孩子的功夫似乎有些眼熟,不过就算是继承自别人的艺业,现在她的手中也完全烙上了明显的个人记号,没错,这样的技击还未够炉火纯青之境,不过,优雅天然,亦不啻于另一种品境。
单凭这两人就该是场好斗了吧。
那么,剩下的人都是那“反戈契”中的人马了吧?
这拨人一向隐秘,见到了面也实在不是很熟悉,那个使着算盘的女人似乎要高明一些,不过也胜出不多,这招式太辣了,泼泼的辣,就如烹饪一般道理,辣到极处却又会有股反呛,所以她的功力明明比较深湛,在境界上却已经隐隐被压过了一头。
真正厉害的,不是那两个有着高高额头的男子。
是,那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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