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闻言,忍不住笑出声。“少爷,没事的,您别担心,这点小事用不着请大夫,我去帮姑娘处理一下就行了。”
艾辰呆呆地看着杜鹃走到内室,取了干净的衣衫后便走进库房。
“姑娘,怎么哭成这样,很疼吗?”
艾辰站在库房外,听见杜鹃问道。
“我是心疼……”官银朵哽咽啜泣。
“怎么心疼了?”
“没有孩子……”她浓浓的鼻音听起来可怜兮兮。
“姑娘还这么年轻,总是有机会怀上的,何必这么伤心?瞧你把少爷都吓坏了呢!”杜鹃轻笑。
“他应该是高兴坏了才对……”她低低抽泣,哭得越发厉害。
“姑娘别胡思乱想呀,光爷不会这样的……”
艾辰背靠着墙呆呆伫立,杜鹃的安抚慰声听起来忽远忽近。
他无从体会官银朵的失落有多深重,只是很震讶没有怀孕这件事对她造成的影响居然会这么大。
他不明白,生他的孩子对她来说真有那么重要吗?
***
艾辰派人到“白帆楼”将官掌柜和官银尧接进艾府,想让官银朵一解思念之情,也希望她郁郁寡欢的心情可以因此好转起来。
岂料,一家人才刚见面未久,官银朵就带着父兄来到正在看帐的艾辰面前。
“我有话想跟你说。”她心平气和地看着他。
艾辰抬起头,看见她的双眸中有着异样的平静和疏离。
“我决定了,我要回‘白帆楼’。”她抢在他开口前说道。
艾辰心一沈,愕然看一眼官掌柜和官银尧。
“你是想回去小住几日吗?”他沈住气问,虽然心里很清楚这也许不是真正的答案。
“不是。”官银朵缓缓摇头。“我不是回去小住,我是想要回家,回去后……就不会再回来。”
艾辰定定地看着她,两人沉默地互相凝视,良久。
“你是我……”他顿住,怕又刺激她,硬是把“买回来”三个字吞回去。
“我知道我是你买回来的,当初谈好的不二价,一万两黄金。”她深深看着他,苦笑道。“不过,买卖也不是没有毁诺的。爹和大哥已经决定把一万两黄金全部都还给你,把我换回家了。”
艾辰的心不断地往下沉。他要失去她了?
“没有这回事,我不换。”他眼神灼烈地盯住她。
“艾少爷,银朵在这里并不快乐——”
“她告诉你她不快乐?”艾辰疑惑地打断官银尧的话。
官银朵低着眸,静默不语。
“我是银朵朝夕相处二十年的大哥,不用她跟我说,我也可以感觉得出来她一点都不快乐。”官银尧一脸严肃地说道。
艾辰震慑地看着官银朵,她面无表情地别开脸,不看他。
“艾少爷。”官银尧轻轻说道。“当初,我们就不应该收下您的一万两黄金而让银朵跟你走,这一万两黄金让我们每天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每天就想着银朵过得好不好?那日我们来探望银朵,却饱受难堪地离开,今天见了银朵,虽然她没有多说什么,但我们都感觉得到她心中有满腹委屈。我们无法抱着这一万两黄金而不顾银朵的不快乐,所以,我们决定把一万两黄金还给少爷,只求把银朵换回家。”
“当初谈好的,怎可反悔?”艾辰紧抿着唇,压抑着内心的烦躁不安。
“反悔了就反悔了,我们把钱一毛不少地还给你,你并无损失。”官银朵用一种清冷的语调对他说着。
艾辰怔然看着她,心口有股透骨的凉意。
“我父亲就快回来了,我和银朵的婚事已经在筹办之中,所以芙蓉镇的人都知道我要娶官银朵,反悔之后受伤害最大的人是官银朵,你们想过吗?”只要能扭转局势,任何威胁利诱他都做。
“艾少爷,你们艾家财大势大,我们官家只是小户人家,论家世实在是高攀不起。”官掌柜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跟您说实话,那日来探望银朵不成后,我每天想到银朵在这晨可能受到的白眼对待,心里就万分的难受。既然银朵对我说她想要回家,相信是已经承受不了了才会作出的决定。幸好艾少爷和银朵尚未拜堂成亲,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当艾辰听到是银朵自己提出要回家时,心情顿时冰封凝结了。
“但是,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他怔怔地看着她说。
官银朵迅速抬起头,漠然地说:“我不是。”
艾辰错愕加上质问的眼神紧紧扣住官银朵。两人明明已有肌肤之亲、夫妻之实了,她竟然否认?
官银尧低声说:“艾少爷,您拿来的那些田产和地契,还有那一箱银子,我们会原封不动地搬回来还给您——”
“这件事我并没有同意!”艾辰理智的绳索濒临断裂。
“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离开!”官银朵忿忿地怒视他。
两人僵硬、紧张地对峙。
“我难道待你不够好?你要什么,我难道没有给你?”他力图平静,但即将失去她的恐慌却又让他难以冷静下来。
官银朵苦涩地笑了笑。给她一个妻子的空名分又怎样?他可以像他爹那一样,娶一大堆的妾室替他传宗接代。
当初,她还没有爱上他,她可以不在乎他要娶多少妻妾,但现在不同了,因为爱上他,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变得至关重要,她如何能忍受丈夫的爱同时分给很多个女人,而她的丈夫能让其它的女人为他生孩子,却唯独她没有资格?
他对她所说的爱,只让她感到屈辱,根本不叫爱。
“你是给了我很多,但那都不是我要的。”她凄然一笑。“我想要的,你给不起。”
艾辰手握成拳,受挫的沮丧感激怒了他的情绪。
“我给不起?一万两黄金还不够?”他已然失去理智,她的话逼得他做困兽之搏。“如果还不够,提亲时,我可以再给一万两黄金的聘礼!如果你觉得还是不够,只管再开条件出来,没有什么是我给不起的!”为了留了她,他已经是用了前所未有的低姿态了。
官银朵愕然凝视着他,此时的艾辰和当初在“白帆楼”悠哉傲慢买下她的艾辰全然不同,眼前的他焦躁、慌乱、愤怒、失控,没有了淡定从容,她感觉得出,她完全可以牵动他的心绪。
但是,光能牵动他的心绪仍然不够,她贪心得还想要更多。
“你愿意给我的东西,都只是在羞辱我的人格和尊严,如果我真的屈服在你的财势之下,你会满意这样的我吗?”她冷冷地一笑。“艾少爷,我会忙把钱还给你的。爹、大哥,我们回家吧!”她漠然转身,搀扶着官银尧的手,和父亲一同缓缓走出去。
“官银朵,你不准走!”艾辰狠厉地大吼。
又“不准”?他还是没有学乖。官银朵苦笑,泪小几乎要漫出眼眶。
“就算你艾家富可敌国,也留不下我,要我留下来,就拿真心来换吧!”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艾辰愕然怔住。从来,他都觉得没有什么事是他无法掌控的,可是现在,看着官银朵离去的背影,他第一次有种无人能救的深重无力感。
若要留下她,就拿真心去换。
还能够换回她,是不是他也不算完全失去她?
只不过,用真心去换她回来……
真心?这种看不见、触摸不着的东西,要他如何去做?
尾声
“白帆楼”重新开张了两日。
听说掌厨的人是官银朵,上门的食客就络绎不绝,整日宾朋满座,没有断过。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上“白帆楼”来的食客大都不是为了官银朵的好手艺而来,而是好奇拒绝艾家二少爷婚事还有放弃一万两黄金的官银朵究竟是何等人物?
“我说白掌柜,一万两黄金就这么白白的还回去,您心都不疼的呀!”对街卖五金的赵四爷一早就来喝茶闲嗑牙。
“说不心疼是假的,不过家有千金,可抵万金。”官掌柜摇着蒲扇笑道。
“要我说,你们的脑袋大概是面糊做的!把到手的一万两黄金吐回去,正常人哪里会做这种事?”街坊刘三爷插口说道。
“就是啊,对方是江南第一大富商艾家的二少爷呀!哪一家的姑娘不想嫁进艾府当少夫人的?我说就你家姑娘傻,到口的天鹅肉还让他给飞了!”赵四爷张开手臂挥舞嘲笑。
“话也不能这么说。”官掌柜尴尬地苦笑。“天鹅肉是到口了没错,但咽不咽得下去也很难说,万一不小心噎死了,不是更得不偿失吗?”
“天鹅肉嫩着呢,噎不死人的!”赵四爷哈哈大笑。
“呦,敢情赵四爷吃过天鹅肉呐?”刘三爷取笑道。
众食客一阵哄党大笑。
大厅里那些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或多或少传进了在大厨房里掌厨的官银朵耳里,她不理会那些讪笑谈论,一双手痛痛快快地抓着锅铲大烧特烧。
二厨联进和小徒弟们全都安安静静地埋着头做事,无人敢吭气。
忽然,跑堂伙计掀开布幔跑进来,神秘兮兮地对官银朵说:“二姑娘,有人要见你。”
“谁要见我?”官银朵怔了怔,看见伙计身后走进了一个弓着身子的老人家,不禁吃了一惊。“通伯?你怎么来了?”
“姑娘。”通伯恭敬谦和地笑看着她。
官银朵感觉到周遭好奇的注视,随即把通伯请到后院去。
后院有一张石桌和一长条石椅,她把通伯领过去,客气地请他坐。
“通伯,你坐一下,我给你倒杯热茶。”
“不,万万不可,怎么能让姑娘替我倒茶呢!”通伯大半辈子都待在艾府当仆役,习惯谨守主从之间的分寸。
“通伯,这里不是艾府,不用如此拘礼。”她还是给他倒了杯热茶来,然后陪着他坐下。
“这儿也有桂花树呀?”通伯讶异地看着后院的桂花树。
“很小的时候就有这棵桂花树了,不知道是谁种的,不过这棵桂花树一直都是我在照顾。”她笑答。
“姑娘把这棵桂花树照顾得真好,花开得真漂亮。”通伯仰头看着开满枝头的桂花,悠然叹息。
官银朵看着通伯苍老的脸,神情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心中暗忖着,通伯特地到“白帆楼”来找她,一定是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吧?和艾辰有关吗?
“姑娘,你离开了以后,这两天少爷他……很不好。”半晌,通伯叹气似地说道。
果然是艾辰的事。官银朵低下头,怔忡不语。他不好,她难道就很好吗?才离开他两天,她就开始有度日如年的痛苦感了。
“姑娘,少爷他对你是真心的,他真的非常爱惜你。”通伯低声说道。“这两天少爷都把自己关在库房里不出来,他从小就是这样,遇到什么伤心的事,就跑进库房里躲着,谁都不肯见。”
官银朵轻咬下唇,心口微微地抽痛着。
“少爷是老爷唯一的独子,可惜不是正室大奶奶所生,所以他从小就受到很多压力,也受到姨奶奶和姐姐们的排斥。他自小没有玩伴,所以性情会古怪些,姑娘能不能就多顺着少爷一点,不要与他计较?少爷他,其实心里很在意姑娘,只是不懂得怎么让姑娘知道。”
“少爷不是大奶奶生的?”官银朵微讶地看着通伯。和艾辰相处的这阵子以来,她也知道他个性古怪,但艾辰对于自己的事情几乎绝口不提,所以她对他可以说一无所知。她想了解他,却始终摸索不到他的内心,但是现在从这个老仆的口里,她隐约看到了艾辰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少爷的亲娘是三奶奶。”通伯解开她的疑惑。
官银朵听了震讶不已。
通伯接着说:“姑娘常去的‘天然园’,就是少爷出生的地方,他和三奶奶在那里住了几年,后来,大奶奶所生的大少爷病死了,大奶奶发疯了似的,就把二少爷从三奶奶身边抢走,从那时候起,二少爷就成了大奶奶的儿子。”
官银朵睁大了眼。“那三奶奶岂不是太可怜了?”
“是,三奶奶很伤心,也很可怜,每天都只能想办法偷偷去看二少爷。”
“那老爷都不说话的吗?”她不敢相信有这种抢别人儿子的事。
“姑娘有所不知,大奶奶是官府千金,当初老爷娶大奶奶,得到大奶奶娘家不少帮助,所以老爷对大奶奶是极敬重的,而且大奶奶是正室,要收养庶子,老爷也不能说什么,毕竟不管在哪一房,对老爷来主都没有差别,一样都是儿子。”
“这怎么会一样?对三奶奶太不公平了!”她气愤地握拳。
“是不公平,但三奶奶只是妾室,而且是老爷带回来的农家女,没有身分地位,娘家也没有财势,所以她根本没有资格说话。”通伯无奈地说。
“农家女?”官银朵捂住口,恍然大悟。“难怪‘天然园’会弄得这么像乡间农舍。”
“那是老爷为三奶奶打造的,怕她太想家,就给她弄了个‘天然园’。”
“我想,三奶奶更想要的是儿子的陪伴吧?”她轻轻叹息。
“是啊,可怜天下父母心,三奶奶以前几乎每天到‘白帆楼’买酱烧饼给二少爷送过去,因为二少爷非常喜欢吃‘白帆楼’的酱烧饼,她总要借着这个机会,才能看少爷一眼。”通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官银朵惊讶地抽口气,她家的芝麻酱烧饼、“天然园”里满院的桂花香,蓦然间,她跌进深深的迷惘中……
“后来三奶有又有了身孕,好不容易到了临盆之时,却不幸胎死腹中,三奶奶生不下孩子,熬了两昼夜,就这样死了。”
通伯老迈的低嗓仿佛五雷轰顶般地响在她耳边,她惊骇地站起身,心忽然紧紧揪在一起,像溺在水里无法呼吸。
她骤然明白了藏在艾辰眸心里的阴影究竟是什么了,而她竟如此残忍地把它从他的身体里挖出来,鲜血淋漓,全然不顾他的痛!
“三奶奶死的时候,少爷才六岁,他一滴泪也没有掉,就只是一直跪着,紧紧抓着三奶奶的手不放,谁劝他松手都没用,后来还是老爷硬掰开了他的手。”通伯站起身,忧伤地瞅着她。“姑娘,事隔二十年,知道这些往事的人也不多了。这件事我本不该说给你听的,可是我实在不忍心再看到少爷痛苦的模样。姑娘,你若对少爷有情意,能不能回到少爷身边去?他的心,需要你慢慢打开。”
官银朵捂住嘴低声啜泣,泪水不断滚落。
从一开始,艾辰就真的视她为珍宝,而她却没有慢慢去打开他的心,却是选择迫切地、伤害他的方式。
他不要她生孩子,原来并非她心中所想的那样,那是源自于害怕失去她的恐惧啊!
艾辰的童年让他受到太多失去和打击,他才会把自己保护得如此周密,让旁人难以触摸他的心,以至于当他想付出他的情感时,竟不知道该如何伸出手去给与,当他摸索着该如何爱她时,她居然已经不给他机会了。
她怎能用这种方式离开他?怎么能?
官银朵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
***
“你要回艾家?”
一听见官银朵的决定,官银尧惊讶地低喊出声。
“是,我要回去。”在通伯走了之后,官银朵没有思虑太久,立刻决定回艾府。
官银尧摸索着她的手臂,轻轻扯住。“银朵,为什么忽然又要回艾家了?”
“哥,我爱他。”官银朵轻叹,双眸微微湿了。
官银尧听出了她语音中的哽咽,想到她回家后的这两日异常沉默,隐约明白了什么。
“但是……那天我们走得那么决绝,而且也都把田产、地契全都还回去了,艾少爷他……能再接受你吗?”他担心自己的妹妹单方面为情所苦。
官银朵也不知道那日那样伤害过艾辰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