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心中一动,为父?看来周先生是真的决定接纳她,连忙说道:“愿听老爷教诲。”周先生点点头,眼睛似有似无地看她:“从前有个农户家的孩子,叫方仲永,他很聪明,没有先生教诲,在学堂的窗户底下偷听先生讲课,五岁——嗯,也就是跟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就自己学会了作诗——我儿可知诗是什么?”林晓点头:“知道,就是很短又很美的文章。”
周先生接着讲:“有人听说了他的才华,就随便指向一个事物,让他以此为题做出诗句,他作的又好又快,人们既惊奇、又赞叹。以后,他就让父亲带着他到处卖弄作诗的才华赚钱,也不学习,等到十二岁的时候,他已经做不出什么好诗了,等到长大了,他就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了,只能做普通人做的事情,过普通人的生活。晓晓,你说说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林晓皱皱眉头,这故事怎么好像跟以前听的有什么出入;她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写“读后感”,这里难道流行让几岁的小孩子讲“听后感”吗?她问:“老爷,卖弄才华是可以赚钱的吗?”周先生听到她的话,眉头忍不住跳了跳,心想:再聪明的小孩子,也容易抓不住重点。
没等他想出来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林晓继续说道:“记得三字经说,人不学,不知义。老爷说人如果不学习,就不知礼仪、不懂大义,想来不知礼仪、不懂大义,是做不好诗的,他的才华不济,所以就不好卖弄了。老爷是告诫我要好好学习,才能更好地卖弄才华,才能赚更多钱吗?”
周先生皱眉,话虽然不中听,意思却到了,因点头道:“你能明白就好,为父告诫你,不要自恃聪明,就荒废了学业。”林晓真觉得奇怪,她不过刚上了半天学,已经有荒废学业的迹象了吗?哎,读书人讲,预则立,不预则废,他大概是给她打预防针吧。
勉强达到一个目的周先生,又开始讲故事:“听过蔡文姬吗?”林晓摇头,周先生摸摸她的小脑袋:“蔡文姬是汉朝的一位大才女,而且长得非常美丽,她从小兴趣广泛、爱好学习,文章做的好,诗赋也做的好,她跟人谈论事情,总能用自己的口才让别人觉得她说的话最有道理,她还会算账、会弹琴,很多人都知道她的才华名声,喜欢她,钦慕她;这本来是好事,可是她生活的年代,世道很乱,北边的匈奴人——呃,匈奴人就是古代的一个蛮族,他们披头散发,喜欢吃肉,还不爱用筷子,直接用手抓,他们非常凶残暴虐,杀了人就将人头割下来,挂在马上炫耀,带回去之后,又会用人头做成酒器,也就是喝酒的杯子,总之匈奴人是很可怕的——匈奴人也听说了蔡文姬的美貌才名,很好奇,就把他掳过做了奴隶,对她又打又骂,那个地方缺衣少食,不能吃饱穿暖,她受了很多苦,过了十二年才被人赎回去。晓晓,你想想,如果她的美貌和才华没有让那么多人知道,她的名声就不会传得那么远,也不会被匈奴人掳去,差点死在北方,如果你也有让人羡慕喜欢的美貌和才华,你会怎么做呢?”
林晓如果再不明白周先生的意思,她就是个棒槌。真正的小孩子听不听得懂另一说,故事的真实性有待商榷,匈奴人是听说了她才貌双全才掳的她,还是只顺带掳的她不重要,周先生讲故事的目的很明确。
她皱眉想了想如何组织语言,说道:“在城门口的时候,我买窝头,被栓子看到了,他就会来抢,所以我每次买窝头都是偷偷地,不让他发现,然后躲起来吃,哎,好多时候他都发现了,我想如果我是蔡文姬,我就把我的美貌和才华藏起来,不让他们发现,这样他们就不会好奇,也不会抓人了。可是有时候,要藏得好是很不容易的。”看着摇头感叹的小不点,周先生不知该惊喜,还是惊诧,他觉得这个小孩儿太好教了,他真怀疑自己是个大器晚成的教育家?!
从此,林晓开始了书房读书的生涯。周先生要求林晓先攻小学,把常用汉字字音、字形、字义掌握好,将基础打牢。待这个目标达成之后,就开始读论语,讲解论语;周先生将孔子生平佚事及所处的世代背景穿插其中,如传奇话本一般,对了林晓的脾胃,让她听得兴致勃勃、欲罢不能,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一转眼过去了一年多,林晓已经七岁了。
最近林晓不太高兴,因为父亲开始给她讲《孝经》。《孝经》是林晓最讨厌的,便是没有通读过这本五经之一的篇章,她多少知道此书的主张,事父母尊长至孝,对小儿却极端苛刻残酷,甚至能烹子献父母,这种价值观与林晓在现代所受的熏陶有巨大的冲突。
周先生让林晓谈感想时,林晓忍不住义愤填膺地批评了一大通。周先生听完脸都黑了,二话不说让她在书院跪了一个小时,跪完又抄了一夜一天的中庸,林晓才不过七岁,身体再好也扛不住,第二天半夜发起烧来,周太太急得不行,周先生才开始不以为意,哪个学有所成的人物,幼年读书没有生病受罪的,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林晓一直烧了一夜一天,他再不敢等闲视之,托人请来城里最好的大夫。
周家的人心急如焚,林晓也在梦中煎熬,前世的事情一幕幕出现在她的梦里。交往了两年的男朋友提出分手,林晓连原因都不问就同意,不是不难过,但她的骄傲不允许她表现出哪怕是一点点乞求懊悔。
她拒绝了父母一起去度假的建议,背上行囊,独自出去疗伤,不想两个月后却传来父母车祸去世后的消息。她坚决不能接受,她不相信这是意外,希望父母的亲戚朋友能够帮她一起查明真相,谁知他们不但不帮忙,还伙同律师合起伙来瓜分父母的遗产,林晓自己去找了找了律师,却被告知对方手续齐全,实在无能为力。
她想到在学校里与几个家世尚佳的同学关系不错,就回宿舍去找人。刚走到寝室门口就听到里面一个女生说:“林晓总是一副目下无尘的清高样儿,谁也不放在心上,什么都不在意,现在落到这个田地,看看她还有什么资本端着她的小姐范儿。。。。。。”后面的话林晓一点也听不见了,这个女生平时和林晓好得不能再好的样子,现在却变了这么一副嘴脸,她无法想象好端端的朋友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她悚然而心惊。
林晓努力逼回眼泪,不停地跟自己说,不是所有人都是这个样子,继续贴在门上听,却只能听到刚才的女生不停冒出来的恶毒言语,其他人都不说话——沉默就是默认。
她再也听不下去,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公寓,巨大的悲伤和恐惧让她只能用酒精麻痹自己。
梦境一下子又回到小时候。一出生林晓就被丢给了姥姥姥爷,父母每个周末才去看他,她不管是哭闹、绝食,还是离家出走,他们一直未提把她接回去,直到八岁时才回到父母身边;亲戚、朋友、男友,没有一个人把她当成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失去太容易,得到却艰难,她不禁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你一个人也可以的,你不需要别人施舍的爱,没有这些你也可以活得更好。然后在定安成门口,被所有人排挤、欺负,她像野狗一样和人争食抢食,和一帮小孩子勾心斗角。。。。。。
林晓烧了两天一夜,身体滚烫,昏迷中不停地说着梦话。周氏夫妇都守在她的床边,看着孩子受苦,比自己受苦还揪心,模样儿十分憔悴。周先生十分地后悔自责,这孩子在他身边两年,一直省事守礼,偶尔小小的恶作剧也让人喜爱,不想读个孝经却说出这样一段匪夷所思的话来。
林晓资质品性皆上佳,她由孝经得出的感想,却说明她对人性的理解有些偏执,甚至觉得世人皆如洪水猛兽一般,这样的认知决定了她以后虽不会害人,却也难以相信亲近他人。他无法确知,在四岁以前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也无法改变,但是,以周家现在的处境,如果不信任他人,没有朋友,没有信赖之人,她以后必然要独自承担人生的所有的灾难和痛苦——这是他绝不愿意看到的。
而床上,林晓猛然坐起身,无神的双眼汩汩地流下泪来,嘴里却凄然地大叫:“爸爸妈妈,我会做个好孩子,不要赶我走。”说完扑通倒在床上,眼睛睁着,却似谁也看不见,只是无声的流泪。周太太猛然回头叫道:“大夫,快来看看我的晓晓到底是怎么了。”说完眼泪就下来了。
老迈衰弱的大夫颤颤巍巍地走到床前,摸来摸去检查了一番,转过身来怆然一叹,“她本来先天不足,这两年保养的好才没有犯病,现在浑身高热又陷在梦魇里,神魂失守,加上外邪侵袭,若再醒不过来,怕是就不好了。”翠喜翠玉两个丫头听完嘤嘤哭了起来,尤其是青丫,不顾周先生夫妇在场趴在床边哭起来。
平日里泼辣爽利的周太太立时哭倒在林晓身旁,周先生也疾奔到晓晓身边,把她挖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晓晓,你起来看看爸爸,爸爸再也不骂你、也不罚跪抄书了,给你买好吃的,还要锦绣班来家里唱戏,让你一个人听个够,晓晓,快点醒来呀,再不醒来,就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周太太也止住哭泣看着林晓,发现林晓似乎咋了下眼睛,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立刻拽着林晓喊道:“晓晓,你快醒来吧,妈妈不能没有你,只要你醒来,妈妈就带你出去玩,再也不拘你。。。一屋子人都在呼唤。
林晓终于悠悠地醒转过来,看到抱着自己一脸眼泪的周先生,撇撇嘴似很委屈的哭了起来:“爸爸,晓晓错了,是晓晓不知道好歹,爸爸让我抄书的时候,我就明白自己错了;爸爸,我再也不淘气了,你原谅我吧,爸爸妈妈,你们不要丢下我,我以后真的会很听话的。”说着又落了泪,周先生亲亲林晓的大花脸,点点头。
而周太太则惊喜地发现,怎么教都不叫爸爸妈妈的女儿竟然叫了丈夫“爸爸”,也顾不得其他,激动地搂过林晓说:“晓晓,叫妈妈。”林晓条件发射的叫了一声妈妈。
林晓开始愿意面对自己既往的人生,面对真实的自己。她的性格别扭古怪,不讨人喜欢,固然有他人的原因,能不能过得舒心,关键还在于她自己。以往,别人伤害她,她看起来无动于衷,实际上将对他人的怨恨化为剑锋、酿成苦酒,放在自己的心里,恨着别人,也苦了自己,遇事容易走极端,到头来受苦最多的是自己。多活一世,本该自我反省,却因为自我保护而逃避检讨,实在不该。
作者有话要说: 过了不到一年,再看以前写的东西,就觉得好多地方都很奇怪,还真是挺奇怪的
☆、旗和信件
从林晓的生病事件中吸取教训,周先生决定多带林晓出去走动,再聪明的孩子,圈起来养也会养残的,她需要看着这个世界,然后惊奇、疑惑、思索、探索、明了,这才是正确的认识世界的方式。
在周先生看来,无论如何,林晓经常出门总是危险的,他还是同意周太太先给林晓伪装一番,作为一个贴身小厮儿,跟随着周先生出府巡视自家商铺或者闲逛。父女俩时常会躲在马车里或在茶馆、闹市里观察人事,评头论足。周先生会乘机现场教学、引经据典,将自己认为对的观点不动声色地灌输给林晓,林晓知道父亲不想再逼迫她,便想出这种办法,实在用心良苦。
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林晓和周太太在院子里练功,林晓现在虽然手短腿短,一本正经的样子可爱居多,也已经有些架势了,周太太拍拍她的腰,“腰挺直了,再打一遍。”林晓小脸儿一肃,从丹田里用劲大喝一声:“是。”
腾挪翻转,迅疾如风,出拳踢腿,来去如电,周家拳法主要用于近身搏击,讲究的是快狠准,面面俱到,要不然一不小心就会翘辫子。周太太把林晓的身体调养了一年,今年春天才开始教着她学功夫,她虽然根骨差一些,悟性、毅力都是不缺的,最重要的是,她很感兴趣。周家拳既刚猛且阴狠,说起来不适合女孩子来练的;周先生也不喜欢,周太太这些也年是偷着练,不让周先生看到的。可是林晓却很喜欢,她骨子里有一种狠劲。
打完了一遍,林晓跑过来,由着青丫给她擦汗,披上小红袄,她坐到周太太腿上,“妈妈,你说我总自己一个人练,不与人实战,将来真的能克敌制胜吗?”周太太觉得,一边用帕子擦着她脖子上的汗,一边好笑地说道:“你一个女孩子家,练武主要是为了自保,怎么整天想着克敌制胜、逞凶斗狠?”
林晓撅着嘴说,“妈妈,现在外面这么乱,指不定哪天,我们也要离开定城出去逃难了,遇上了强盗土匪,难道也只管自保。”周太太又笑:“你才多大,整天想东想西的,小心长不高来。好了,别撅着嘴了,赶快进屋去,看着天色,是要下雪了。”林晓嘀咕着:“妈妈,你总是忽视我的意见。”
周家虽然清寂,周先生还是有不少朋友的,来周府拜访的人还是有一些的。文人聚在一起除了一起卖弄需学问、互相吹捧之外,就是互相攀比,比字,比画,比各种文人喜爱的书房用品,还有,就是比比孩子。
林晓一个姑娘家,按规矩,是用不着在父亲陪客的时候,出来见客的,奈何,周家就这么一个独苗苗,周家夫妻又宠她,想来以后是要继承周府资产,坐堂招夫的,定城的人对这个她有些微妙的复杂的情绪,虽然她是个女孩,人们总不知不觉地赋予她男孩子的某些权利,这也使她刻意塑造出的不堪形象传播的很广泛。
这会儿几个文人在暖阁里喝酒论诗,一个人喝高了,嘴里有些含糊地对周先生说:“周老弟,听说令媛最近学业精进,颇得了你的夸奖,不如请出来让我与众位高贤一件,若做出什么好诗,也是一段佳话不是?”旁边有人挤眉弄眼地拉他的袖子,想要阻止她,他恍若未闻,再要阻拦,周先生已经欣然应允,阻拦未果的人苦笑一声。在他们这些人眼中,林晓的做派真是白瞎了她的好家世、好长相,整个一个草包纨绔,学问不济不说,胡搅蛮缠的功夫倒是大大地有。
林晓洗了澡,换了衣服,正在卡巴卡巴地吃着杏仁酥,听到周先生传唤,让青丫给她收拾收拾就前往父亲会客所在的外书房。路过充作库房的一排房子时,林晓余光看到墙角一道残影一晃而过,她跟青丫说了一声:“你先到前面跟爸爸说一声,我待会儿就到。”
青丫急得不行,跺着脚低低地吼道:“小姐,这前面就要到了,你要出什么幺蛾子。”林晓不理他,小声说道:“你快点去,不然就让太太给你找个又丑、又穷、又爱打老婆的丈夫。”青丫的脸色阵红阵白,又羞又恼地走了。年关里,天气特别冷,她很长时间不往前院去,没想到一来,就遇上这么可疑的事情。
林晓跑到那一排库房前,检查了前面的门窗,都锁得好好的,又跑到后面,中间有一个窗户没有从里面锁上,可以从外面打开,她打开窗扇往里面看,里面堆着一些旧家具和大箱子,海拔还太低的她哼哧哼哧地爬了进来,看了一圈,这屋子上上下下积了厚厚的一层灰,不过,地上的灰尘有些不对,没有自然堆积的那种圆滑感,似乎被人动过。
她想不出那个人到底动了什么地方,干脆打开箱子一个一个地翻看,最后,在一堆旧衣服旧鞋就物件儿里,她翻出几张崭新的绸布,不,应该说是旗