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哥,想要新书包不?”朝正收紧了嗓子。
思正对学习从来就没有感过兴趣,当同学玩伴纷纷退学回家时,他之所以仍赖在教室的最偏僻角落不思悔改,完全是因为只有在那才能名正言顺的好吃懒做,否则打死他也不想迈入校门一步。尽管思正对学校厌恶至极,却又一直匪夷所思地想要个绿色帆布包。那种军用背包式的书包,城里的学生不管男女每人一只。朝正刚回来没几天就得知三弟的想法了,但也只能遗憾没捎几只回来,他自己早就看腻用烦了。对绿书包日思月想的思正听到大哥如此问,不假思索地猛点头。
“起来穿衣服。轻点,不要惊醒四弟。抱着粮匝到铁路北等我。”朝正低声说完走出了房间。
大哥走后,思正在瞌睡和书包间又挣扎了好一会,最后一咬牙还是爬了起来。思正的岁数和大哥当兵时一样,十六岁,正在读初二。受大哥小学毕业,初一只上半个月就能穿四兜制服的影响,思正也曾一门心思地想报效国家。可是今非昔比,如今国家不但不需要那么多人站岗放哨,还要从部队再抽调百万人马支援地方经济建设。好长一段时间内,思正都为没能实现军旅梦想而受伤不已,每天茶饭不思地像丢了魂。直到后来他看见偶象大哥不明不白地回来了,才隐约感觉到,也许参军并不像自己想象地那么风光,这世上应该还有更广阔的天地适合自己畅想。但是说一千道一万,他仍然不喜欢读书。
月亮已经偏西,间或几声狗叫显示着村庄的宁静。思正抱着一卷粮匝跑到铁路北时,没见到哥哥,只看到村上的拖拉机停在路旁。
“怎么这么慢?”思正正疑惑时,耳边传来哥哥愠怒地责问。他定睛一看,大哥剑眉星目的脑袋从拖拉机驾驶位旁探了出来,明月皎皎之下,冷酷地英俊。
“哥……”看到大哥和拖拉机在一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在思正的心里悄然升起。
“不要问,上来。”大哥不怒自威的声音让思正机械地爬进车厢。
李朝正左右看了看,从座位底下摸出摇把,跳下拖拉机,来到机头前。思正趴在车厢上往前看,哥啥时学会了开拖拉机?
朝正把摇把插好,半蹲着身体,左手悉索着摸到减压杆,右手稳了稳,就用力地摇了起来。拖拉机随着李朝正的摇动,上下轻动了几下就“突、突”地冒出了黑烟。思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发动了拖拉机,李朝正提着摇把快速地折回来。他抬头看到思正在发呆,说了一句“抓好”就跳上驾驶位,一手抓着离合器扶把,另一手拉着变速杆。正要起步时,他又松开手,想了一想,然后把穿在身上的四兜绿军装脱了下来转身往上递给思正。
思正反应了过来,看着只穿着的确良白褂的朝正说“哥,我不冷。”
“穿上”朝正没工夫和弟弟废话。
“嗯”思正接过军装,美美地套在了身上。这件衣服,大哥出门时才会穿,平时锁在橱子里想看一眼都不行。
拖拉机“突突”地颠簸起来,过了一小段路慢慢平稳。朝正又开了一段,不禁哑然失笑,难怪笨蛋曹伟都能开着唬人,原来这么简单。
按照负责人事先的指点,一个多小时后朝正兄弟俩就出现在马陵山果园管理处的门口。负责人打着哈欠没嫌弃拖拉机小巧,只报怨了几句来得太晚就让守候多时的几个年轻职工把藤筐往上搬。
李朝正一挥手阻止了,职工们停下来看着他。朝正走上前帮着车厢里的三弟把粮匝放开,贴着在厢板圈好。尔后他转过身脸对负责人说:“苹果倒在这里面,能装多点,也省得我给你往回送藤筐。”
负责人看了看圈了几圈的粮匝,点了下头,两个职工就爬上拖拉机帮着接藤筐倒苹果。
粮匝一圈一圈地绕了上去,倒完苹果后,都快有两厢板那么高。负责人数了数藤筐,一共26只。李朝正掏出一把钱,数了20张10元,1张5元,3张1元的递给负责人。负责人又数了一遍就放进上衣口袋。
朝正给在场的人每人发了根香烟,问果园负责人什么时候再来拉第二趟。负责人慢幽幽地说,也*年吧。果园里的产出能自由支配的不多。李朝正和负责人握手告别,就招呼弟弟上拖拉机。
回来时虽然轻车熟路地多,但满载了苹果的拖拉机却放不开步伐,当他们赶到集市时天色已经微明。李朝正找了块空地把预先准备好的蛇皮口袋平铺在地上,就和弟弟心急火燎地把苹果往下捡。初始他们还轻手轻脚,眼见天色越来越亮,他们渐渐地手脚并用,苹果滚跳得四下而是。朝正和弟弟明白,一定要赶在社员集合之前把拖拉机送回村部。
当东方欲晓,日之将出未出时分,小山一样的苹果已堆在了集市门口。朝正从身上摸出五毛钱递给弟弟,交待他把散落的苹果捡拾好,一会饿了自己去买早饭。话没说完,他已摇响了拖拉机。
一夜练习后,朝正开起拖拉机有恃无恐。他把油门加到最大,只十几分钟就赶回了村部大院。把拖拉机停好后,他长吁了一口气,就转到村办公屋后面的茅房中蹲大号。
身轻如燕的过程,朝正有时间平静一下心情,还有时间胡思乱想一下。好多事情如同开拖拉机一样,本是简单易懂,可偏偏有人故弄玄虚,搞得它好象多么高深莫测,还专门设置个拖拉机手的职位。不过一转念,他又释然了。这个社会很多时候,看的不是你的能力,而是你的身份地位。你是天才,可惜是个苦力,那就错位着吧,怨天还是尤人随你的便;你是个苦力,可有天才的头衔,那放个屁,都有人挖空心思想你的屁是不是某场飓风的前兆。
当朝正一步三摇地来到前院时,看见曹伟和马宗的儿子马桂把手搭在拖拉机头上正争论不休。
“你们吵什么呢?”朝正装疯卖傻。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6马桂的考学梦
“朝正哥,这拖拉机,怎么,怎么还热的?”这时候看见李朝正,曹伟不由怀疑起来,昨天他可是刚兴兴头地巴问开拖拉机的事。不过这不是小事,曹伟再大大咧咧,也得小心着措辞。
“是不是你假公济私,晚上开出去了?”朝正还没有答话,他的邻居马桂已先声夺人地质问起曹伟了。曹伟人缘差、信誉不好,虽然有个当队长的老爹能替自己担当些,但此时见来头更大的马桂怀疑起自己,再想想拖拉机毕竟归自己掌管,出了差错也不好交待,他就低下头不作声了。
朝正冲马桂点了点头,就往大门外走去。他刚走到大马路上,就听见有人喊“朝正哥,朝正哥。”他转过身,马桂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朝正哥,你这是去哪啊?”马桂一边喘气一边问。
“我……”朝正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和马桂说实话,后者刚替自己解了围。
“朝正哥,你要是去城里的话”马桂不是一般的善解人意“帮我去县教委看看我有没有被录取吧?”说后半截话时,马桂的害羞都潮湿了周边的空气。
文质彬彬的马桂在村人眼中是不务正业的代表,典型的绣花枕头。
他比朝正小上七八岁,出生在那个百年难遇的饥荒年代。同龄人还未出生就胎死腹中,或是出生不久就夭折在母亲干瘪的怀中,就连粗壮的朝正也差点被饿死。而马桂不仅倔强地活了下来,有一段时间还阴差阳错地成为年轻人中的翘楚,为全村父老所称颂。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事总是轮回。
马桂断断续续地上完两年小学,*之初跟着斗天斗地的师兄师姐摇旗纳喊了半个月后,就回家照顾刚出生的妹妹马凤。六、七年后,当马凤可以搀着摇摇晃晃的弟弟马林学走路时,刚解放的马桂就在村里走东串西起来。
其时村里有一位下放的老学究,说是老学究也不过是仅比一般人多识些文断些字的半成品文化人。初生牛犊的马桂逛完附近的犄角旮旯后,很自然地就去登门。马桂人小鬼大,见面时一句“老师”的称呼就让久经风霜的老学究激动地眼泪直打晃晃。待老学究稍微平静一下心情,马桂开门见山地说希望老学究能借几本书让他看看。
老学究猛然征住,疑惑地直直盯视着马桂,须臾,那把老泪慢慢湿润了皱纹满布的眼眶,终究没有避免滂沱之势。
那个年代是热火朝天破除四旧的年代,是打倒反动权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年代,是读书百无一用白卷铁生横行天下的的年代,这个地方更是愚昧落后把汉字讥笑为苍蝇腿的地方,更是饿殍满地几近人肉相食的穷乡僻壤,而就在这样的年代,这样的地方却发生了这件看起来如此不可思议听起了非常大逆不道的读书事情。在知识与愚昧、冷落与尊重、平常与激动,数种现实与情感轮换夹攻下,老学究抽噎不已地说“行行,行。”
之后的几年,老学究不负教师这个神圣的字眼,他不但慷慨地借给阿桂又红又专地《党建》、《红旗》、样板戏什么的,还极其大胆地赠给他些五毒俱全的《镜花缘》、《红楼梦》等。如此没过多久,阿桂就能出口成章了,闲来无事当他说起三坟五典、七索九丘什么的,半成品文化人早就自叹弗如。老学究在暗暗称奇的同时,一股豪情也油然而生。他不仅要做“教师”,还要做“大师”,一个发现千里马培育千里马的大师。予人玫瑰,手有余香。老学究在努力成为大师的同时,也将自己童年时的梦想,青年时的抱负全权寄托在这个乡村少年的身上。有了崇高远大的理想,老学究指导起来格外卖力,培育起来也分外有劲。他不仅自己知无不教,教无不尽,还偷偷地跑回城里想方设法给他的高徒找来各种各样的书籍资料。先是自己多少懂点皮毛的文史类,希望把他培养成个文豪。再然后*二次复出要恢复高考,老神仙也审时度势地找来自己一窍不通的数学、物理什么的,希望把他引导成位科学家。阿桂就象当年突然醍醐灌顶不跟着红卫兵师兄师姐走南闯北一样,开始了没日没夜地学习。一个学得上心,一个教得用心,那成绩突飞猛进地喜人。
一九七七年的冬天,马桂,一个勉强读过两年书,连初小学历都没有的人,勇敢地报名参加了高考,并且目标直指清华。村人虽多数目不识丁,但是清华这所名闻遐迩的学校,大家想不知道都难。于是乎那风言风语就象满天的柳絮般飘在剑之晶村的上空。小小年纪就偷鸡摸狗的王能的话最能代表村人的心理:清华,这么有名的学校,考不上那是情有可原,若是考上了就可以吹嘘自己才高八斗,可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高考结束快要发榜的日子,所有的村人又集体保持了沉默,一致地都让人怀疑私底下有过串联。这年头玄乎的事情太多了,亩产万斤的事都有,谁又能确定精明的阿桂不会创造奇迹?
结果奇迹真的发生了,马桂的考分远超清华录取线,但是大学通知书的缺失却让这个奇迹成了传奇。事发后,马桂的父亲——剑之晶村村长马宗——动用自己那点可怜的人脉,没费吹灰之力就搞清了传奇是怎么造就的:刘副镇长的生花大笔轻轻一挥,儿子的锦绣前程就被人霸占了。马宗在公社党委门口守了两天没守到刘副镇长的出现,就回来把镇长的亲戚王国军堵在了村部。王国军做支书,马宗做村长,两人搭档多年,好地跟兄弟似的。马宗见到王国军,连招呼也不打,拎起老拳劈头盖脸地就打了过去,一边打还一边高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王支书代人受过,硬挺着挨了两下正考虑是不是要反击时,多年合作的好兄弟“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人事不省。
这之后,“马桂能考上大学?那我就能当镇长”“马宗在演戏吧,又打人又装疯”之类的讥讽,则象冬日大雪,将这个小小村庄盖得严严实实。虽说后来随着太阳升起,饥讽开始融化,但那不紧不慢地渐渐消融让阿桂一家结结实实地享受了一把生不如死的感觉。
马宗经过此事,身子大亏,他整天闷头待在家里,既不出工也不去村部,直到刘副镇长亲自提着一只桃林烧鸡和两瓶桃林大曲登门道歉了,才又不情不愿地再次抛头露面。胳膊毕竟拧不过大腿,马宗深知这一点。回村部后,王国军对他又是连声不迭地道歉,重复着说“镇长不知是你家孩子”“知道了一定不会”的话语。王国军知道精神代替不了物质,赔礼道歉时,还承诺将阿桂先培养成副拖拉机手,以后做村领导班子的接班人。马宗心头的恨意这才稍稍少了一些。
阿桂多年努力想一鸣惊人,谁知道最后却得到兜头一棒差点被打成了哑巴,第二年的高考,他心灰意懒地连名都没有报。但是,大学,这个精致的象牙塔,在因其神秘所造成高不可攀的同时,也副产了让人无法扼制的神圣吸引力。第三年,阿桂又鬼始神差地参加了高考。
朝正回来没几天,就听说了马桂的事。面对他的请求,朝正责无旁贷,他赞赏地看了眼马桂,点头默许后走了。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7有钱的感觉真好
赶到集市上时,朝正看见苹果堆旁已围了一堆人,三弟思正半脸眼泪半脸鼻涕地正和两个戴红绣章的人拉拉扯扯。
李朝正一见,忙快步走了上去,他大喝一声“干什么的?”
“大哥,他们”思正哭哭啼啼“要抢我苹果。”
李朝正看着委屈万分的弟弟,一股怒气直冲胸腔,双眼瞪得难见的溜圆“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就敢抢苹果?”他一边说一边向前走去。
“这位师傅,我们是集市管理处的,你们卖苹果要凭票的” 两个红袖章,一看来了个气势不凡的人,当时就怯了,一个稍高点的红袖章大着胆子解释了一下。
李朝正在北京浸淫多年,浑身上下散发着异于常人的气息。白净光滑的皮肤宣告着他的养尊处优,独一无二的三七发型揭示着他的庙堂高远;上身一件晶亮扎眼的的确良白褂半卷起袖口,整齐划一地掖在牛皮腰带紧束的裤子里,告诉大家主人的与众不同;下身一条深绿崭新的卡叽布军裤,更用人人梦寐不得的珍贵彰显起他的非同一般;而脚上蹬的锃亮皮鞋就更是让人生畏,它们只在领导会见外宾时的电视镜头里才偶尔闪现。所有的这一切,再加上军旅生涯造就的浩然正气,以及都市附带着的倨傲跋扈,很轻松地就让狐假虎威的红袖章在一名平头百姓面前表现出了毕恭毕敬。
“我是马陵山果园园长,负责销售苹果。你们叫什么名字啊?”看着红袖章还算知趣,李朝正的气消了一半,他不仅面不改色地回答,还官架十足地反问起他们。脸上挂着泪花静站一边的思正听了一愣。
两个红袖章虽然表现出了胆怯,但不失风骨,他们互相看了看,没有理会朝正的问话。
“要不要看我的证件啊?”看见他们无动于衷的样子,李朝正半威胁地追问一句。思正的心猛地就慌了起来,若是人家真要查看怎么办?李朝正没有在意弟弟的慌乱,他一步看三,早有对策,如果这两个家伙真的要看他的证件,他甩手就会给他们两巴掌。这些狗仗人势的家伙,你不对他们凶悍一点,他们怎么能找到摇头乞怜的机会。
两个红袖章想看又不敢看。看的话,不知对方什么来头,真要得罪了哪方瘟神,以后吃不了兜着走;不看的话,旁边早围了一群见证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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