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慢慢抿了一口酒,问道:“那还有一种可能呢?”
“郑兴云与王本清达成了妥协,他为王本清充当说客来了。”
老爸愕然:“这不可能吧?郑兴云可是巴不得要看王本清的笑话。”
严玉成笑了。
“晋才啊,你到底欠缺些经验呀。眼看就要调整干部了,只要王本清肯漏出点好处,郑兴云也不是不能和他暂时合作一把的。我要是郑兴云,就会这么干。”
“哦?为什么?”
“假设没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把握扳倒王本清,那还不如趁这个机会捞点实际的好处。”
听说两个势同水火的仇家为了利益能握手言欢,老爸心情就有些灰。他并非愚钝之人,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这种官场上的潜规则。
在刘和谦到来之前,郑兴云的心情非常不错。和柳晋才谈话的结果还行,虽然柳晋才未曾明确表态,至少也说了不会在人代会上胡乱讲话。
这就够了,人大代表已经当选,要拿掉难度太大,只要柳晋才安安静静在向阳大礼堂坐过两天,不说话不发言,王本清的面子就算保住了。
郑兴云倒不担心王本清过河拆桥。官场有官场的规则,谁也不能随意破坏。尤其是这种派系之间达成的暂时妥协,更不能等闲视之。倘若王本清真敢出尔反尔,恐怕再难在向阳县官场稳坐钓鱼台。
然而刘和谦的到来彻底破坏掉了郑兴云的好心情。
刘和谦是宝州地区革委会主任龙铁军的秘书,颇得龙铁军信任,一般情况下,他都会随侍在龙铁军左右。
郑兴云看到刘和谦自吉普车里探出头来,先是愣了一下,急忙小跑着迎上去,一边与刘和谦握手寒暄一边往吉普车里张望。
刘和谦笑道:“郑主任,别看了,龙主任没来,就我一个人。”
郑兴云又是一愣:“龙主任没来?”
“怎么,我就这么不招郑主任待见,不能单独来你们向阳县?”
刘和谦开着玩笑。
“哪里哪里,刘处长言重了。你可是贵客,平日里请都请不来呢。”
地区一把手的专职秘书,如果放下去的话,通常会整个副县处级。因而郑兴云尊称刘和谦为刘处长。
“刘处长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示?”
郑兴云试探地问道。
刘和谦单独下基层,可是非常罕见。假如不是私事,那就必定是奉了龙铁军的指示。只是,龙铁军作为宝州地区的一把手,有什么事不可以召向阳县的干部去地区汇报,而要派他的秘书专门来跑一趟呢?
郑兴云毕竟走向阳县的二把手,刘和谦也不瞒他,笑着说:“龙主任让我来了解一些情况,唔……具体是关于你们向阳县那个叫柳晋才的公社干部当选人大代表的事情。龙主任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啊?”
郑兴云吃了一惊。
“这事还惊动了龙主任?”
“怎么,郑主任认为这是小事吗?一个停职反省的干部,当选县人大代表,嘿嘿……”
刘和谦望了郑兴云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啊,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郑兴云以为自己讲错了话,就有些慌神。
“真是巧得很,柳晋才正好在这里,要不,我这就叫他过来与刘处长谈话?”
“哦?那么巧?”
刘和谦也有些意外,顺着郑兴云的手指,就看到了不远处的柳家爷俩。
这时候,老爸的神情也有些紧张。他们谈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咱父子都听得十分清楚。地区一把手竟然派秘书亲自前来了解情况,老爸焉得不紧张?
迎着老爸的目光,刘和谦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即扭头对郑兴云说:“郑主任,请你叫柳晋才同志略微等一会,我必须先向王主任汇报。”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刘和谦虽是上级领导的“特使”,礼数不可废。到了向阳县找底下的干部谈话,照理应当知会王本清。
龙铁军的秘书亲自前来了解情况,王本清自然不能阻拦,尽管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龙主任到底是何用意,也得客客气气将刘和谦与老爸都领进小会议室。
“王主任,郑主任,请你们两位也留下来,一起了解一下情况,好吗?”
王本清与郑兴云对望一眼,都点了点头。
刘和谦既如此说,定是龙铁军吩咐了的。龙铁军明知他俩不和,却要他们一并参加谈话,大约是不想让他们胡乱猜测以致产生什么误会。
他们的惊疑远不如老爸与我之甚。
地革委一把手,在普通人心目中,是如此的高不可攀。就算我再世为人,却也难以镇定如衡。
老爸走进会议室,我照例在外旁听。虽是县革委,也无人来驱赶于我。谁也不会在意我这个小屁孩的。
“你是红旗公社的柳晋才同志吧?”
刘和谦的声音平稳低沉,不带任何感彩。
“是,我是柳晋才。”
“柳晋才同志,请坐吧。我叫刘和谦,是地革委龙铁军主任的秘书。受龙主任的委托,向你了解一些情况。”
老爸没吭声,料必是点了点头。
“柳晋才同志,你和严玉成同志联名发表在省报上的两篇文章,《论实事求是》和《再论实事求是》,是你和严玉成同志一起执笔的吗?”
“是。”
老爸倒是没丝毫犹豫。
我却心中一跳,莫非上头听到些什么风声,怀疑这两篇文章的来源?要知道周先生可还没摘帽子,真让上头知道这两篇文章出自周先生之手,问题可不是一般的严重。
所幸刘和谦并未纠缠这个问题,继续以平淡低沉的语调问道:“这两篇文章,你们到底要表达一个什么意思呢?”
这问题实在太笼统了,可不好回答。
老爸沉吟着,说道:“就是想表达一个党员应当秉承‘实事求是’的精神去开展工作,而不是唯上,唯书。唯有实践,唯有实事求是,才能求证真理。”
“哦……那么你对向阳县革委会对你的两次处分,是什么态度呢?”
我心中又是一跳,刘和谦语调平淡,问得却够尖锐,几乎不容人有闪避的余地。
老爸的回答让我再次松了口气。
“作为一个党员,我坚决服从组织的任何决定。”
“哪怕这个决定是对你的处分?”
刘和谦紧盯不放。
“是的!党员应当相信党,相信组织!”
老爸的回答也没有丝毫迟疑。
“那么……柳晋才同志,说说你这次当选向阳县人大代表的事情吧。”
“刘处长,这是红旗公社的群众对我的信任。我原本并不知道自己被选举为人大代表,是柳家山大队的支部书记柳晋文同志转告我选举结果的。”
“你老家也是柳家山大队的吧?”
“是的。”
“那么柳晋文支书和你是什么关系呢?你们是不是兄弟或者堂兄弟?”
“不是。我们只是一个大队的,都姓柳,如果一定要论兄弟关系的话,上溯六代,我们是同一个祖宗。”
“嗯,是族房兄弟。”
“是的。”
“柳晋才同志,那你知不知道,柳家山大队原本的人大代表候选人是谁呢?”
“我原先并不知道。后来公社的张主任告诉我说公社定的是候选人是柳晋文支书。”
“哦,是这样。那么……柳晋才同志,假如上级组织要你放弃这个人大代表的资格,你会不会接受呢?”
刘和谦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聊天似的随意。
老爸没有回答。
我也愣住了。难道,这就是龙铁军叫刘和谦来向阳县的本意?或者王本清觉得决然无法接受老爸成为人大代表,因而将龙铁军这尊“大神”都搬了出来?如果是这样的话,王本清下的本钱可是够大的。
“请问刘处长,这是组织的决定吗?”
沉默稍顷,老爸才问道。
“不是,请你别误会,这只是我随口问问而已,不代表着组织的决定,更不是龙主任的意见。”
“那……既然不是组织的决定,那我还是觉得不能辜负红旗公社广大社员群众的托付,争取做一名合格的人民代表。”
“哦……好的,柳晋才同志,我没有别的问题了。王主任,郑主任,你们二位还有什么问题要和柳晋才同志交流吗?”
“没有没有……”
王本清与郑兴云异口同声。
“那好,柳晋才同志,你可以回去了。谢谢你!”
第三十六章 以退为进
老爸自会议室出来,早春天气虽然不热,汗水却浸透了衣服,的沾在身上,脸色稍微有点苍白,足见刚才那段不长的谈话,甚是劳神费力。
他一个停职反省的副科级干部,身份基本和平头百姓也相差不了多少,骤然被地革委一把手的秘书“讯问”,紧张在所难免。
我只有比他更紧张。
我紧张的倒不是刘和谦的身份,而是他所提的问题,尤其是最后一问,绝对不是随口问问的。能够担任地区一把手的秘书,岂是泛泛之辈。如此敏感的问题,焉能脱口而出?
看来让老爸放弃人大代表的身份,八成就是龙铁军的本人的意思。
那么龙铁军为何要老爸退让呢?为了帮王本清?不大像!如果王本清真与龙铁军关系如此靠近,郑兴云势必难以在向阳县立足,更不敢公然与王本清作对。王本清又何至于要与他妥协,让他出面来做老爸的工作?
最大的可能就是,龙铁军本人并不赞同老爸和严玉成的政治观点。因此不但默许向阳县的处分决定,而且与王本清一样,不愿意看到老爸出席人代会。但以他的身份地位,自然不能直接出面阻扰老爸。一九七八年虽然人民的法制观念普遍有待提高,经常以“政策”代替“法律”,以组织出面强行抹掉一个已当选的人大代表,也只是等闲之事。但龙铁军要自重身份,以他堂堂地区革委会主任之尊,赤膊上阵对付一个小小公社副主任,无论所为何事,均不免传为笑柄。
在向阳县与王本清过不去,在人们眼中已经殊为不智,假使再惹上地区的一把手,未免过于不自量力,简直就是笑话了。
既然龙铁军有这个意思,那么老爸便得重新考虑此事。在官场上,有一条规则是永恒不变的,那就是不听组织招呼,一意孤行的人,必定出局。
“不听招呼”在地方上的严重程度,与部队里的“不服从命令”相差无几。
眼见得刘和谦阴沉着脸,勉强笑着与王本清和郑兴云握手道别,我就知道不能再迟疑了。
“爸,你自己放弃这个人大代表的资格吧。”
老爸显然也一直在犹疑,闻言问道:“为什么?”
我早已考虑清楚,立即答道:“不能树敌过多。 尤其是龙铁军,得罪不起!”
老爸沉吟着,未肯开声。我知道他还有一丝顾虑,觉得就这么放弃了,未免对不起五伯,也太没有原则。但目前重要的是保护好自己,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假使保不住干部的位置,纵算有天大抱负,也无从施展。
“爸,不能再犹豫了。如果得罪了龙铁军,在整个宝州地区,都没有咱家的立足之地了。”
老爸浑身一震,这话当真打动了他。做不做这个公社副主任的“官”,实话说并不紧要。但对于家庭,老爸却是极其重视的,一点都不愿意我们姐弟遭受池鱼之殃。
刘和谦在王本清与郑兴云的陪同下,向楼梯口走来。明明都看见了咱们爷俩,却装作没看见,脸上的线条都不起半分波澜,仿佛我们不存在似的。
未能完成龙铁军吩咐的事,刘和谦面目无光,看来将老爸恨上了。
“刘处长……”
老爸叫了一声。
刘和谦闻言驻足,望着老爸,眼里闪过一丝希冀。
老爸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请你转告龙主任,我自愿放弃向阳县人大代表的资格。”
刘和谦脸上露出一缕微笑,矜持着问道:“你自愿的吗?”
“是,我自愿的。《宪法》规定,公民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但我自己也有不当选的权利。”
刘和谦脸上的笑容迅速扩散,情不自禁上前一步,握住老爸的手,说道:“很好,柳晋才同志,我会将你的意愿如实汇报给龙主任知道。”
这时候,我注意到王本清神情犹如得脱大难般极其轻松,瞧向老爸的眼光中竟掺杂了一丝感激之色。而郑兴云则整个僵住,脸色由桃红迅速转为淡红……
走出县革委大门没多远,一台吉普车自后追了上来,看牌号,是王本清的专用坐骑。
老爸拉着我,默默让到路边。
被逼无奈放弃人大代表资格,老爸心中仍然十分憋屈。
“吱”的一声,吉普车在我们身旁停了下来,司机探出脑袋,说道:“柳主任,王主任要我送你们回去。”
老爸尚在犹豫,我已经欢呼着,钻进了吉普车前座,扭头向老爸招手。完全一派小儿女模样。我可是真担心老爸犯犟。眼下到了关键时期,既然王本清有意和解,不必再节外生枝。
老爸无奈,只得也坐了上来,对司机咧嘴一笑,说道:“师傅,麻烦你了。”
司机淡淡应了一句,看得出来对这趟差使,不是很乐意。
“什么?你自愿放弃了?”
五伯气得胡子都竖了起来。他在田间看见小包车亲自将老爸送回柳家山,很是高兴了一阵,以为十二弟在县里得到了什么重视。急匆匆撵着吉普车进了我家门,听老爸一说,顿时就不乐意了。
老爸就讪讪的,觉得有心中有愧。为了这个人大代表,五伯可是将公社乃至县里的干部都得罪完了,最后关头,自己却屈膝投降,做了“可耻的投降派”,对不起人啊!
瞧情形,要不是老爸一贯得五伯看重,五伯说不定会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一通,然后拂袖而去。
这事情做得也太不地道了。
眼见得老爸理亏心虚,做儿子的,当得效劳。
我拉过板凳:“五伯,你坐。”又屁颠屁颠跑去端了一碗茶过来:“五伯,你喝茶。”
自打修好七一煤矿的电机,得到省里廖主任亲口夸奖,我在柳家山左近几个大队,那可是大名鼎鼎,声望直追老爸。得我亲手侍候,五伯可是与有荣焉,呵呵!
“晋才啊,到底怎么回事?”
五伯端过茶喝了两口,脾气顺了一些。
老爸递上一支“飞鸽”,叹了口气,说道:“地革委龙铁军的秘书刘和谦亲自来找我谈话,问我要不要自愿放弃,你说我能怎么办?”
“龙铁军?”
五伯倒抽一口凉气,随即又有几分得意。
“娘卖X的,连他都惊动了,这事搞得大啊,呵呵……”
“可不是嘛,本来郑兴云找我谈,我都没理他。”
“怎么,郑兴云也找你谈了?这可怪了,郑兴云不是和王本清不对路吗?”
郑兴云与王本清的矛盾,差不多是公开的秘密,全向阳县大大小小的干部鲜有不知道的。
“他们这些鬼画符的事情,我哪里搞得清楚呢?”
老爸骂了一句。
我不禁乐了。老爸,如果事情顺利的话,一旦等严玉成当上了县委书记,你恐怕也得变成“鬼画符”中的一员,到时看你又怎么说。
其实老爸心里,却在佩服着严玉成。坐在家里便将王本清与郑兴云之间的那些龌鹾事情分析了个不离十,真不是盖的。这一手,还真得好好跟人家学学。
一念及此,老爸不禁又瞟了我一眼。紧要关头,这个八岁小儿竟似比自己还要头脑清醒呢。
我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当时情况紧急,容不得过多犹豫,这才极力进言。至于老爸要怀疑,却是顾不得了。不管怎样,他总不能因为自己儿子的“天才”而看不顺眼吧?
“龙铁军亲自关注这事,也怪不得你。人家是大领导啊……嗯,晋才,那他那个秘书,刘,刘什么……”
“刘和谦。”
我代老爸作答。
“对,刘和谦就没说点别的?”
“他能说什么?”
“比如说,你什么时候恢复工作?娘卖X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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