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辈子也没有拎过这么重的东西。踉踉跄跄中,他一个不留神摔倒在地,哗啦一声,包袱里的银元、金条散得满地都是。
“我的钱!我的钱!让开,莫踩我的钱……”他急得满地爬着,手忙脚乱地拼命捡。
他手刚刚抓住地上的一根金条,乓!一声枪响骤然传来,前头的一个老人一头倒在他眼前,鲜血溅了他满手满袖!
他吓得呆若木鸡。
抬头一看,乓乓乱枪声中,河街东头,黑压压的日军正向逃难人群扑来。
口洋次一脚踏上了麻溪铺的青石板路。打量着眼前的镇子,他冷森森地下了令:“挨家挨户,逐一搜查,全镇老百姓,一个不许放过!”
恐怖刺耳的枪声中,一幕幕惨剧在麻溪铺上演,白发老人、幼小孩童一个个倒在鬼子的枪口和刺刀下。
麻溪铺,很快成为人间地狱。
乱枪声中,月月一把甩掉了包袱,撒腿就往前跑。跑向龙家大屋。
她晓得,耀武还在那里面。
龙家大屋里,躺椅上的耀武也听到了枪声。
耀武刚才还习惯性地喊人抬他出去晒太阳,喊完才回过神来——赵积福他们,已经战死在了老崖口。他摇摇头,自嘲地一笑,就自己推动躺椅出了房门。
刚出房门,就听到了枪响。
接着,便是院门口砰砰的撞门声和紧接着的门板轰然倒地的声音。
三个日军士兵撞开了龙家大屋大门,闯进了前院。
一步迈进富丽堂皇的议事厅,三个鬼子贪婪的眼睛顿时亮了——香案上摆着整套的银祭器,还有供奉着弩、箭、刀、铳四样传家宝的银制托架,还有一排排的银耳环。
三个鬼子冲上去就抢。他们把银器往口袋里放、怀里塞,最后索性用蒙香案的绒布一股脑把值钱的银器打起了包。十几块龙家历代守备的牌位和龙家世代传下来的弩、箭、刀、铳被扔了一地。
推动躺椅来到前院的耀武看到了这一切。他怒不可遏地大吼:“狗日的畜牲,给我放下!”
三个鬼子条件反射般便端枪,却发现只是个残疾人推着躺椅向他们逼过来,顿时松了口气,一个个收了枪,狞笑着围上前来。
“哦,一只爬不动的###猪,哈哈哈……”军曹笑着凑到了耀武面前,嘲弄地戳着耀武残疾的腿。
耀武怒不可遏,挥拳打去,军曹一缩,拳头打空了。
三个鬼子哈哈大笑。
平蛮攘夷(3)
“###猪,来打我,来打我,来打我呀……”
另两个鬼子也学着故意凑近耀武,耀武徒劳地挥着拳,然而,身子动不了的他,拳头却总差着少许,够不到敌人,反而引来了鬼子一阵高过一阵的嘲笑。
军曹又冒出了新点子:“把这只###猪拖下来,看看没有腿的###猪是怎么爬的。”
两名鬼子抓住耀武残疾的双腿,将他拖下了躺椅。
“狗日的畜牲!”耀武拼命爬向躺椅,但每逢他快要够到躺椅,鬼子便将躺椅移开几步。他伸手要去捡地上那口传家的短刀,日军却抢先捡起来,放到了桌子上。他拼命支撑着想爬起来去够桌上的刀,但每逢他用手支撑起上半身,即将要拿到刀时,日军便一脚踢开他支撑躯体的那只手。
他一次次重重地仰面摔倒,一次次脑壳重重撞在地上。
围在他身边,三个鬼子鼓掌狂叫,笑得是那样开心……
在这一片狰狞中,一个声音凄厉地响起来:“耀武!”
耀武抬头望去,那竟然是月月!耀武猛然惊住了。
三个鬼子也是一愣,一抬头,正看见月月冲进议事厅来。
“耀武!”月月刚喊出一声,迎头看见三名鬼子,吓得一呆。
“哟,花姑娘!”三个鬼子眼睛一下子亮了。
耀武暴吼了起来:“骚货,快跑啊!”
月月转身就逃。军曹抓起桌上的短刀,与两名鬼子追了出去。
月月被三个鬼子围在了当中。
眼看月月已无路可逃,三个鬼子淫笑着,一个个放下枪,解下武装带,脱着军裤,逼上前来。
军曹一把抱住了月月。
“耀武,救我啊……”月月凄厉的呼号声中,耀武牙眦欲裂,却偏偏怎么也爬不起来。他猛然看见了地上古旧的传家火铳和弩箭。他拼命向火铳爬去,抓住了火铳。但装火药、铁子的两只牛角却高高挂在墙上,耀武举起火铳拼命地去够,牛角终于落在了他的怀里。
另一边,三个如狼似虎的鬼子按手按脚,疯狂地撕扯着月月的衣服,刺啦一声,军曹狠狠撕开了她的裙子,淫笑着扑了上去!
便在这时,乓!一声枪响,军曹脑袋开了花,一头倒下!
刚爬出正厅的耀武,身上挂着弩箭,手里正端着冒烟的火铳!
暴惊之下,两名按着月月的鬼子同时跳起,一个鬼子拔出短刀便向耀武扑来。月月大叫一声,从背后猛扑上来抱住了他持刀的手臂,一口咬在他持刀的手腕上,那口刀落在地上,负痛的鬼子狂叫着一把将月月摔翻在地。
便在这一瞬间,耀武已经箭上弩弦,一箭正中那名鬼子的心窝。
另一名鬼子转身就向搁在门口墙边的枪跑。耀武喊一声:“骚货,刀!”月月一脚将地上那口短刀踢向耀武,耀武捡起刀便扔了出去!
那名鬼子刚抓起步枪,短刀已直飞过来,插进他的后心!
龙家大屋传出的枪声惊动了院外的鬼子。一大帮鬼子呼啦啦奔到龙家大门前,迎头看见的,是那名鬼子一头倒出大门,露出了后背上几乎直没至柄的短刀。
哗啦一下,众日军士兵或趴或蹲,伏倒了一片。
“掩护射击,进攻!进攻!”在一名日军军官的叫喊声中,子弹从龙家大门外胡乱射了进来。
耀武吼叫着:“骚货,快进屋啊!”月月应一声,架着耀武退回了厅里。
耀武喊:“椅子!”
“哎!”月月答应着,把躺椅推了过来,拼命架着耀武,把他扶到了躺椅上。
耀武又喊:“拿火药!”
“哎!”月月答应着,捡来了装火药的牛角。
耀武往枪里填装着火药:“通条!”
“哎!”月月几乎是欢快地答应着,递来了通条。
耀武用通条压紧枪管里的火药:“铁子!”
“哎!”月月给他拿来了地上的牛角,又问:“耀武,还要什么?”
转过头,耀武似乎还要发出什么命令,但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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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蛮攘夷(4)
——这一刹那,迎着月月的目光,他突然不知该讲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目光交错,呆呆地对视着。
乓乓!几颗子弹从外面射入。
耀武猛地一把将月月按在了躺椅后面:“快蹲下!”端起枪,他对准了门口。
门外,众多鬼子如临大敌,端着枪,小心翼翼地进了院子。“包围这座房子,快!”日军军官吼叫着。日军士兵从四面围了上来。军官向几名士兵喊:“你们几个,进攻!”这几名士兵就贴着厅外的墙,小心翼翼地摸向门口。打头的一个刚试着往里一探头,一声枪响,子弹正中他的眉心。几个跟在他身后的士兵吓得纷纷隐蔽。
门内,耀武又在喊:“骚货,火药!”
月月递上火药。
“通条!”
月月递上通条。
“铁……”不等耀武喊出“铁子”,一颗铁弹子已经递到了他手上。
接过子弹,耀武不做声了,只是默默地装弹。
蹲在他的身边,月月轻轻揽住了他的肩。
突然,雨点般的子弹扫射进来——门外的鬼子,已经架起了机枪。
“耀武,快趴起!”子弹横飞中,月月推着耀武拼命往墙角里躲。刚推到一半,她突然身子一震!但仅仅只停了一下,她又咬紧牙,继续推动躺椅,躲进了墙角。
“铁子!铁子!”耀武不耐烦地催促着。艰难地,月月倒出一颗铁子,递了过来。接过铁子,耀武突然一怔——铁子上竟沾满了鲜血!
他猛回头,才发现月月胸前、手臂上全是大片的血,整个人正软软地倒下。
“骚货!”耀武一把扶住她,月月软软倒在了他怀中。
“骚货!骚货!骚货……”耀武慌乱地用手堵着她的枪伤,但月月身中好几弹,哪里堵得过来?
“骚货!”耀武徒劳地堵着伤口,泪水湿润了眼睛。
这时,喘息着的月月却指向了她目光所及的另一边:“耀武……那、那边……”
耀武一回头,却是一柄刺刀正在撬墙上的窗户,隐约可看见天窗外的一个鬼子身影。
乓!耀武手中的火铳又响了,窗纸上顿时溅了一片血!
正试图爬窗户的鬼子一头倒下,两个接着他的士兵也摔了个四脚朝天。
恼羞成怒的军官咆哮起来:“手榴弹!扔手榴弹!扔手榴弹!”很快,两颗手榴弹冒着烟被扔进议事厅。耀武猛地趴在了月月的身上……
议事厅里响起巨大的爆炸声,屋里顿时滚出一片浓烟。军官又喊:“进攻!”两个鬼子端枪冲进了浓烟中,却又是一声铳响,一个鬼子满头鲜血地滚了出来,紧接着,又一个鬼子滚了出来,胸口插着一支箭。
跟在后头准备冲的几个鬼子吓得往地上一趴,再也不敢动了。
满院的鬼子一个个战战兢兢,畏缩着,里面对手神乎其神的枪法,令他们胆寒!
盯着面前这座攻不破的堡垒,军官咬着牙,声嘶力竭地喊起来:“点火!给我点火!把房子烧掉!把整座房子给我烧掉!”
议事厅内,耀武和月月倒在了墙角的满地碎片上。
挣扎着,耀武靠墙坐起,将月月扶起来,靠到了自己怀里。“耀武!”搂着他,月月却摸到了满手的鲜血。耀武的脸上、身上,到处是血,到处是手榴弹弹片留下的伤口。
耀武也抬起了手,他的手上,同样沾满了月月的血。
两个人互相凝望着,突然反而露出了微笑。
两只沾满对方鲜血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月月喘息着:“耀武……拿、拿铳来……我、我给你上铁子……”
耀武也喘息着:“不用了,火药用完了,箭也射完了。”
月月叹一声:“可惜呀……”
耀武问:“可惜什么?”
月月讲:“可惜……都用完了,不然……不然这么硬扎的龙耀武……这么威武的龙家大少爷……肯定还能……还能多杀好多鬼子……”
平蛮攘夷(5)
“哈,哈哈,哈哈哈……”搂着月月,耀武笑了,笑得是那样的开心。
笑着笑着,笑声却变成了无力的喘息,鲜血从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这时,议事厅已被鬼子点燃,耀武和月月四周,一片火海。
火海中,耀武与月月相互依偎着。
月月轻轻喊了一声:“耀武。”
耀武问:“做什么?”
“我……我想再听你唱……唱一遍你以前唱给我的歌子……”
耀武吃力地笑笑:“那么久了,还记得啊?”
“你唱过的……我都记得。”
“好,就……就唱这一回……下次……莫想我再唱……唱给你这骚货听了。”
“我就听这一回……再听这一回就够了……”
耀武搂紧了月月,喘息着,唱了起来:
“姣妹生得……一枝花咧……
面如……白米……粉糍粑哟……
郎哥……有心……尝一口……
又怕糍……糍粑……烫嘴巴……”
腾腾烈焰中,两个人合为一体……
麻溪铺,河街上、小巷里、人家门前,到处是尸体,到处是鲜血。
鬼子抓住了逃难人群中最后面的一批百十名竿民。他们大部分都是白发苍苍的垂垂老人,还有年幼的孩子、身有残疾的中年人、行动不便的孕妇,几乎所有人都还戴着孝。
瞿先生、龙贵、汪兆丰等人也都在其中。
六伢子带虎崽走后,龙太爷便叫龙贵陪着,去了屈子祠。他要最后拜一次屈子。屈子像前,香烛刚刚点燃,鬼子的枪声便响了起来。
青溪书院里,瞿先生也合上《楚辞》,镇静地走向了闯进书院来的鬼子。
人们被赶到屈子像前的空坪上。
口洋次打量完高大清癯的屈子像,向一名翻译军官点了点下巴。
翻译军官就扯开了嗓子:“都听着……皇军有话要问你们。皇军知道,有个雷达站,就在你们镇西不远的山里,谁愿意讲出雷达站的具体地点,带皇军找到雷达站,皇军就饶了他的命,而且重重地有赏。都听清楚了?”
人群默然。
翻译军官又喊:“你们不说,皇军也能找到雷达站,让你们说,是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快说,雷达站在哪里?”
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翻译军官不耐烦了,上前伸手揪住了前排的一个老人:“你!快给我说……”
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出,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是瞿先生。
“八格!”翻译军官绝没想到会有人敢拦他,拔出手枪就对准了瞿先生的头。
“瞿先生……先生!”人群顿时响起一阵惊呼。
翻译军官子弹上膛,就要扣动扳机!
不等枪响,口的手却抢先按在了翻译军官的枪柄上。
打量着瞿先生穿长衫、戴眼镜的打扮,打量着百十名竿民老弱关切紧张的神情,口洋次猜到了这个瘦单单、文弱弱的中年人在这些老百姓中的分量。
他轻轻一挥手,翻译军官退下了。
口开口了,他的汉语说得比翻译官好得多:“你,是读书人?”
瞿先生淡淡道:“没错。”
口笑了:“我也是。”
瞿先生一笑:“是吗?”
口讲:“怎么,不相信?战争以前,我曾是东京帝国大学东亚文学系的研究生,不知先生是——”
瞿先生答:“麻溪铺青溪书院教书先生。”
口点点头:“原来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先生。那么,雷达站的确切地点,先生想必是知道的?”
瞿先生也点点头:“当然。”
口阴阴一笑:“先生想必也不打算告诉我。”
瞿先生笑笑:“晓得还问?”
口讲:“那——这样好不好?既然我们都是一样的读书人,读书人的问题,不妨用读书人的方式来解决,所谓道理不辩不明,‘吾从有道而正焉’嘛,如果先生输了,就把雷达站的位置告诉我,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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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蛮攘夷(6)
瞿先生摇摇头。
“怎么,先生不敢?”
瞿先生淡淡道:“不是不敢,是不屑。”
口问:“读书人之间,辩经明理,以证大道,何以不屑?”
瞿先生答道:“不识仁爱忠恕,不晓礼义廉耻,何敢称读书人?手执屠刀,暴戾凶残,枉杀良善,又与禽兽何异?是以不屑。”
“哈哈……”口笑了,“先生这话说得不对呀。”
瞿先生问:“难道这满镇无辜的鲜血,不曾是你的手染红的?”
口讲:“是。可我也记得老子曾经说过:‘佳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圣人也有举起屠刀的时候,要看他举起屠刀干什么,举起屠刀对准谁?”他环视一下眼前的老弱,“我手上是沾满了鲜血,可我沾的,是垃圾的血;我所做的,是扫除废物,消灭落后!这就是兵者不祥,圣人却不得已而用之的道理!所以,教书先生,你们的雷达站,只是蛮夷对抗王化的工具,是优秀扫除垃圾,先进消灭落后的障碍,是我大和民族为平蛮攘夷必须搬掉的绊脚石!这样的绊脚石,先生又有什么理由不帮我们扫除呢?”
“哈哈……”瞿先生仰天大笑!
口脸色一沉:“先生笑什么?”
瞿先生正色道:“笑歪嘴和尚念不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