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志雄又急匆匆转身跑了。
严玉成与老爸对视一眼,都是神色凝重。
不一刻,吉普车到了。老爸说道:“要不,我也一起去看看,顺便了解一下台山区‘大宣传大讨论’的进展情况。”
“嗯,也好。”
吉普车绝尘而去,我倒并未十分在意这事。所谓靠山吃山,作为一个煤碳资源丰富而社员又贫穷的农业大县,发生这种事不足为奇。在我的记忆中,盗采的情况只有越来越严重,到九十年代后,小煤窑更是遍地开花,每年死于各种煤矿事故的人都在两位数以上。如今这个事,放到十几年后,几乎是毫不足道,根本就无人会向县里一把手报告。是不是需要惊动乡政府的头头,都还要两说呢。
我匆匆赶到老街,一个顾客已经等在那里了。
这人儿子要结婚,女方提出要一台电视机做彩礼。他昨天就来过,很不凑巧的是,店里没有存货。他便说好今天一定要装一台给他。怕又给人家捷足先登,早早就来坐等。
这段日子方文惕和二哥被我逼迫恶补理论知识,也有些进步。毕竟时日尚短,还上不得台盘。操刀的工作还得我亲自动手。
他俩怕我端师父架子训斥,倒是勤快得紧,昨晚上就将一应配件分门别类摆放整齐,只等我动手装配。
那客人见操刀的居然是一个小孩,不由大是奇怪。
“这是我表弟,跟我学修理,让他练练手。”
方文惕如此解释。一边说一边望我。虽然是我交待他这么说的,毕竟将师徒名分颠倒过来总是有些心虚。
“他行吗?”
客人不无疑虑。
“放心放心,一定行的。装好后我们会调试,调试没有问题你才搬走。”
我不去理会,操起家伙就上。自然一切顺利得紧。
“爸,那个受伤社员的情况怎样?”
晚上回到家里,我随口问起。
“嗯,比较严重,已经转到县人民医院来了。”
“有生命危险?”
“那倒没有,只是左腿骨折。”
“到底怎么回事呢?”
左右无事,老爸便索性和我多说了几句。
受伤住院的社员姓梁,叫梁国成,四十来岁年纪,枫林公社枫树大队社员。昨晚和本大队几个社员一道在三采区盗采。凌晨时分在搬运“赃物”时正巧被护矿队的一个巡逻组碰上。通常情况下,盗采的社员碰到护矿队会作鸟兽散,先逃了再说。等护矿队的离开再想办法将煤运走。这回护矿队存心要抓几个“贼牯子”立威,隐蔽接近,等社员察觉有异,已落入人家包围之中。
护矿队这一手“铁壁合围”诚然极妙,无奈漏算了一条,那就是枫林公社的民风!
枫林公社民风极其强悍,颇有“蛮子”遗风。境内练武之风盛行,出了许多名头响亮的“武把式”。我的师父梁科长正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盗采的这几个社员倒不是武把式,没有身怀绝技。只不过既然身为枫林公社的一员,性格方面多少受了些影响,不肯束手就擒,当即挥舞锄头扁担与护矿队硬干起来。
护矿队到底是有组织有纪律的正经单位,成员大都年轻力壮,训练有素,一番交锋,盗采者抵敌不住,虚晃几扁担,觑空走脱了事。这个梁国成却是倒霉,年岁大了些,手脚不太利索,争斗中吃了不少拳脚棍棒,左腿更遭到重击,“喀嚓”一声,折了骨头。
无论“正采”还是“盗采”,挖煤都是极耗费力气的重体力活。挖了一个晚上的煤,梁国成本就又累又饿,兼且担惊受怕,再加上这一顿拳棍,登时就晕死过去。
情形乱纷纷的,护矿队以为闹出了人命。虽说维护公家财产不受损害师出有名,毕竟偷挖几担煤罪不至死,当即不再追赶其他盗采者,扛起梁国成送到了台山区医院,又急匆匆向矿里汇报了此事,矿里又和县里取得了联系。
“那,县里打算怎样处理这个梁国成呢?”
“这个要看严主任的意思。不过梁国成做贼在先,拒捕于后,处理轻不了。闹不好要判刑。”
我顿时对这个倒霉的社员起了同情之心。那会子的社员,起心去做贼的话,家庭条件必定好不了。人都好个面子,大凡活得滋润些,谁愿意背个贼名声?不比后世,笑贫不笑娼。只要能来钱,什么坏事都敢干。
“爸,那你和严伯伯有没有了解一下,他们为什么要做贼?”
老爸摇摇头,说道:“不管怎么样,做贼总是不对的。什么理由都不成。”
我叹了口气:“话虽如此,多了解一下实际情况总不是坏事。所谓‘仓廪足,知礼仪’,其中或者有利欲熏心之徒,也不能排除极个别因为家庭生活困难铤而走险的。这个梁国成说不定就是这样。”
“小俊说得对呢。你们做县领导的,不能太官僚。”
老妈本来在看电视,听我们爷俩聊这些事,忍不住旗帜鲜明支持了我一把。也不知是正义感膨胀还是看在电视机的份上。
老爸不高兴了:“我官僚?我天天跑基层呢。关键这个事不该我管,是公安局的事。”
“行行行,你辛苦了……我不和你争,我看电视呢。”
老妈高挂免战牌。打从老爸当上县革委副主任,老妈就很自动自觉摆正位置。
我心中惕然而惊,倒是忘了老爸做技术出身,思维方式与一直干行政工作的领导干部有些不同,是线性的思维。而老于行政的人思考问题是网状思维,会将事情的方方面面考虑周到。
照说老爸这个想法也很有道理,假设他是排名靠后的副主任,说白了就是专职的宣传部长,这个事情自然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且也应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官场挺忌讳手长捞过界的现象。问题他是仅次于严玉成的二把手,如果仅将自己定位为宣传部长就不大对了。
目前整个宝州地区都是实行革委会一元化领导,党政不分家。但据我所知,最迟到明年,县级党委会一定会全面恢复,党政分家是必然的,革命委员会将成为单纯的政府机构。也就是说,会多出一个政府一把手来。老爸如果总将自己限定在主管宣传这个范围内,很不利于他争取政府一把手的职位。
如今是严玉成当家,老爸偶尔过界一下,问题应该不大。
“爸,你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如果确实事出有因,和严伯伯商量一下,给他提供些参考意见,也是好的。”
我暂时也只能这么说,总不能自居“神棍”,去预测后世事情罢?
老爸想了想,默默点点头。
第六十章 盗采事件(二)
梁国成盗采受伤事件,我原先并不十分关注,只是抱着一些普通的怜悯之情给老爸敲了敲边鼓,结果如何,不在我考虑的范围之内。 但次日早上结束晨练之后,梁科长出乎意料地叫住我,跟我说起这件事。
“小俊,你等一下,我……有事跟你说。”
“梁叔叔,什么事?”
我有些奇怪,梁科长基本上属于比较沉默寡言的那种类型。相处一两个多月来,除了督促我保质保量完成既定任务,师徒俩很少有其他沟通。我也习惯了,其他几个师兄(保卫干事)似乎和梁科长也没啥多话。
“嗯,是这样,枫林公社发生了盗采煤碳伤人的事件,你知道吗?柳主任……有没有在家里谈起这件事?”
梁科长沉吟着考虑如何措辞。毕竟在他眼里,我就是个普通的九岁小孩,跟我说这种事有些不大对劲。
我心中一动,倒是想起来了,梁科长也是枫林公社的人呢,也姓梁,莫非与那个梁国成有什么关联?
一文一武两个师父,我跟周先生很亲近,几乎可用“情同父子”来形容。但对梁科长,自然暂时没有这种感情,不过敬畏却更甚。
“嗯,昨晚上说起过呢。”
“那,他有没有说县里打算如何处理?”
“他说性质好像还挺严重的,要公安局来处理呢。闹不好要判刑。”
“啊,这么严重?”
梁科长顿时脸色一变,搔了搔头。
我笑起来。这时候,威严的梁科长才露出普通人的本性。也是个蛮可爱的直爽汉子,瞧样子有心想要帮梁国成开脱一下,却又不愿直接去求人,这才将主意打到了我这个小屁孩头上。想想也够难为他的。
笑容一闪即逝,我认真说道:“师父,这个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原原本本说给我听,或许我能帮得上忙。”
“真的?”
梁科长眼睛一亮,没有注意我称呼上的变化。
我笃定地点点头。
“唉,国成哥也是个可怜人呢……”
梁科长长长叹了口气。
见这么长大的一条汉子如此叹息,我真有些骇然的感觉。听梁科长对梁国成的称呼,可能两家关系还真挺近的。
“国成哥和我一个大队的,房亲。”
我便即恍然。
这情形和柳家山大队一样,同村同姓的人都是族房亲戚。梁科长说明是房亲,就不是直系亲属,和我预料的有一点距离。
据梁科长介绍,梁国成是独子,父母在堂,俱已高龄。老父前年中风,为给老人家治病,将一个原本勉强过得去的家庭搞得债台高筑。老人家命是保住了,却落下偏瘫的毛病,长期卧床。对靠工分维持的普通社员家庭来说,这等于是一个不住吸钱的巨大黑洞。
梁国成有三个小孩,一子二女,长子前年参军去了,眼下还在部队。大女儿十七岁,去年就出嫁了。小女儿刚满十四岁,前年辍学在家务农。想必是负担不起学费了。
向阳县农村流行早婚,十六七岁出嫁的现象不少见。不过听梁科长说,梁家大女儿生得十分水灵,十里八乡有名的大美人,却嫁了个大麻花。只因为那麻花的老爸是在区供销社做主任的,出得起彩礼钱。
这跟卖女儿也没多大区别,其中委屈可想而知。
“唉,可怜啊……”
梁科长再次叹了口气。
“国成哥那么老实的一个人,要不是家里太难,哪会去做贼?谁知道第一次就碰到这种事情?这人要是背时,喝凉水都塞牙齿。”
我心中大是恻然。上辈子一世草根,虽然不及梁家这般凄惨,却颇能体会草根阶层的难处。
都是贫穷惹的祸啊!
便是一二十年之后,人民的生活水平呈几何级数增长,“病不起”都是困扰每一个普通人的巨大难题。
“梁国成是第一次?”
我问道。
“是啊。国成哥最好面子的人。”
如果真是初犯,那就好办些。党的政策历来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对于初次犯错的人,只要不是罪无可恕,通常会给予改过自新的机会。
“师父,要不,等我换过衣服,你带我去县人民医院看看?再详细了解一下情况。”
“你去?”
梁科长大惑不解。
我笑道:“师父信不过我?假设情况真如你说的一样,我不但在我爸面前敲敲边鼓,就是严伯伯那里,我也担保去求情说好话,怎么样?”
梁科长不好意思地道:“我不是信不过,只是……”
“只是我太小了,怕说话不灵光是不是?”
我笑着反问。
梁科长倒也直爽,点了点头。
“那没关系,小孩不说假话。说不定严伯伯和我爸真信我的话呢?就算说错了也没关系,我是小孩子嘛,没人会怪我的。更不会怪到你头上。”
这话一下子说到了梁科长的心坎里。他军人出身,性格爽直,最好面子,开口求人的事情实在干不出来。哪怕不亲自去求人,只让人家怀疑一下,说他走后门包庇亲戚朋友,都超出了他的心理底线。我这么说,就是不论成功与否,都牵扯不到他头上。
难为我想得如此周到,顿时让他觉得这个小徒弟没有白教。
向阳县人民医院骨科二病室的一间病房里,梁国成左腿打着厚厚的石膏,高高吊起,穿着一件打补丁的小褂,露出胸口清晰可见的两排肋骨。脸上也有好几处青肿,嘴角也裂了,胡乱涂抹了些红药水。
那会子的人民医院和我记忆中的人民医院一模一样,破败得厉害。一间小小病房里挤了六张病床,窗户上许多玻璃都脱落了,想来原先是用薄膜钉着的,天气热,薄膜也扯去了,就这么豁着口子。
病房里的气味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所幸是外伤病人,不然气味还要更糟。
两名穿着白色制服的公安人员正坐在病床前询问笔录。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妇女和一个清秀的女孩子都穿着打补丁的衣服,紧紧张张地站在一旁。眼睛红肿,显见得刚刚哭过。
估计那妇女该是梁国成的爱人,脸上很多皱纹,头发已有些花白,生活的艰辛明显在她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如果不是梁科长老早告诉了我梁国成的年龄,乍见之下,任谁都要以为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倒是脸型轮廓十分协调,五官也端正,年轻时想必是很好看的。这一点,她身边的小女儿便是明证。
女孩儿和她长得很像,瓜子脸,柳叶眉,模样精致,纵使愁云满脸,尚在抽泣也掩饰不住天生丽质。偶尔抽动的双肩和清澈双眸里流露的哀愁,让人不自禁的心生怜惜。虽然只有十四岁,身材也已有几分婀娜的意味。想想她的姐姐被迫嫁给一个大麻花,我就不禁摇了摇头。但愿这样的命运不要再落到她头上。
“梁国成,你要老实交代问题,不要想蒙骗政府。”
一名年岁略长的公安人员板着脸训斥,丝毫不为梁国成的伤情所动。
“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梁国成怯怯地道。
“是不是真的,我们会调查清楚。要知道,我们党的政策就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住院这段时间,要好好反省。”
“是是……”
梁国成唯唯应着,满脸羞惭与谦卑之色。
“张队长……”
梁科长上前两步,与那年长的民警打招呼。
“哟,是梁科长啊。你好你好。”
张队长立马换了一副神情,起身和梁科长握手。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老梁是我老家枫树大队的房亲,听说他受伤了,来看看。”
张队长先是微感诧异,随即恍然,笑道:“原来是这样。”
“张队长,你们先问吧,我不妨碍你们办案。”
“没事没事,已经问完了。你们聊吧……这事也是,唉……”
我暗暗撇撇嘴,这张队长也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明明刚刚还疾言厉色训人,这会子又装出同情的样子。也就是看在梁科长是县革委上班的人,卖个乖巧罢了。
梁科长话语不多,但侦察兵出身,人却是极灵慧的。哪里看不出张队长口是心非?既然已准备走“高层路线”,便无需和他饶舌,只点点头。
梁国成自然没这眼色,见张队长对梁科长很客气,不免又起了几分希望,求恳道:“张……张队长,你们怎么处理我都行,千万……千万别告诉部队……”
唉,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都自身难保了,还在一门心思为儿子担忧。
张队长装作没听见,和梁科长握了下手,就出门去了。
那个时候的部队,特别讲究政治过硬,强调出身成份。家里出了做贼的老子,他儿子在部队的前程也就到此为止了。只怕会提前复员也说不定。
见张队长不应,梁国成的情绪一下子沮丧到极点,拼命揪扯自己的头发,泪流满面。
其他病床的病号和陪护,都投过来鄙视的目光。觉得自己和一个“贼牯子”同房,实在晦气得紧。
梁科长心里很不好受,走到床边按住梁国成的手,说道:“国成哥,不要这样。只要经纬在部队表现好,也不一定会受影响。”
“经纬”想必是梁国成儿子的名字了。
“真的吗,国强?真的没事吗?你是部队出来的人,可不要哄我啊!”
梁国成慌忙抓住梁科长的手,满脸期盼的神情。
梁科长大名“国强”。他拍拍梁国成的手,以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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