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这个情形,五伯十分满意。
打从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社员们分了农具,划分了责任田开始包产到户搞“单干”,生产积极性是空前地提高了,许多人家大人小孩全上阵,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劳动漏点,在自家的责任田和责任地里,忙得热火朝天,往往是天一亮就到了地里,太阳落山才念念不舍地回家。
我国的农民,对于土地,实在有着极其深厚的感情啊。
然则五伯是有些失落的。此前,全大队都听他的指挥,他说出工就出工,说收工就收工。连大队长阮成胜也从无违拗。这一搞起“单干”,大伙儿便都放了羊,五伯这个大队支书骤然间变得无所事事了。责任田和责任地是不需他伺候的。五伯多年前也是一把伺弄庄稼的好手,但是十几年的大队干部当下来,农活多少有些生疏了。好在柳兆玉十足孝顺,决不能看着父亲当了那么多年干部之后再次摸起锄头。便是他自己,管着制砖厂一大摊子事,也没时间去伺候那几亩地的庄稼。索性请了人来忙农活。
没有人可以指挥,也没有田地需要摆弄,可也不能变成游手好闲的“老混子”(五伯语)。因而五伯全副心思都放到了“腾飞机械制造厂”的建设上面。根据合作协议,五伯将担任这个工厂的首任厂长。这可是柳家山历史上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队办企业(制砖厂其实是属于我私人的,不算),无论如何不能搞砸了。
如今工厂落成,即将开工生产,眼看大队的老老少少难得放下手头的农活齐聚一堂,五伯又找回了大队支书“叱咤风云”的良好感觉。
基八的,老子如今不单是大队支书,而且正儿八经是厂长了。
我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要发给五伯一本“聘书”,五伯一口拒绝。嘿嘿,笑话,柳家山大队的公章就在自家手里攥着,哪有自家给自家发聘书的道理?岂非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再说没有那个玩意,甚至于没有那个厂长的头衔,这工厂的事,难道不是自己说了算?
对于五伯的强势和耿直,我打心眼里敬服,自然识趣的闭嘴,再不提这茬。
为了迎接县里和区里的领导们,柳家山小学的全体学生们齐集在通往公路的道路两旁,我的启蒙老师——袁老师正和其他几个老师一道,给学生们“化妆”,所谓化妆,其实就是用红颜色抹红脸蛋。这在全国的农村,大约都是这么个水平。大大小小的学生娃娃,手里拿着花朵,全是山野间采摘来的新鲜野花,散发着醉人的花香。等领导们一到,这些我昔日的同学校友们就要摆动鲜花欢迎了。
有了鲜花和迎接的队伍,锣鼓铙钹也是必不可少的。这一块由大队长阮成胜亲自负责。大革命期间,几乎每个大队都建有自己的文工队和地方戏剧团,水平自然是极其有限的,锣鼓铙钹之类却是预办得甚是齐全。除了演唱样板戏,如今逢年过节也耍狮子舞龙灯,这些法器亦派得上用场。阮成胜摆出了全套“仪仗”,两套锣鼓两架龙灯两头狮子,其中一套是临时从麻塘湾大队借来的,连人带家伙都邀了来。说好了,不但管饭,而且还管每个人两块钱的工钱。
现今的柳家山大队,制砖厂按月有三百元管理费缴纳,金银花也已有了收成,论大队的集体积余,在整个红旗公社都算得是拔尖户。这笔开支还管得起。
柳家山大队从未这般荣耀过,破天荒第一次,一定不能搞砸了丢人!
对于这么隆重的庆祝仪式,我事先并不知情。这纯粹是大队的事情,五伯没有必要和我商量。说到底,我还是他一个未满十岁的本家侄儿呢,也不指望他当真事事与我通气。这也没什么,反正就算知道了,我也绝不会阻拦。根据现阶段的国情来看,这样的形式主义和官样文章还是很有必要的。权当走过节,闹腾一番,乐呵一番,又有何不可?
相对而言,早在前些日子便已于五交化公司门市部不远处开张营业了的“巧巧面包屋”,却是无声无息,只有程新建和方文剔赶来放了两挂鞭炮。原本老林和康小刚也要来的,算是找个机会赔礼道歉。方奎来探口风的时候,被我一口回绝。
什么玩意!
要不是他们亲自上门送来了营业执照,我才懒得再看他们一眼。
人群里未曾看见柳兆玉壮实的身影。在今天这个大日子里,他也领受了一个光荣的任务,那就是为县上的领导准备一顿午饭。自然,厨房里的活计用不到柳兆玉一个大老爷们去操持,自有一帮子大姑娘小媳妇供他差遣。他要做的就是掌控局面。
“记得,去问一下阮家三阿婆(我外婆),看你十二叔喜欢吃什么菜!”
五伯临出门的时候,特别交代柳兆玉。
一些未曾分配“接待任务”的闲散社员,在工厂里外转悠,看看这里,摸摸那里,口中啧啧不已,自是人人都称赞晋文支书的魄力和能耐。
一个大队搞起了两家工厂,不要说向阳县,只怕全宝州地区也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腾飞机械制造厂”,光是这个招牌,大约也隐然昭示着柳家山大队的经济即将腾飞起来了!
上午十点左右,两台吉普车出现在柳家山南面的乡村公路上。向阳县党委会成立后,原先的一套班子变成了两套班子,在职副县团级的干部增加了好几人,为了不耽误工作,严玉成一咬牙,增购了两台吉普车。自然,都是二手货,由县上驻军那里半卖半送搞来的。考虑到台山区和红旗公社的领导们都要参加这个剪彩仪式,老爸派出了两台吉普车,沿途将这些头头脑脑们都一并拉上了。
学生们挥舞鲜花,整齐划一地喊起了“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领导们笑容可掬,一路点头而过。本衙内追随在柳主任身后,居然也享受此等殊荣。
来到工厂前面的空地上,锣鼓铙钹和唢呐整天价响动起来,狮子和龙灯摇头摆尾,好不热闹。
虽说老爸是自家兄弟,礼数不可废,五伯还是将柳家山大队支部委员会成员——引介给柳主任和其他领导,大家握手如仪,好一番寒暄。
然后锣鼓声止歇,红旗公社党委书记张木林和台山区一把手分别做了讲话,最后是老爸在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即兴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对柳家山大力发展队办集体企业的思路和作法予以充分肯定。老爸方当壮盛,精神抖擞,中气充沛,又是教师出身,讲话抑扬顿挫,文采斐然,兼之在自家地头,群众热情如沸,短短十几分钟讲话,居然被雷鸣般的掌声打断了四五次之多。
我站在台下,仰头上望,前世记忆中满头白发、风烛残年的老爸逐渐被主席台上一裘白衣,风神俊朗的老爸所取代,刹那间触动衷肠,泪水模糊了双眼。
第一百零三章 挂历广告
喧嚣过后是宁静。七月一日的剪彩仪式风光热闹,爱红火的社员们过足了瞧热闹的瘾头之后,各回自家的责任田里忙碌去了。
五伯这个“腾飞机械制造厂”的厂长正式走马上任,在二手办公桌前志得意满地坐了下来。做了一辈子基层干部,这是五伯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办公桌。
柳家山的大队部内,只有一张破八仙桌和几条长凳。开会时用的,平日办公,就在五伯家里。工厂的办公室虽然也很简陋,毕竟有办公桌椅,算得窗明几净,甚至还有一把吊扇。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办公室。五伯放下茶杯,打开抽屉看看这里摸摸那里,深感满意。
作为机械厂的真正大股东,我可没有五伯那般悠闲。
技术方面,有张力负责,请了两个师傅,都是张力的老同事,其中一个还是他的徒弟。另外在柳家山挑选了四名念过初中,有一定文化底子的年轻后生进入工厂当学徒。对这四个学徒的选拔,五伯的安排也很见功底。柳家山三大姓氏,一柳二阮三周,柳姓后生安排两个,阮姓和周姓后生各安排一个。
毕竟五伯不单是工厂的厂长,还是柳家山大队的支书,一碗水要端平。
虽说不走进公家单位吃国家粮,能进工厂做学徒,不但能学到技术,还能拿到可观的工资,可是人人都翘首期盼的美事。一碗水不端平,只怕会被人背后戳脊梁骨。
我原来的意思,只要五伯坐镇就好,五十几岁的人,不必安排什么具体的工作,但五伯怕闲,主动要求兼任会计一职,我自然不反对。至于出纳,理所当然由名义上的大股东柳兆时担任。
这个也可以理解,钞票还是要放在自家人手里掌管的。企业才开张,不可避免带有家族经营的痕迹,日后发展壮大了,再按照现代企业模式去管理好了。而且眼下,就算我想按照现代企业模式管理,一时三刻,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才,“职业经理人”和“人才市场”这两个行当,离在国内冒头还早着呢。
投资这个工厂,几乎将我的腰包折腾得空空如也。银根吃紧,得赶紧产生效益。这段时间以来,我逐渐适应了有钱人的日子,大把钞票花出去,既不蹙眉亦不心疼的感觉当真不是一般的爽!
早在剪彩仪式前几日,工厂实际上已经开始了运作。之所以要将剪彩开张的日子定在七月一日,乃走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
五伯毕竟是有二十六年党龄的老党员了。
之前几天,张力和两个师傅已经加工出了一台400型的制砖机,眼下正在加工第二台。这又面临着一个新问题,第一批原材料即将告罄。总共只进了三套机器的材料。不是我不肯多进一些,实在是资金紧张。虽然过两天便可以在火电厂结算到六月份的款子,刨去成本尽利润有一万多元,足以再购进好几套机器的材料。然而这不是关键,关键是要卖掉产品,资金回笼,自己养活自己。
无限制地投资进去,不产生效益,明显是不行的。
上辈子我虽然是今生意白痴,这样浅显的道理却也懂得。
这就关乎到销售团队的建设问题。老实说,三五几台机器的销售并不放在我眼里。七月一日闹了这么大动静的剪彩仪式,靠口口相传,不久之后也会有人主动登门求购。
只要放宽了政策,心思活泛的能人不在少数。今后几年之内,开设制砖厂的美好前景,许多人都能预测得到。
但显然,坐等客户上门,搞“酒好不怕巷子深”那一套是不行的。若如此,实在对不起穿越者这个身份。得主动出击,做广告宣传。
广告创意毫不为难,后世有太多现成例子可以借鉴。随便抄袭一个三流的创意方案,在一九七九年都能成为经典。难在太缺乏广告载体。
电视台?有啊,中央的。最少也是省一级的。报纸?也有,不用到中央和省里,宝州地区就有日报社。问题在于,你愿意掏钱,人家还不给你登呢。
堂堂党报登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开玩笑!
倒是可以借助新闻稿的方式试一下。这个得找小舅,他如今是红旗公社的宣传干事,柳家山大队闹出这么大动静,他职责所在,该当主动给《宝州日报》发个通讯稿。不过通讯稿发出去之后,人家用不用还得两说。这不是能够把握在自己手头的办法。
想来想去,只有用挂历这个招数了。
美女挂历、名车挂历、山水挂历,国内大约是在八十年代中期出现,至九十年代初中期达到泛滥成灾的效果。不过在一九七九年,绝对是行之有效的好办法。
印制精美的挂历,当时不要说普通老百姓,便是在龙铁军家里贴一张都不掉他地委书记的份。
看来得走一趟省城了,顺便去看看周先生与师母。
要印制彩色的挂历,谅必宝州地区尚找不到如此实力的印刷厂。
……
“你要去大宁?跟谁去?”
老妈问道。
糟糕,这段时间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自以为是个“大老板”了,浑没想到自己还不满十岁呢。小孩子家出那么远的门,没人陪同能行?
“小舅陪我去。他刚好也想去看看周伯伯。”
幸好本衙内脑筋转得快,一时三刻便将小舅推了出来。
“你小舅不用上班了?”
“他有假期的嘛。人家如今可是国家干部呢。”
“没事去大宁做什么?来回车费不少呢。”
老妈这是站在一个当家人的立场上,优先考虑经济问题。
“嘿嘿,妈,这你就不懂了。现在周伯伯可是省委党校【奇】教务处的主任,说不定以【书】后还要升。小舅多跟他亲【网】近亲近绝无坏处,日后得便给小舅弄一个党校进修的指标,那可就占大便宜了。”
我忽悠老妈。
道理上是这样的,不过小舅如今才是什么级别?刚刚参加工作一年的青皮后生,去省委党校培训?在心里想一想还差不多。
老妈做派出所指导员的人,原本精明干练,不容易被忽悠。关键在于她老人家一点都没提防自己儿子,这么着,一不小心就着了道儿。
“嗯,这么说也有道理。”
“不是有道理,而是大有道理。”
我笑道。
“反正我自己有钱,利民维修服务部那边,可以预支工资。也不用小舅给我掏车费。”
呵呵,又是一次忽悠。利民维修部都跟咱没啥关系了。不过为了按月交钱给老妈,这个名目还是要的。省得被她怀疑我的钱来路不正。与公安民警同志打交道,该小心还得小心。
既然安全和经费都没问题,老妈也便不再阻拦。
小舅对我突然抓他的壮丁很感意外,不过听说所有差旅费都可以在腾飞机械厂的财务上报销,便即欣然应诺。他二十岁的青皮后生,能到省城去免费逛一逛,何等不美?在此之前,他连宝州市都没去过呢。向张木林请假,张木林自然是笑眯眯的点头答应,亦不问小舅请假所为何事。
一大早坐上长途班车,摇晃了七八个小时,到达省城已是华灯初上,再转两路公共汽车到党校,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所幸上次来过,倒不至在党校内迷路。
先生最大的爱好乃是看书,晚上没有公事的话,通常都不出门的。我和小舅提着大包小包的向阳县土特产,气喘吁吁敲开了先生的家门。
夤夜到访,先生惊喜不已,尤其是师母,高兴得什么似的,望着我笑个不停,打问明白我们尚未吃饭,忙即转身为我们操持饭菜。
“小俊,成林,怎么想起来看我这老头子了?”
先生乐呵呵地问道。
我扁扁嘴,道:“伯伯,你今年才五十出头吧,正当年富力强之时。你自己照照镜子,老也不老?”
这倒并非拍马屁。先生在向阳县的时候,缺衣少穿,潦倒落魄,又不修边幅,看上去差不多有六十岁了。如今当上了省委党校的教务主任,正经八百的领导干部,人人敬重的教授,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消瘦的脸刮得干干净净,整个人神采焕发,精神得紧,仿佛骤然间年轻了十几岁似的,哪里还有半分衰迈之态?
先生开心地笑了起来,随口问起向阳县的近况,听说蜜蜂养殖已然开始推广,许多社员踊跃加入养殖户的行列,并且已经有蜂蜜产出,先生不住点头,甚是喜悦。
“要注意销售的问题,不要像叶圣陶先生的小说《多收了三五斗》里面写的,丰收之年反倒收入下降。”
我点头应道:“伯伯所言甚是。籴甚贵,伤民;甚贱,伤农。民伤则离散,农伤则国贫。”
这是《汉书·食货志上》所载原文。我这倒不是故意卖弄,与先生说话时许多时候都是引经据典的,一开始是投其所好,渐渐的习惯成自然了。
用在这里尽管有些不伦不类,也还沾得上边。
先生连连点头,喜道:“看来我离开之后,你的学业并未荒废,好啊,好啊……”
“伯伯,我现在说话,人家都说我像个老头子似的。”
我故意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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