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一仰脖,一杯茅台见了底。
酒桌上都是这么老一套,偏我酒量又不佳,心里先就郁闷了一把。不过听了“俊少”这个称呼,心里又着实受用。也只有黑子这帮道上朋友,才这么毫无忌讳。
自打上次知晓程新建馋茅台,我再请他就没上过别的酒。
程新建对我的事不敢说全清楚,至少也了解化七八八,每次一上桌子,便逮住我当大款宰。这也没什么,钱原本就是赚来花不是赚来看的。朋友凑一块,讲究的就是个高兴。
程新建陪了一杯,我照例是喝茶。
黑子连尽三杯,摇了摇头,说道:“俊少,不好意思啊。照说该我请这顿,却要你破费!”
我微微一笑,道:“大家是朋友,黑子哥这么说,就是拿我当外人了?”
“砰。”
黑子一拍桌子,激动地道:“俊少,有你这句话,往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吭一声,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我黑子绝没二话!”
黑子这话,让我很满意。
倒不是他说的好听,我好歹两世为人,何为场面话何为真心话还是分得清楚的。我在意的是他的态度,没将我当小孩子敷衍。
“这么说起来,我还真有点事,想请黑子帮个忙。”
我不徐不疾,倒将衙内架子端了个十足。
“俊少只管开口。”
程新建略有些奇怪,瞥我一眼,不知我又要叫黑子去修理谁。心说这位小衙内还当真不肯消停一下。
我早有准备,拿出一份美女挂历推到黑子面前。
黑子一看,便即啧啧称奇:“这个东西,谁搞出来的?很好看呢。”
我笑道:“这其实就是一份广告,腾飞机械制造厂的广告宣传单。”
黑子不解:“啥叫广告宣传单?”
“就是给自家的买卖做个吆喝,让人家知道。”
黑子没做过生意,人可不傻,立即便想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却更加不解了。
“俊少……”
“是这样子的……”
我简单说了一下腾飞机械制造厂的情况,挂历广告发出去后,陆续有人登门购买制砖机,眼下张力开足马力生产,还是有些应付不过来。
“这个腾飞机械厂,是我五伯在当厂长,他要我帮他物色几个销售人员。工资待遇是三十块钱一个月的底薪,加提成,另外车旅费、住宿费、伙食费实报实销,不过就是要出差,去宝州市、青安县这些地方跑。”
黑子明白我的意思了,犹豫一下,问道:“什么叫提成?”
月薪三十元在当时来说是很高的待遇,相当于正式的国家职工。不过在黑子这种道上人物眼里,没啥诱惑力。别看他们有时穷得一文不名,却还真有点视钱财如粪土的架势。
“提成就是每卖掉一台机器,负责那个片区的销售人员可以拿到三十至五十块钱的奖励。”
对于我这个提成计划,五伯原本是很不赞成的。根本不需要什么销售人员上门推销,眼下就忙不过来了。照现在的生产能力,订单排到了下个月中旬,这个提成不就是白白给钱吗?
但我坚持要这么做。
做生意,目光不能太短浅。人的模仿能力是很强的,目前的腾飞机械制造厂,既无资金优势又无技术优势,一旦有别人依样画葫芦也整一个制造厂出来,只怕就要打价格战了。这样两败俱伤的事情,智者不为。所以必须要在管理模式和经营模式上下功夫,在别人尚未回过神来之前,一举占据绝大部分的市场份额,靠规模优势来打压那些可能冒头的潜在竞争者。
这就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建立起一支强悍的销售队伍。
至于扩大规模,提升产能,是属于另一个方面的问题了。
“目前挤在机械厂要求订货的客人不少。估计接下来客人只有更多。销售人员做得好的话,每个月卖个五六台机器不成问题……”
“五六台?那光提成就有两三百块了?”
程新建吃惊地道。随即摇了摇头,心说娘卖X的,这个世界还真是要变了,给个乡下工厂跑腿,一个月拿的钱居然是他这个治安大队副大队长的七八倍!
瞧黑子的情形,是有些动心了。
我夹一块羊肉放进嘴里,嚼几下吞下去,慢慢道:“黑子,我年纪小,说的话你可能不爱听。不过我仍然要劝你一句,这人不能老混,还是要找个正经事做,才有出息。”
其实我也知道,黑子可能会放不下“大哥”的面子去给人家跑腿当使唤。但真要将他拉上岸来,这个磨练是必须的。他能安心去跑销售,如果当真可用,过得一段时间,我自然会给他寻个更合适的出路。越是有能力的人,越是要先磨磨他的锐气和傲气,不然以我现在的年龄,没办法驾驭。
倘若他拒绝了,我跟他的交往,基本就到此结束了。
作为纯粹的道上朋友,我不会交往太深。混黑社会,在国内没啥前途。我可不想受牵连。真正严打来临的时候,不要说老爸一个县革委主任,便是龙铁军这般地区级的大佬,也是扛不住的。
程新建喝了口酒,眯缝起双眼道:“黑子,小俊说的有理。找个正经事做,比你混要强。”
黑子笑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有理没理的,先不说了。我黑子答应下的话,一口吐沫一个钉。这活,我干了。”
次日我带着黑子到了柳家山,给他办了填好表,办了正式招工手续,然后交给他几百份挂历和在向阳县印刷厂印制的黑白版本“产品简介”。黑子带着这些挂历、简介和预支的一百元差旅费,启程前往宝州市。
原本该将所有销售人员集中起来,搞个短暂的培训,哪怕只上一两个小时的课,讲解一下最基本的销售常识也是好的,绝对比这么直截了当赶出去强。但我现在顾不上这个。得跟五伯商量扩大生产规模的问题。
商谈这个事,张力是必须到场的,技术上和设备上的事情,都得他拿主意。
“扩大生产,敢情是好,就是没钱啊。”
五伯卷起一支大喇叭,打着火,小办公室内顿时烟雾弥漫。照说他现在堂堂厂长,工厂每个月给他开八十元的工资,抽个纸烟不在话下。但他还是钟意大喇叭,说是够劲。
上了年纪的人就这毛病,念旧,许多习惯不好改。
张力和五伯打交道时间不长,却已熟知这个犟老头的脾性,掏出口袋里的飞鸽烟,也不让五伯,自顾自点起一根。
厂里这段时间的收支情况我很清楚,统共卖掉四台制砖机,400型三台,200型一台,毛利润一万二千元。这个利润率算是很高的。不过初创阶段,要花钱的地方多,光走进几套原料,就花掉差不多一万元。电机是买的整机。因为电机是异常成熟的产品,我没打算建一个电机分厂,利润率不高,投入和产出的效益不成比例。
“没钱不要紧,可以贷款。”
我瞧了瞧张力摆在办公桌上的飞鸽烟,强忍住没伸手,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说道。
五伯吧嗒吧嗒抽烟,不吭声。
他是老派人,崇尚“无债一身轻”的生活模式。
“嗯,贷款倒是个门路,我看要是扩大一倍生产规模的话,贷个三四万块就差不多了。”
张力到底是农机厂的副厂长,对贷款这事却不反感。
我淡淡一笑,摆了摆手,像是要将眼前的烟雾赶走,又像是不屑一顾。
“三四万块?小家子气了。要贷就至少贷十万,如果可能的话,贷二十万更好。”
“啥?”
“吧嗒”一声,五伯的大喇叭掉落在桌面上,好一阵手忙脚乱。
张力也张大了嘴巴望着我,仿佛全然不相信这话是由一个十岁小孩嘴里说出来的。
十万!
这在一九七九年,绝对是一个让许多人没法子睡觉的天文数字。更何况我后面还来个二十万!
这个小孩,对数字大约一点概念都没有吧?
“怎么啦?”
我笑着问。
“十万?开玩笑呢。要是亏了,拿什么还?”
五伯叫嚷起来,几乎要压过外边机器的轰鸣声。
看五伯老脸涨得通红的样子,我就觉得很好笑,心中也有一丝不喜。做生意讲究个好兆头呢,这还才开张,便说什么亏不亏的?若是换了旁人,一句“乌鸦嘴”说不定就脱口而出了。
我微笑道:“五伯,就算是三四万,如果亏了,就还得起么?”
五伯又是一怔。这才想起柳家山大队的家当。确实,四万和十万基本就是同一个概念,亏了的话,无非都是还不起。
“所以,如果要扩大生产规模的话,就只能算赚不能算亏。前怕狼后怕虎,干脆趁早散伙得了。”
五伯被我这豪气干云的话语激起了犟脾气:“好,十万就十万,那你说说,贷了十万块钱,怎么搞法?”边说边又去掏他的大烟袋。张力瞅了一眼,扔了一支飞鸽过去。
“再增加一套机床……”
“没必要。”张力打断我的话:“增加两台车床就够了,磨床和铣床暂时够用。”
我一听大喜,他是技术总监,这么说必定有依据。
“既然这样,那就要买新车床,老用人家的二手货,加工精度保证不了。”
“好家伙,你是真要做大场面搞啊。”
张力惊叹道,却也有点为我的豪气所折服。
“那当然了。”我有些奇怪地瞥他一眼,觉得他这话说得真是没水平:“你以为我搞这个工厂做什么?我的目标是今年之内,机械厂的固定资产规模要达到二十万以上,净利润要达到三十万以上。”
这话当真掷地有声,张力再一次目瞪口呆!胸中有如此丘壑,这,这,这还是一个十岁小孩吗?
“而且,机械厂的产品也要由单一的制砖机向多样化发展……”
“小俊,你慢点说,五伯老了……”
五伯伸出手,有点口吃。
张力呆了一阵,问道:“那……那你还要生产什么?”
我嘿嘿一笑:“联产承包责任制一搞,最迟明年,说不定今年年底,全县的农业生产就要掀起一个,对各种农用机械的要求必定大幅度增长。比如眼下吧,花生马上就要丰收了,我们为什么不生产一些小型的家庭用榨油机?还有碾米机、打稻机这些,都可以生产。”
“好家伙,原来你是要抢农机厂的生意……”
张力喃喃道。
我不屑地扁扁嘴,说道:“你那个农机厂,一个礼拜倒有三四天休息。不客气地说,还有生意给人家抢吗?”
张力苦笑。
五伯一拍大腿,说道:“照这么说,这事情当真搞得!”
他是老资格农村基层干部,自然知道我说的这些机器,在农村的市场有多大。
“当然搞得!”
我先给五伯下一个注脚,然后眼珠子一转,望向张力,露出贼腻兮兮的坏笑。
张力大吃一惊,凭直觉就预感情况不妙。
“表哥,我看你那个农机厂的破烂副厂长别当了,安心到这里来做算了,我再给你加一百块工资?”
五伯再次一拍大腿:“是啊,小张,你要是肯来,我这个厂长让给你做。”
这回轮到我大吃一惊了,眼望五伯,指望他老人家给个解释。
五伯老脸一红,说道:“我不懂技术,当这个厂长有点不称职呢。我看,我还是做支书的好。”
我大喜道:“五伯,你真是太伟大了。我对您的景仰有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我的妈,说的啥玩意这是?
第一百零六章 五峰老酒
此番柳家山之行,最大的收获就是统一了思想。五伯和张力一致同意扩大生产规模,张力虽然没有最终同意来腾飞机械厂任职,却留下一句话,说是要回去和爱人商量商量。而申请银行贷款的重担,自然是责无旁贷地落到了本衙内稚嫩的“铁肩”之上。
馊主意是你小子出的,可没人给你顶缸!
我能有啥法子?自然是去蘑菇老爸了。
大约十年之后,中央会推行地方上的党政分治架构。党委一把手管印把子,政府一把手管钱袋子。眼下还不曾如此明确分工。不过严玉成对老爸推心置腹地信任,而且党内分工,老爸也是主管经济建设,因而向阳县的钱袋子,目前是捏在老爸手头的。
只不过这个钱袋子,却是又小又扁,似乎没得多少油水。
好在我也没指望在县财政那口四处漏水的破锅里捞肉块子。
老爸自然非五伯和张力可比,站在革委会主任这个位置上,经历过许多风雨,不会动不动就大惊小怪,只是脸色平静地听我说话。
当然,我仍然很小心地将自己摆在一个说客的位置上,没有向老爸彻底交代腾飞机械厂的内幕。尽管老爸心里明镜似的——大哥柳兆时哪来那么多钱?不过必要的遮掩还是不可少的。你捏着鼻子说,我就捏着鼻子听。总比将最后一丝遮羞布扯掉要好一些。
“自欺欺人”大约便是这个意思了。
“二十万?”
老爸嘴里重复着这个数字,似乎在计算此举的可行性到底有多大。
“县里的银行怕是不敢向一家队办集体企业贷这么多款子。”
“二十万太多,那就贷十五万,最起码要十万。不然的话,贷款就毫无意义。”
老爸已经仔细听了我对机械厂前景的分析,对我的预测和即将采取的手段持肯定态度。
“这样,我明天约农业银行的郑行长谈谈这事,探探他的口风再说。”
银行走属于垂直管理的,不受地方制约。当然了,对于地方的领导,银行也还是要尽量给予尊重的,毕竟在人家的地头,不能太不近人情。
“为什么不找工商银行?”
在我的记忆中,工商银行走国有商业银行之中实力最为雄厚的。
老爸淡淡一笑,说道:“酒厂整合之后,贷款的事都要着落在工商行刘行长头上呢。”
啊哟,这段时间忙于自己发财,倒将酒厂这茬给抛到脑后去了。这可是老爸的一块心病,做儿子的当得效劳。
“爸,酒厂的公开选拔搞得怎么样了?”
“我正要跟你聊聊这事。”
我点点头。老爸这话听着让人舒服,现在除了不能将我有多少家当这事公开告诉他之外,基本上无论大小事情,咱爷俩都能平等对话了。
就我十岁的生理年龄来说,能有今天这个成绩很不容易。
老爸端起茶杯喝一口,又点起一支烟,这才不徐不疾地开口道:“基本上,定了三个人选。”
“哪三个?”
我露出急切的神情。
“胡家辉……就是你胡叔叔,以前来家里玩过的,文化局的……”
我长长舒了口气,看来本衙内眼光不差。胡家辉不但有能耐,而且是挺靠得住的人。老爸用他,理所当然。
“第二个是周良生,酒厂生产调度室的主任。第三个是徐国伟……”
“谁?”
我好一阵诧异。
老爸点点头,他当然明白我因何诧异。这个徐国伟,就是徐国昌的本家兄弟,前不久被撤掉的人民饭店的徐经理。
“还有他的份?”
我挠挠头,很是不解。
老爸抽了两口烟,含笑望着我,不说话。
摆出这个架势,是想考考我呢。
我收起诧异,仔细想了想,问道:“这个徐国伟,有何能耐?”
“从交的答卷上看,好似对你那个‘大销售’的理论理解得最透彻的就是他。比胡家辉还强一些。”
我又是一阵诧异。倒真瞧不出,这个卑鄙小人,还有这等眼光。在几乎僵化了的计划经济框架内,能想到“大销售”的人,确乎要有几分本事。看来但凡小人,智商都不低呢。
“如此说来,这家伙还当真可用?就是人品太差!”
老爸嘿嘿一笑,还是不吭声。
“人品差点就差点吧。不管全盘,不管资金,单管销售,勉强也用得……嗯,要用胡叔叔,好似也就要用他呢。”
我叹了口气说道。
老爸笑着喝一口茶,表情很满意。
此番整合县酒厂,必定要得罪一大帮子人,都是些既得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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