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玉成一席话说得中规中矩,没有丝毫偏袒之意。但颜松柏自然是心领袖会。
我站起来看着严玉成,眼里露出明显的钦佩之意,竖起大拇指。
“臭小子,你倒成我的上级了!”
严玉成笑骂一句,将我赶出了办公室。
有了严玉成的亲口指示,张队长的态度转变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我原本是不想再来人民医院——听不得人家说感谢的话。却架不住梁科长生拉硬拽,他是真正的武把式,我可不敢和他较量拳脚功夫。
他还是不放心。倒不是怀疑我撒谎,只是有些担心严玉成的指示到公安局执行时变味。有我在场,万一事情有变,也能及时想办法补救。
其实这个担心实在是多余,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案子,严主任亲自关照,颜局长焉敢怠慢?
“……鉴于梁国成认识态度较好,又是初犯,向阳县公安局决定对梁国成予以治安拘留七天……梁国成同志,你对这个处理有什么意见吗?”
梁国成茫然地看看张队长,又看看梁科长,不知道治安拘留是个什么意思。
梁科长长长舒了口气,对梁国成点点头,向张队长道:“张队长,你看,他的腿还没好呢……”
张队长笑道:“梁科长,你就放心吧。颜局长交待了,治安拘留可以暂缓执行,等老梁的腿伤好利索了再说。”
“谢谢,谢谢!”
梁科长大喜。这个不多话的人也不禁一连说了好些感谢的话。
梁国成见梁科长这个样子,也知道事情基本过去了,消瘦的脸上露出极其欢畅的笑意,只是仍有点不放心地问了一句:“那,部队那头……”
张科长笑眯眯地道:“放心,这个颜局长也有交待……梁科,真有你的,为这个事严主任、柳主任都亲自给咱们颜局长打过电话。柳主任还特别交待,不能把这事捅到部队去。说那是他的老部队,可不要给咱们向阳县抹黑,哈哈,给县里抹黑的事情咱们当然不会做了……”
在张队长想来,这自然都是梁科长的功劳。倒没想到老梁一个保卫科长,那么吃香,在县里一二把手面前都说得上话。看梁科长的眼神里,便多了几分敬畏。
梁科长就有些尴尬,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有点慌乱地瞧我一眼,那是求援的意思了。我忍住笑,背过身去。梁科长无奈,只得硬起头皮敷衍几句,将张队长打发走了。
“国强,真是多亏了你啊……”
梁科长更是尴尬,连连摇手,说道:“国成哥,这可不是我的功劳,这是……”
我转过身来,竖起中指压到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师父,你要是说一句感谢的话,那就不当我是你的徒弟了,我马上就走!”
梁科长无奈地笑了一下,摇摇头,果然不再说。
公安局如此结案,问题也并未全部解决。巨额的医药费,依旧像一座大山般沉重地压在梁国成一家头上。只是这个事情,梁国成无论如何是不肯再麻烦梁科长的。
梁科长有心帮忙,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也不好多说什么。
第四天早上,我去“利民维修部”,在县革委大院门口意外地碰到了梁巧。她一直站在门口向里张望,显见得来了好久,只是不敢进门。
“巧儿姐姐,怎么是你?”
我有些意外的惊喜。
梁巧展颜一笑,快步过来,将几个鸡蛋塞进我手头,红着脸说了声“谢谢”,然后飞也似的转身跑掉了。我愣愣地看着手里几个兀自温热的鸡蛋,心里极其感动。
那时的乡民就是如此可爱,只要你帮过她,她总是会记得你的,千方百计,竭尽所能来报答你。这几个鸡蛋,想来是自家母鸡下的,原本可以换几个钱,给她爸爸交医药费,或者补充一点营养,她却在县革委门前徘徊良久,硬塞进了我手里。
“爹,都怪我没用……”
梁家大丫坐在病床前,伤心垂泪。
梁国成摇摇头,难过地道:“爹不怪你,是爹委屈你了。”
梁国成的爱人却有些气急:“他们也忒没良心,还说是亲家,这个样子了都不肯帮一把……”
“唉,你就别怪孩子了,她也够难的,人家家里头,也没有栽摇钱树。”
我来看望梁国成,正好在门外听到这么几句,想来是梁国成的医药费,那位做供销社主任的亲家不肯帮忙。这也难怪,儿媳妇已经买到手,肚子都翘起老大了,完全没有必要再往这黑窟窿里扔钱。
梁国成说得对,谁家也没有栽摇钱树。
“梁师傅,好点了没有?”
我走进来,将一个竹篮放下,里面装了些鸡蛋、面条和两斤猪肉。因为梁国成抽烟,还买了条火炬烟。
“啊呀,是柳……柳……”
这个称呼可真难住了梁国成,直呼柳俊自然不成,叫柳少爷亦不合规矩,称“小俊”又显得托大,而称呼柳主任更是僭越,因此“柳”了好一阵子也没“柳”出个名堂来。
“梁师傅,你就叫我小俊好了。”
“那怎么成?”
“有什么不成的?我是梁叔叔的徒弟,你是他的堂哥,说起来也就是我的长辈。”
“这可真不敢当,柳主任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梁国成的爱人见我提这么一大篮子东西,更走过意不去。
“哎呀,还带这么多东西来,可怎么当得起呀?”
“没事没事,我就是来看看。”
“哎呀呀,国成兄弟,你在这里呀,让我好找……”
正说话间,一个尖锐的女声响起,旋即如同旋风般刮进一个人来,嘴里一迭声地嚷嚷。
“国成兄弟,他婶子,大喜事啊……”
好端端的,突然杀进这么一位,非但是我,满屋子病人、陪护都目瞪口呆。定神细看,才瞧明白是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妇女,满脸油光,颧骨高耸,嘴唇薄薄,一见就知道是那种极其能言会道的角色。
一见到她,梁国成脸色大变,勉强笑道:“桂花嫂,什么大喜事啊?”
梁国成的爱人却有点心虚地撇过头去。
“哎呀,国成兄弟,你不是要给巧儿寻个婆家吗?这事能成啊!”
我顿时一阵眩晕!
梁巧?婆家?这都哪跟哪呀!
梁国成更是脸色铁青。
“谁说的?谁我我家巧儿要找婆家?”
桂花嫂甚是不解,扭头对梁国成爱人说道:“他婶子,不是你前两天跟我说的吗?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这么好的人家。”
梁国成逼视着老婆,压着嗓子问:“是你?”
他爱人僵硬着脖子点了点头:“他爹,家里实在是没办法了……”
梁国成就是一阵沮丧,赌气道:“我不住院了,死了干净。”
说着就伸出双着石膏吊起来的左腿。
他爱人吓了一跳,忙起身按住他,泪水涌了出来,呜咽道:“你死了,咱爹娘怎么办?经纬和巧儿怎么办?我怎么办?”
梁国成双手僵在那里,作声不得。
桂花嫂倒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笑着打圆场:“瞧你们俩,什么死呀活的,跟你们说,嫂子我这次真给巧儿找到一户好人家。你们先听我说嘛。”
也不等梁国成夫妇有何言语,当即说道起来。
却原来男方竟然是九里铺公社的一个老光棍,据桂花嫂说不到三十岁。我冷眼旁观,心知媒婆的话就如同后世房地产开发商的广告信不得,在臭水沟旁边建栋房子,愣给说成“尊贵水岸生活”。桂花嫂闪烁其辞,这男的纵算没满四十,怕也差不离。
这个光棍平日里不务正业,屠牛宰狗,做些“投机倒把”的生意,打牌赌博,花样翻新,手头倒也积蓄了几个钱。只要梁家应承这门亲事,立马就掏四百彩礼钱孝敬老岳父。
这么一个游手好闲的老光棍,就是农村说的“二流子”,而且是个老二流子,人厌鬼憎的家伙,到桂花嫂口里居然变成了难得一见的好人家。
“这人好本事,会赚钱,无父无母,一点负担都没有。巧儿嫁过去,可享福了。关键是,他能够马上拿出四百块钱来……”
“别说了!”梁国成声音低沉,额头上青筋暴涨,盯着桂花嫂一字一句地道:“我绝不答应!”
病房里的其他病人、家属这几天下来,也大致了解了梁家的情况,很是同情,不再因为他是“贼牯子”而有所歧视。这时候就有人帮腔。
“是啊,这哪成呢?人家小姑娘今年才十四五岁……”
“就是,造孽呢……”
桂花嫂见犯了众怒,也不怯场,笑着说道:“啊呀,国成兄弟,你不答应难道还有谁能按着你答应?我也就是看你眼下有些作难,想要帮你一把。”
“多谢好意。不要说左腿断了,就是两条腿都断了,我也绝不卖女儿……我已经对不起少兰了……”
梁国成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梁家大丫更是哭出声来。大约少兰是她的名字。
父女俩这一哭,引得大家心里都酸酸的,几个陪护的大妈大婶,更是抹开了眼泪。
“三十四床,缴费!”
一名胖大护士雄赳赳进来,语调铿锵地吼了一嗓子,直吼得梁家夫妇父女胆颤心惊,脸色大变。这名护士之雄壮,着实叫人叹为观止。先贤王小波先生,在他的大作里记述过小学时的一位老师,说是浑身瓜果蔬菜,胸部像西瓜,屁股像南瓜。这位护士,正好生动地诠释了小波先生的描述。
“医师,要……要交多少……”
梁国成和他爱人都没有吭声,倒是梁巧怯怯地问了一句。
“两百。”
“啊,那么多?”
梁巧轻轻惊呼一声。
胖大护士鄙夷地扫视一眼,耸了耸胸前的两个大西瓜,昂首挺胸走了出去,临走撂下一句话:“再不缴费,明天就停药。”
病房里忽然变得十分寂静。大家脸色都很难看,唯独桂花嫂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梁巧低头沉思一会,秀美的小脸上露出决然神色,对桂花嫂说道:“婶,我答应。”
梁国成脸色大变。
“我不答应。”
桂花嫂满脸笑容,尚未答话,一个清脆的童声突然响起。
不用说,这时冒出来做仗马之鸣的正是区区在下柳俊先生了。
桂花嫂愕然,随即露出鄙夷之色,撇撇嘴,挥手说道:“谁家的孩子,在这里胡乱说话?你懂得什么?去去,一边玩儿去。”
这还是她见我衣着光鲜,以为是病房里某个病人的小孩,这才没有厉声呵斥。
我冷淡地看她一眼,说道:“谁家的孩子,你管不着。这里没你的事了,你走吧。”
“哟,小孩,口气挺大的。你爸是严玉成还是柳晋才?”
桂花嫂冷嘲热讽,倒难为她跑江湖的媒婆政治觉悟这么高,一下子就将新任的两名主任都抬了出来。这也从侧面证明一件事,开展“大宣传大讨论”之后,严玉成和老爸的威信空前高涨起来,至少已经很成功地在民间消除了前任王本清郑兴云的影响。至于要消除干部中间的影响,怕是还要段时间。
“你猜对了,我爸就是柳晋才。”
第一次来的时候,梁科长已经介绍过我的身份,也没必要刻意隐瞒。
桂花嫂就是一滞,眼神里疑问夹杂着敬畏。
“桂花嫂,小……小俊真是柳主任的儿子。我的事情,柳主任帮了大忙。”
梁国成适时插话。
桂花嫂立即满脸堆笑:“哟,真是柳主任家的少爷,老婆子这可是看走眼了,罪过罪过……”
我雅不愿与这种人多所纠缠,扭头对梁国成道:“梁师傅,你的医药费问题,我爸已经找七一煤矿的张矿长谈过,应该有希望解决一部分。”
第六十三章 梁巧的新工作
梁国成盗采事件,我本来的意思是要老爸独力解决问题。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偷了点煤,给人打断腿,用很法盲的观点来看,也算是扯平了。假设是偷了点煤,再打断护矿队员的腿,那才比较麻烦。
谁知老爸恪守官场规矩,不愿捞过界,硬推给严玉成。那也没啥,不过是多费了我一番口舌。我对严玉成的影响力,一点不比对老爸的影响力小。
但解决医药费,就没必要再麻烦严玉成。
老爸原本就和张矿长有点交情,如今身为向阳县二把手,张矿长人精似的,焉能驳老爸的面子?七一煤矿财政再拮据,几千人的大单位,也不少这三两百块钱。
细论起来,不管是县里出这笔钱还是矿里出这笔钱,都名正言顺,也都有不便之处。县民政局可以透过困难补助的名义掏一点,政府终归不能见死不救。怕的是助长盗采分子的嚣张气焰。而七一煤矿也有这个顾虑。如今老爸亲自出面协调,矿里自然要顺坡下驴。
七一煤矿到底是在向阳县的地盘上,今后再有类似事件,还得指望地方政府支持呢。诸如粮食供应,子女入学之类问题,更是离不开地方政府帮忙。
正当桂花嫂眼珠乱转,想要扳回些面子,七一煤矿保卫科和财务科的人就到了医院,承担了70%的医药费。留下这30%的尾巴,也有个说法。毕竟梁国成犯错在先,不能不接受一点教训。不然的话,盗采份子的嚣张气焰还真不能打压下去。不一刻那位浑身瓜果蔬菜的胖大护士和另外一名娇小玲珑的同事就拿了点滴瓶过来给梁国成挂上。
桂花嫂甚是无趣,招呼了两句场面话,讪讪的走了。
梁国成全家自是感激不尽,便是病房里其他的病人家属,也都交口称赞,说咱向阳县出了两位爱民如子的好领导。
我这人脸皮时厚时薄,但只是听不得别人对我自己说感谢的话。人家要夸赞严玉成和老爸,我却没有理由不好意思。
老爸是个好官,咱这做“衙内”的,也与有荣焉。
当下笑吟吟的站在那里,将潮涌而来的赞誉照单全收,颇有点洋洋得意。直到梁国成终于将“矛头”对准“小俊”,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妙,慌忙摇手止住。
“梁师傅,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我看,还是商量一下日后的事情吧。”
说到日后,梁国成狂喜之情渐去,忧虑之心暗生。
“唉,往后,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瞟了一眼梁巧,小姑娘刚才毅然决然要“卖身救父”,如今事情解决,却又像受了惊吓的小鹿,缩在一角微微发抖。让人不自禁的又爱又怜,刹那间激起了我的侠义情怀。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尽管七一煤矿承担了70%的医疗费,梁国成自家要掏的还得上百块。家里还有一个偏瘫的老父亲,加上他自己最起码要卧床三个月,他爱人必得要留下来陪护。便是颇有积蓄的家庭,这么一整也要大伤元气。何况他们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境况之窘迫,可想而知。
瞧桂花嫂离去时那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我真担心这女人不肯善罢干休。只要梁家的境况得不到改善,梁巧又已经辍学,被“卖掉”是迟早的事情。
只是,我又如何来帮梁巧呢?
我一个小屁孩,打着老爸的招牌吓唬吓唬别人没问题。倘若直接掏钱出来帮补梁家,怕是要吓坏一帮子人。尤其头痛的是,梁巧也还是个孩子,尽管桂花嫂认为她已够资格嫁为人妻,但真正让她去工作,怕是得不到人家的认同。
真是伤脑筋。
一时三刻没有好办法,只得告辞而去。
上一次沾梁科长的光,梁巧母女都送到门外,此番本衙内面子不够,只有梁巧一个人送。走到门口,梁巧轻轻拉了一下我的衣角。
我回过头,征询地望着她。
小姑娘满脸红晕,垂下头,极低地说了一声:“谢谢你!”
都说女人是祸水,这话看来没错。梁巧眼下尚未达到“祸水”的级数,不过瞧发展趋势,过得几年,只要能长得和她姐梁少兰不相上下,最起码也能达到“准祸水”的级别。
就这么一句没多少营养的“谢谢你”,搞得我一整天都毛毛乱乱的,一连出了好几回错。方文惕和二哥诧异不止,却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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